“喏。”
回答的是那个瘦削的书吏,他是赵挺之的四弟,因为累试不中,干脆做了哥哥的幕僚。
“去做事吧。”看到自家兄弟收好了血书,赵挺之就打发张克公离开了自己的公厅。
看着张克公离开了一会儿,赵挺之又低声开口:“四哥儿,真是可惜吕本知这孩子了!”
“大哥,他能名流青史,也不算可惜了。”
“也对!”赵挺之叹了口气,“不可惜了……去做得干净一点,可别叫人看破了。”
“大哥放心!”
……
韩忠彦从政事堂回到自家相府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雨已经停了,天气非常凉爽,空气中则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
今晚他在自家的宅邸里摆了家宴,请了副相范纯礼和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李格非。李格非就是那个被认为党派色彩不浓,又能让京兆府的书生们都服气的高官。
在原本的历史上,宋徽宗并不怎么看重这个苏门学士,在崇宁元年(1102年)就列为“元祐党”而罢官了。
不过在这个时空,李格非也沾了武好古的光,让宋徽宗另眼相看了。倒不是因为李格非是武好古的师兄,而是因为李格非的女儿李清照和宋徽宗一起编修过《梦溪笔谈》。结果赵佶和李清照就日久混熟,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了。在不久前的赵明诚和李清照的婚礼上,宋徽宗还派梁师成送去了一份厚礼,是署名赵小乙的油画《天下第一才女》,也就是李清照写真图!
这还了得啊!当今官家给李格非的女儿画了写真油画……他们得多熟啊?这下李格非人气马上就涨起来了,成了新旧两党一致公认的封建主义好青天。
既然是新旧两党都公认的青天,那么去京兆府做知府也就是理所当然了。他就是因为这事儿,才被召回开封府的。
而李格非和他的父亲,都曾经是韩琦“门下士”,因此和韩忠彦的关系也非常亲密——北宋还遗留了一些士族门阀时代的遗风,凡是受人举荐入仕之人,都算是举荐者的门下士——所以一回到开封府,就马上来韩忠彦这里拜见了。
“文叔,老夫给你介绍,这位就是你师弟武崇道的二弟武望道,也是老夫的乘龙快婿。”
在相府中堂,韩忠彦就眉开眼笑的将自己的女婿武好文介绍给了来访的李格非。
人长得挺瘦,留着一部大胡子的李格非细细打量了一番武好文,笑着点头:“好好好,果然是一表人才啊!”他顿了顿,“望道小弟,你那哥哥我都没见过,不想先见找你了。”
“家兄很快就要到开封府了,”武好文笑道,“文叔先生应该很快就能见着他。”
武好古早就接到了宋徽宗召他回开封府的诏书,不过因为界河商市那边有许多杂事要安排,所以拖延了时日,不过也快回到开封府了。
“哦,是吗?”李格非摸着自己的大胡子,“那可真得见见了。”
他虽然没见过武好古,不过却从女儿李清照那里听说过武好古的许多事情——李清照和武好古是很熟的,还从《花魁》画册和《文曲星》杂志那里赚了不少稿费。
“一定能见着的!”韩忠彦笑着,“你在京兆府的差事,可少不了武崇道的帮衬。”
听了韩忠彦的话,李格非有些不以为然。虽然武好古的本事不小,还是自己的师弟,但是他毕竟是个近幸吏商。
这样的身份,在文风鼎盛的大宋,终究是属于下成的。所以李格非对苏东坡收武好古入门,也是颇为不解。
韩忠彦又道:“文叔总该知道官家要你去京兆府所谓何事吧?”
“是府兵吧。”
韩忠彦点点头,看着李格非,“文叔,你有何想法?”
李格非摇摇头,“不容易做成啊。”
“为何?”
李格非皱眉道:“府兵早在武周时就不堪用了,到开元天宝时就全靠兵募,现在隔了几百年,却要骤然施行,却连个头绪都无有啊。”
“怎会没有头绪?”武好文插话道,“《文曲星》杂志上一直在议论,有不少士子献计献策。”
“都是纸上之论!”李格非道,“一点用处也无!”
“可武崇道在沧州所为,却不是纸上之论!”韩忠彦道,“他好歹购置了一百多万亩土地,还拉到了九百个不到的骑士……这骑士和府兵,也有点相似吧?有他出谋划策,蓝田的府兵总能搞成的。”
韩忠彦正和李格非聊得起劲的时候,一个相府的文吏大步流星跑了进来,俯身在韩忠彦耳边,低声嘀咕了几句,本来兴致勃勃的韩相公顿时脸色大变。
“人死了?还有刺血上书?怎么回事?”
“陈御史派来的家人就是这么说的。”
韩忠彦挥挥手,打发这位心腹文吏离开,然后就是沉沉一叹:“出事了,吕本知自尽了。”
“自尽?”武好文一愣,“在御史台狱中?”
“对!”韩忠彦说,“而且还有刺血上书!”
“刺血上书?”李格非也皱起眉头了,“是怎么写的?”
“还不知道……”韩忠彦沉声道,“不过猜也能猜到,一定是承担下所有的责任,然后再鸣冤叫屈,以死明志!”
李格非问:“以死明志?他这是……为了保住吕嘉问?若是那样,他倒是个孝子了。”
韩忠彦点了点头:“本朝孝治天下!孝为百善首,一孝遮百丑啊,这回新党倒是扳回一局了!”
武好文也紧张起来了,他隐约也能猜到州北军营大火背后隐藏的真相!这个案子本是铁案,可是现在吕大孝子一死,又来个以死明志,这铁案可就不大铁了……
……
同一个夜晚,从界河商市返回的武好古一行已经过了黄河,到了郑州州治所在的管城县了。
从界河商市南下走陆路是不应该经过郑州的,不过武好古这一路是沿着界河—黄河—汴河而行的。这是从界河南下开封府的水路,也是将来开展界河—开封府贸易的生命线,所以武好古宁愿绕道也要考察一番。
郑州在北宋历史上曾经一度撤销并且将所属各县划入开封府,还曾经充当过所谓“辅郡”(大概是辅弼开封府的意思)。总之,就是个繁荣异常的大州,虽然地盘不大,所属的县也只有五个,但是人口非常密集(相对北宋其他地方而言),至少也有三四十万,其中三分之一都集中在小小的管城县内。
而在管城县馆驿,武好古还巧遇了苏辙的次子苏适。苏适曾经跟着父亲苏辙在云台山住过一段时日,在那里认识了武好古。在苏辙提举太一宫后,苏适也复出做官(他是荫补入仕,老早就有官身了),当了个太常寺太祝——这是个“神官”,负责在国家的祭祀典礼中念祝词。苏适是去巩义的大宋皇陵念祝词的,现在祝词念完正返回开封,途径管城,竟然遇上了武好古。
“州北军营大火?还烧死了两个人?还把吕嘉问、吕本知都抓进了御史台狱?竟然有这样的事情……”
在管城馆驿听苏适说起“州北军营事件”,也大吃了一惊,他当然知道这事儿多半是高俅闹出来的——就是他给高俅一万缗经费让他去闹的——可是闹到这种地步,也有点出乎意料了。
看来自己之前还是低估这位高太尉了!
第513章 奸臣孝子 四()
“崇道,”苏适说话的时候,用眼角瞥了一下在这间厅堂里面伺候的罗斯猫奥丽加,“这边又没有外人,你何必在我面前伪装?而吕嘉问又不是好人,这回总算是恶人有恶报了!”
武好古现在是苏门弟子,和这位三十来岁年纪,生得浓眉大眼,胡子一大把的苏二郎算是同门同辈。
而且这位苏适并不像他老子那样对武好古有点看法……在云台山的时候,他和武好古相处得还算不错,还得了武好古不少礼物。另外,他也不是科举出身的官儿,没有那么清高。
再说他家可是被新党那般酷吏整得特别惨的,两大家子都去了岭南,现在也不得真正起复——曾布、安焘等人都一致反对启用二苏兄弟,认为和章惇、蔡卞一样,都是走极端的党人。
其实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苏辙反对新政的态度或许比较坚决,但是苏东坡在第二次起复时却主张调和两党,取个中间路线的。
总之,看到吕嘉问父子下了御史台狱,苏适是很高兴的,他巴不得他们都被流放儋州呢!
“仲南兄,你真的以为吕家父子是被,被小弟给……”武好古斟酌了一下用词,“给害了?”
苏适摸着大胡子,笑眯眯看着武好古,“难道不是吗?除了你还有谁能这样恶整那个吕家贼?你以为姓吕的那么好对付啊?多少人想害他们,都没得手,就让你给害了!
哈哈哈,害得好啊!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啊!”
吕嘉问当然是仇人遍开封的!不过他的仇人主要是旧党君子和开封府的中小商家。
前者不大会玩下三滥,而且也不可能像武好古这样下本钱,也没有潘孝庵、高俅那样复杂的社会关系可以利用。而后者在政治上又缺乏权力,很难对吕嘉问这样的人物下手。
而武好古、潘孝庵、高俅三个小人可是有钱有势有后台,而且还有奸臣的手段,是比奸臣还要奸的小人……
不过还是有些不对啊!应该是暗害,怎么弄得人人都知道一样?
武好古正皱眉头的时候,苏适还在幸灾乐祸,一个劲儿夸武好古呢!
“做官就得这样啊!一定要把对头往死里整!切莫和我二叔学,他文章诗赋是好的,可是不会做官啊!
对上面不会阿谀奉承,对下面也不会拉拢驱使,特别是对政敌还心慈手软!他要是有你的手段,我们苏家早就一门两宰相了。我也不至于三十出头了才混一个太祝。”
一个太祝……武好古哪里听不明白,这是苏二郎在嫌官小了!
他打量了一番苏辙的次子,看着倒是挺像的,而且还会说的……最主要和自己相处的不错,没有一点看不起商人的意思。
“啊,仲南兄,倒是有一个机会。”武好古想了想,“是个出使的机会,若是做好了,以后不愁了。”
“出使?去哪儿?”苏二郎马上问。
“高丽国、日本国和耽罗国。”武好古说,“得泛海而去,稍微有点风浪,可敢走这一趟吗?”
“如何不敢?”苏适笑着,“谁叫我的文章又不够火候,得不了天子的喜欢?”
“文章不好又何妨?”武好古道,“走一趟远途,若是能给官家带来个藩属,还怕没有进士做吗?进士,是可以赐的!”
“藩属?是日本国?”
“日本国不大可能,”武好古顿了顿,“不过耽罗国可以争取一下。”
“大概何时出发?”
“明年,或是后年。”武好古想了想,“一旦高丽人和生女直打起来,机会可就到了。”
耽罗国就是济州岛,这么个好地方当然不能便宜高丽国了。武好古现在已经打听清楚了,高丽国目前在耽罗国没有驻兵,也没有派出监国,只是实行所谓的“世一朝见”,也就是每代耽罗星主(相当于国君)都要去高丽国朝见一次。
也就是说,大宋还是有机会在济州岛插上一脚的!只要能借着使日的机会,把船队开去耽罗岛,再在岛上留下少量的武装博士,建立一个“堡垒式书院”,修建一个通商口岸,那么大宋就能把耽罗变成自己和高丽的双重属国了……这可不是面子的问题,而是存在巨大利益的!
济州岛东去大约500里就是日本国的博多港了。如果济州岛成为武装博士的据点,那么博士入倭可就容易多了。
……
武好古在思考要怎么把耽罗国变成大宋藩属国,并且以此为基地向日本国传播儒家仁义道德的时候,全然没有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变成逼死孝子吕本知的小人奸臣了!
皇宫,崇政殿。
用老母鸡血写成的血书,现在就放在了大宋官家赵佶跟前的案几上面。
血书上的每一个字,赵佶都已经读过不止一遍了。
因为这封血书和赵挺之的奏报,昨天晚上就通过御药院送到正在和刘皇后——就是赵佶的嫂子元符皇后——研究油画的赵佶手中。
赵佶看到血书和奏报,连和嫂子探讨艺术的兴趣都没有了,马上回了自己的寝宫,还把皇臣司的头头召去问话。直到问清楚没有任何证据证明州北军营火灾是武好古、高俅、潘孝庵所为,才放心的去睡觉了……
赵佶能当官家当然不傻了,他一开始也许相信是吕家父子傻傻的放火拆迁,可是当越来越多的证据表面此事背后存在黑幕时,他也能猜到是谁在下手了。
不过赵佶一点也不同情吕嘉问父子,因为吕嘉问到现在还没把另外半个都亭驿的房子卖出去,该给琼林苑修造司的钱一文也没见着。
这样的奸臣要来何用?
所以明知道奸臣冤枉,赵佶也打算把那两父子追官发配海州。
可没想到现在小奸臣变成了以死明志的大孝子,而且还上血书喊冤。
这事儿……可不好办了!
大宋是把忠臣孝子搁一块的,仿佛孝子就一定是忠臣,忠臣就必然是孝子。
现在吕本知已经是个死了的孝子了,而且是替父承担罪行而死的,那么吕嘉问的罪就不好论了!
而且,他还上血书喊冤了……
“既然吕嘉问之子已经承担一切罪行,”赵佶斟酌着用词,“莫不如就让吕嘉问提举宫观吧。”
宋朝的逻辑就是这样,大孝子一出现,因为州北军营大火引起的斗争立马就被逆转了——攻守已经易位!
虽然开封府的市民们不会吃这一套,但是天下读书人都会同情已故的孝子和吕嘉问。
再说了,州北军营一案中的疑点确实不少!
“陛下,”次相曾布立即接过问题,“臣以为让吕嘉问提举宫观的同时,也需要继续彻查州北军营一案!”
“还要彻查?”韩忠彦也针锋相对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