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子煊千言万语皆堵回喉咙,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大氅,哑声:“是。”
“啧啧啧,”钟意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唏嘘,“令派弟子的忠心真是令人感动呀。”
常风俊冷冷地说:“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我不说三,也不道四,”钟意声音一变,森然道,“我只想说一说河洛山庄灭门案的真凶,道一道弃风谷和风满楼无辜罹难的亡魂和英灵!”
此话一出,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众人倏地意识到:既然那位明日阁的王师兄承认柳如絮死前的话不是谎言,可见十年前那一夜,苏余恨确实是在金粉楼,那当夜残忍地屠杀了河洛山庄满门的,又是何人呢?
第七八章()
既然苏余恨不是魔头,那弃风谷也不是魔谷,乐无忧更不是余孽,那乐其姝的包庇之罪,风满楼的窝藏之罪,天阙山上一百七十二条人命、弃风谷数之不尽的亡魂……
这些都是冤枉的?
苏余恨不是魔头,弃风谷全然无辜,那当初死在不归山上的人们算什么?
那一夜天狗食了月亮,乌云遮了月光,是不是也有什么遮住了正义,遮住了良心,遮住了那一夜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背后肮脏的真相?
人们的声音不由得大了起来,众人面面相觑,从对方的眼眸中看到自己震惊的脸。
卫先生打着一柄纸伞,抬眼看向龙云腾,见他抿紧嘴唇,冷漠地看着交头接耳的人们,不知在想什么。
低声唏嘘:“苏谷主当真是个可怜人。”
龙云腾眸色深了深:“怎么说?”
“主上是否还记得,那老宫女曾说当年初入后宫的凤凰兮少年奋烈,而我们见到的苏余恨却丝毫不见奋烈壮气,反而行事诡谲,三分似人,七分似妖,焉知不是经受太多冤屈所致?”卫先生轻声道,“大凡万事顺心之人,没有一个会活成苏谷主这般模样的。”
龙云腾唇角的线条更见刚毅,抬眼,目光漠然地扫过常风俊和安广厦,淡淡道:“沉冤总会昭雪,倒是那些兴风作浪的人,也该付一点代价了。”
卫先生心头一凛,抬眼看去,只见满眼杀机。
风雪越发大了起来,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竟然渐成大如席之势,地上的尸首转眼已经覆了薄雪,斑驳的血迹都已隐藏不见。
人们却紧张地私语着,丝毫没有感觉到纷飞的雪花,一个中年人站出来,声音低哑地说:“在下不才,十年前也曾参加过月食夜诛魔,那是在下初次出阵,差点吓破胆,却也很是杀了几个妖人,多年来,每每想起当初群情激奋的诛魔行动,依然感到热血沸腾,可是现在,竟然说当年的诛魔行动是错的?”
“怎么可能是错的,”一个少年喃喃道,“自我开始习武,就听师父说过,大魔头苏余恨,人人得而诛之……这是错的?”
“若河洛山庄真不是他屠的,那错的还不是一星半点儿,”一个满脸胡茬的汉子嘿地一声冷笑出来,“别忘了,咱们可是在斩佞台上活剐了人家的儿子!”
此言一出,顿时人群中一阵喧哗,有当年目睹过行刑惨状的,脸上不禁露出不忍回首的神情。
一个女侠皱紧了眉头:“小魔头伏诛时还没成年呢,我隐约记得他年纪与常少主一般大……”
常风俊冷冷地看了她一眼,女侠倏地噤了声。
“呵呵,常阁主好大的威风,连说都不许说了?”乐无忧冷笑一声,“对一个孩子施剐刑,你怎么还没遭报应?”
常子煊沉声道:“闭嘴,休得妄言!”
“该闭嘴的是你,”钟意最是看他不爽,一见他对乐无忧出言不逊,登时俊眉一挑,讥讽地笑了出来,“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还是你以为你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常子煊倨傲道:“身正不怕影斜。”
钟意凉凉道:“看来常少主不但脑子不好使,连眼神儿也够歪的。”
“够了!”常风俊一声冷喝,打断针锋相对的三个人,目光阴鸷地扫视过喁喁私语的人们,落在钟意脸上,拢了拢衣袖华丽的滚边,漠然道,“杀了丁庄主之后,是冲着我来了?”
钟意摇着折扇,笑道:“谈不上,我等不过是想讨一个公道,对事不对人,若说冲着你去的……呵,常阁主切莫自视过高才是,”说着,漂亮的凤眼一瞥,笑得甚是轻蔑,他向来看不爽常子煊,连带着对与常子煊有父子相的常风俊都看不爽了,薄唇轻启,嘲道,“你算个什么东西?也当得了我等的对手?”
常风俊顿时变色,他本性孤高,地位矜贵,从未有人敢这般与他说话,登时拔出剑来,怒喝:“大胆狂徒!可敢与我一战?”
“省省吧,”钟意笑起来,“你连我家阿忧都打不过,还想打我?”
乐无忧皱眉:“姓钟的,这话我记下了。”
“啊……”钟意脸上骤然出现一抹空白。
常风俊怒气更盛,二话没说,长剑挽了个剑花,气势如虹地直刺过来,他深知钟意武功高强,不敢大意,上手就是明日剑法最精深的“飘渺孤鸿”,身法飘逸,剑光犹如残影晃动,杀气直冲钟意面门。
“狂徒,受死!”
然而钟意只淡淡一笑,身形晃动,折扇倏地合起,雪白的扇骨迅捷而灵动,既快又狠地击在了他的剑身。
众人不禁齐齐吃了一惊,只见两人内力冲撞,迸发的真气扬起积雪。
漫天飞雪之间,钟意竟只凭一把折扇,就挡住了常风俊凌厉的攻击。他左手折扇压住剑身,右手一动,一柄水色长剑铮然出鞘,状如三尺寒冰,洞穿风雪,狠戾地划向常风俊的脖颈。
他竟然真想杀了常阁主!
人们惊叫出声。
突然一把薄刃刀破空而来,目标不是钟意,也不是常风俊,而是……径直斩向乐无忧。
好一招围魏救赵!
钟意却欣然中计,剑势顿收,果决弃常风俊于不顾,腰身一拧,势如一条闪电,急射过去,挺剑击落薄刃刀。
乐无忧沉下脸来:“蠢货!”
“哎,”钟意被骂得很是委屈,扁嘴,“我只是想享受一下救你的快感……”
乐无忧冷脸没绷住,露出一丝笑意,放轻声音再次骂了一句:“蠢货。”
钟意登时笑眯了眼睛。
薄刃刀没入积雪中,一只修长的手捡起刀刃,雪亮的刀锋与黑色小羊皮手套形成鲜明对比。
卫先生静立在人群之后,冷眼看着捡起薄刃刀的妇人,轻声道:“主上,大小姐她竟会出手救常风俊……”
“随她去。”龙云腾淡淡道。
“是。”
掷出薄刃刀救了常风俊的,正是龙云腾的长姐、海天连城的大小姐、明日阁的当家主母——龙夫人。
她拎着蝴蝶双刀站在风雪之中,鹅毛般的雪花落在了黑色貂裘上,冷冷道:“想杀他,得我同意了吗?”
钟意远远拱了拱手,笑道:“夫人伉俪情深,令人感动。”
“啧,”乐无忧凉凉地嗤了一声,“可我怎么听说,明日阁的龙夫人对常阁主很是看不上,连带着对常子煊那个蠢货也没有好脸儿,原来竟都是谣传,贤伉俪显然浓情蜜意着呢。”
常子煊被当众戳了逆鳞,俊脸骤然青白,沉声道:“别人的家事,与你无关。”
“阿忧,你这个总角之交,八成是学不会好好说话了,”钟意拿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掌心,闲闲地说,“只是你刚刚才骂完我是蠢货,这会儿竟又用同一个词儿去骂他,我有些不开心。”
“你不开心就对了,”乐无忧没好气道,“看到你不开心,我就开心多了。”
龙夫人面容冷峻,淡漠地说:“我与此人并非情深,不过是处得久了,看着便顺眼些,由不得别人杀他而已。”
如此轻描淡写的话语无异于当众羞辱,常风俊气急败坏地低声道:“谁教你自作主张?我用不着你救!”
“没有我,你现在已经像丁干戈那条死狗一样躺在地上了。”龙夫人冷漠道。
常风俊神情一顿,顿时如遭奇耻大辱,脸色更见苍白。
钟意手持折扇在指尖悠闲地旋转,目光在二人之间转了一圈,似笑非笑:“即便是躲在夫人背后,常阁主依然洗刷不掉残害无辜的恶名,据我所知,当年提议活剐了苏梦醒的,可就是你常阁主啊。”
常风俊恶狠狠地盯着他,咬牙切齿道:“这些年,真难为你埋伏在天下盟。”
钟意脸上笑容淡了淡。
“我倒看你更像是埋伏在天下盟的,”乐无忧抢白,扬起下巴,目光扫过围观的人们,傲然道,“诸公可还记得,天下盟究竟为何创立?”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一个人迟疑道:“四百年前,天下大乱,初代盟主初出茅庐、游侠天下,见武林混战、江湖动荡,故而联合风满楼、明日阁、不醉坊、天极寨与河洛山庄五大门派歃血起誓,去武林尔虞我诈之糟粕,留武林快意恩仇之精华,换一个新的江湖,各大门派同气连枝,风雨不动、天下为盟。”
“不错,”乐无忧道,“官家有官家的天下,武人有武人的江湖,天下盟当以匡扶正义为己任,然而如今看看盟总的所作所为,究竟是在匡扶正义还是在蓄意为祸武林?”
“咳咳……”安广厦咳了两下,抬眼看向他,声音低沉地苦笑一声,“这顶蓄意为祸武林的帽子,未免太大了些,十年前的旧事,盟总许是有些过错,那也是错在被人误导,错杀无辜,无论如何都谈不上蓄意二字,我劝你还是慎言的好。”
乐无忧懒洋洋地看向他:“当日弃风谷伏尸百万,风满楼流血漂橹,你跟我说这只是‘有些过错’?我看,也不必顾左右而言他了,不如我们直说吧,你打算如何弥补当年犯下的滔天之罪?”
人们听闻此言,不由得安静下来,眼神复杂地看向安广厦,自他继任盟主以来,善名远扬,加之武功出神入化,很是受人拥戴,人们不禁想要知道,他究竟会如何来处理这件自己一手造成的棘手冤案。
一个人喃喃道:“这该如何弥补?虽然真相已经大白,可无辜遭戮之人却已经醒不过来了,这世间,还有什么能贵的过人命吗?”
“杀人偿命,”另一个人道,“这可是最简单的江湖规矩。”
“哪有这么简单?当年那些诛杀令都是盟主亲自签发的,可如今他能为冤死的人偿命吗?”
“为何不能?天子犯法当与庶民同罪!”
“休得胡言,你可曾想过,现如今兵祸连绵、天下动荡,为何中原武林却依然井井有条?这不正是各位武林人士众志成城,赏善罚恶的结果吗?若没有盟主,还谁能将一盘散沙的武林门派统筹起来呢?”
“这……”
人们犹豫起来,有人抬眼看向安济,有人看向常风俊,然而安济尚未成年,还一团稚气,常风俊更是浑身戾气,令人生骇,这两个距离盟主之位最近的人都不是合适人选,若一朝没有了安广厦,这个让众门派同气连枝的联盟很难不会四分五裂,那到时整个江湖……
一个人狐疑地说:“在下一直十分费解,以安盟主之仁厚宽和,当年怎会轻易发下诛杀令?”
此言一出,人们不由得一怔,接着反应过来,一个少年突然叫道:“是有奸人从中作梗,蒙蔽了盟主!”
“什么?”
人们忽地转头,眼神复杂地看向常风俊,他心性孤高、行事强横,执掌明日阁多年以来毁誉参半,并且此人武功平平,却凭借是安广厦义弟的身份安居天下五佬之首,在天下盟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恣意妄为,故而更是不得人心。
一提起奸人,顿时人们便齐刷刷想起了他。
常子煊倏然变色,霍地转身,看向人群,俊美的双眸之中满是错愕,嘴唇抖了抖,哑声道:“你们……你们竟然……”
“哼,”常风俊冷冷地打断他,倨傲地一声暴喝,“胆敢在此时此刻浑水摸鱼,不妨先问问我的剑!”
话音未落,华铤飞景已铮然出鞘,墨蓝色的披风一甩,身影化作一条游龙,顶着风雪急射进人群,只见剑光一闪,登时响起惊天的惨叫声。
前后不过眨眼之间,那个提出“奸人说”的少年已被一剑劈成了两半,激喷的热血泼在雪地,瞬间沃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残迹。
过了半晌,人们才倏地回过神来,爆发出骇然的惊呼。
“苍气门弟子出言无状,诬蔑忠良,我替贵门派清理门户,无需道谢。”常风俊冷漠地说着,手持长剑微微一震,震落剑身沾染的血珠,将长剑缓缓收入鞘中。
第七九章()
苍气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上下三代统共不过几十口人,那个少年还是门主的得意门生,年不过十五,第一次跟随师父出来见世面,却没想到一言不合竟被常风俊当场斩杀。
“阿郎……”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惨烈的痛呼。
人们不由自主地让开一片空地,露出雪地里的尸首,一个中年男子踉跄两步,扑倒在尸首上,双手颤抖,拼命想把劈成两半的尸首合二为一,然而却也无济于事。
——少年已经死透了气,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
“常风俊!你欺人太甚!”苍气门主痛彻心扉地爆吼一声,猛地站起来,黑衣身影化作一阵黑色旋风,双掌齐出,雄浑的掌风击向常风俊面门。
他自知小门小派,祖师爷没留下什么经天纬地的武功秘籍,只一门苍气掌,集全身内力于双掌之上,可摧石裂山,开天辟地。
故而多年来专心修炼,如今一双肉掌宛如精钢打造,威力无穷。
常风俊只冷漠地哼了一声,右手噌地拔出长剑,剑身光华万千,挽了个剑花,刺向他的胸口。
然而那苍气门主却不躲不避,掌风犹如狂风呼啸,迎着剑锋挺身上前。
并非慷慨赴死,而是同归于尽!
常风俊眉头一皱,剑光更见张扬,人们只觉眼前仿若一道闪电劈空而过,温热的鲜血喷了出来。
苍气门主拼着一剑刺中胸口,身体不退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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