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突然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说,皇祖父会怪朕吗?”
这问题突兀,但孙华却明白其中意思。
孙华垂下头,不敢答话。
李沐轻叹一声,转身回到殿内。
在茶具前坐下,招手让孙华侍候茶水。
“漫漫长夜,离天亮尚早。秦王何不过来,一起饮一杯。”
李世民轻哼道,“朕已经喝了一肚子茶了,你若要饮,何不饮酒?”
到了这时候,还敢称朕?
李沐苦笑地摇摇头,却没有出言相诘。
他反而大笑道:“秦王果然爽快,孙华,取酒来。今夜朕要与秦王痛饮。”
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李沐与李世民谈刚入长安之趣事。
李世民向李沐炫耀天可汗的功绩。
李沐与李世民谈治国理念。
李世民向李沐传授理政心得。
若是寻常之时,任何人都会以为这是君臣相得。
可孙华明白,常绿云也明白。
殿外的血腥气,还未消散。
面红耳赤。
意兴阑珊。
总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残羹。
冷炙。
曲终。
人散。
便是摊牌。
“你就真得那么想杀我?”李世民慢慢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神色非常平静,平静得如同是在问,还要不要继续喝一杯。
李沐一样地慢慢放下酒杯,“我本就想杀你!只是之前,杀你不得。”
李沐长吸了一口气,望向殿门外。
“从来到这世间的那一刻,母亲死了,我便没有亲人。若非常玉、李英节等人,我怕是早就化为一堆白骨,成了路边一处土丘了,或许连土丘不会有。能走到今日,许多人对我有恩,我虽任性,但终究还是讲点道理的。既有恩,便须报。杀你,会令他们伤心。所以,我杀不了你。”
李世民目无表情地问道:“所以,你便设下了如此一个大局,就为了诱使我出手?甚至不惜大唐西南、西北沦陷外族之手?”
李沐轻嗤道:“你这话说反了吧?勾连党项、吐蕃、突厥之人,不是我,而是你。”
“可你早在登基那日,便已经布下此局,甚至远在这之前。明明已经预料到党项、吐蕃、突厥会来犯境,却任由着此事发生。为了杀朕,你无所不用其极!你如何面对大唐宗庙,如何面对高祖在天之灵?”李世民厉喝道。
李沐甩了一下右手袖子,“朕知道杀你很难,大军未入城,李靖等人就已经为你说项,所以朕只能另寻它法。其实从你退位前你我那次谈话,我便已经开始布局。但你高看我了,我能预料到党项犯境,却无法预料吐蕃会背弃盟约,悍然入侵。而突厥,更是在我预料之外,想必你应该知道,突厥金匮可汗朱邪克勒原本与朕有些交情。为了杀你,我确实用了许多手段,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今日之事就不会发生,这个局自然也就无用,最后,会不了了之。”
“就算我什么都不做,你也未必会放过我。”李世民讥讽道,“有我在世一日,你就无法安睡一夜。”
“你太高估你自己了。”李沐摇摇头道,“一个什么都不做的秦王就不是秦王,我何须忌惮?又有何值得我出手杀你?”
这其实就是个很浅显的道理,不想反击的李世民,就不是李世民,李沐自然就不用在他身上花费心思。
可如果李世民想反击,那就必会落入此局。
这和非黑即白,是一个道理。
此局环环相扣,是为阳谋。
若无异心,便可活,活则是活死人。
若有异心,必陷局中,那便是死路一条。
李世民长叹一声,“可惜了,知我者竟是你。既然你已有杀人之心,那便动手吧。”
说完,李世民慢慢闭上眼睛,一副视死如归的豪迈。
“你又错了,我方才已经说过,为了那些有恩于我之人,我便杀不得你。那自然是不会动手了。”
李世民蹩眉、睁眼,问道:“你究竟是何意?”
第839章 你若善终,天理何在?!()
“朕记得长孙无忌临死之前,曾对朕说过,无论是篡位自立,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朕都会走到弑君这一步。”李沐幽幽说道。
李世民一愣,随即微讽道:“辅机说得没错。这不已经到弑君这步了吗?可惜他早早就被你害死,否则朕也不会落到今日的地步。”
李沐呵呵一声道:“你倒是洒脱,莫非忘记了长孙无忌发动宫变,逼迫你退位的事了?不过长孙无忌有一句话倒是说对了。他说,九泉之下,不久便会见到你我之中的一个,不会太寂寞。”
李世民脸一红,随即转白,喝道:“说这些还有何用?”
“当然有用。朕现在是皇帝,杀你就不是弑君。何况朕不杀你。”
李沐伸手,从常绿云手中接过李世民方才所持的天子剑,放在李世民面前,“我既然不能动手,那就只有烦劳你自己动手了。”
李世民怒道:“就算要死,朕也得死于敌手。朕岂能如你所愿?朕绝不自尽。”
李沐悠悠道:“除李承乾、李泰、李祐,加上如今谋反的李慎,你还有十个儿子。你当然可以选择不自尽,但我也可以选择任不任性。这数字正好与我五个兄长和齐王府五个堂兄相符。”
“你你你无耻。”李世民“霍”地起身,指着李沐,脸色从激动到愤怒,到最后颓然坐倒,“你若杀他们,与我何异?”
“怎会无异?”李沐应道,“当年你是杀兄弟屠亲侄、篡位逼宫,今日朕是平叛逆,诛杀乱臣贼子。你也看到了,当日为你说项的李靖、李勣、魏征等人今日都不敢再开口,连房玄龄都不敢开口。这就是差异。”
李世民的身子颤抖起来,他艰难而干涩地问道:“为何定要如此?”
李沐敛色、正容,肃然道:“你若善终,天理何在?”
你若善终,
天理何在?
这句话,李沐曾经在崇仁坊太尉府,对长孙无忌说过。
于是,长孙无忌死了。
死于畏罪自杀。
今夜,李沐对李世民说了相同的话。
所以,李世民也死了。
一样是畏罪自杀。
当天拂晓,天色未明。
李世民跪在玄武门前,用他的天子剑了断了他的罪孽。
没有人知道李世民最后一刻,是怎样的心情。
悔、恨、怨?
亦或是看破尘世,破碎虚空?
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他的离去,代表着大唐的重生。
如同走入岔道的列车,重新回到了该有的轨道上。
大安宫刚刚扩建完成,李世民终究没有来得及住进去。
这个宫殿,原是李渊为犒赏李世民建的。
可最后却由李渊自己住了。
它见证了李世民从秦王到皇帝再到秦王,最后畏罪自尽的历程。
自此之后,大安宫,废!
天道轮回,善恶有报。
李沐必须要杀死李世民,不完全是为父兄复仇,而就为这“善恶有报”四个字。
上梁不正下梁歪。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连天子都可弑兄杀弟逼父屠侄,妄顾天道伦理,以何牧民?
此恶,必须用鲜血来清洗。
善恶终有报。
唯由此,天下人心方可回归正道。
故,李沐设局,杀之!
天色亮起,李沐还在甘露殿中。
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他长长地吸了口气。
自由而清新的空气啊。
他终于可以放下心头的那一抹耽忧了。
人死如灯灭,就算还有居心叵测之小人,也已经掀不起什么大浪了。
内部既然已经肃清。
便可以集举国之力,坦然面对外敌了。
皇帝诏令。
李世民阴谋篡位、聚兵作乱,夺爵除籍,废为庶人,不得入皇陵。
李慎、尉迟恭、周道务聚兵作乱、勾连外族、祸害大唐西南边境,是为叛臣逆贼,凡诛杀一人者,封开国县男,赏钱百万。
纥干承基参与叛乱,虽人已亡,但罪犹未偿,诛三族,女子入教坊司。
长安城一夜之间,又死了很多人。
所有的人都是拍手称颂。
因为但凡敢反对之人,皆已身死。
没有了后顾之忧,大唐朝堂进入磨合期。
效忠李沐的官员们开始巩固自己的势力。
原本抗拒李沐的官员们,失去了他们的效忠对象,想要不被淘汰出局,便需要证明自己。
大唐朝堂有如一个沉重的巨轮,缓缓开始转动。
越转越快,越转越紧密。
长安城中,刚刚训练完成的新兵,一路向北,一路往西。
如两股汹涌的潮水,奔腾而去。
。
苏定方没有死。
李沂离开扶余城时,派出接应苏定方的五千骑兵。
当五千骑兵找到他们的主帅时。
苏定方身边仅余十六人。
余者皆亡。
靺鞨和室韦联军,几乎是目送着苏定方率军向南突围。
虽然他们不甘心,但这就是事实。
苏定方率五千铁骑追击了他们二十余天。
就算是神仙,也该胆寒了。
这就象一个人被狗追了十八条街,再见到狗时,第一反应就是躲避。
没有几个人敢迎头赶上,予以一击。
这个比喻虽然不妥帖,但,理就是这么一个理。
靺鞨和室韦联军士兵,面对苏定方率部突围,除了射箭,没有任何人敢对这支骑兵施以近战阻击。
可苏定方身边的将士却一路地落马。
他们并非被敌军射中坠下马来。
而是因为疲惫、饥饿和寒冷。
这不是最重要的,事实上,他们在马上奔驰时,已经死去。
如果没有绳索绑着他们的遗体,或许他们在离开北海边时,就已经坠下马了。
大雪纷飞,掩盖了将士们的躯体,仿佛是上天也为之感动,赐于勇士最后的体面。
五千铁骑,驱赶数十倍于己之敌,纵横数千里。
尽没!
将士的利刃刺透了冬雪的严寒,是否这一场战争还会旷日持久。
喧嚣的敌人会是怎样的瘦骨嶙峋?等待一场雪,掩埋这滴滴英雄泪!
北国的海岸印证了唐人的脊梁,是否还有一丝缝隙,可以令英雄起死回生?
急聘而过的匆匆,又该怎样的挽留,那已经逝去的英魂。
风雪,是否还在执拗?
很久之后,当苏定方率大军沿着曾经追击联军的路北上。
沿路发掘出一具具被雪掩盖的尸体。
见者无不淌泪。
第840章 我是唐人()
五千援兵救起苏定方等十七人时,敌人就在身后数里之外。
如果敌军突击,苏定方和三千唐骑断无幸存之理。
可敌军就这么眼睁睁地目送他们远去。
没有派出一兵一卒追击。
他们胆寒了。
恐惧了。
唐军太过强大,震慑了他们原本躁动的心。
五千骑便可撵他们数千里。
大唐有多少个五千骑?
苏定方苏醒之后,跪在纷飞的大雪中,向北三拜。
他割发立誓。
谁也不知道当时他立下了什么样的誓言。
只是从苏定方之后所做的行为中,大概可以推测出苏定方所立的誓言。
苏定方征发三十万靺鞨、室韦劳役,以不到三年的时间。
在这条曾经有五千唐骑陨没的路上,修筑了一条长达二千多里的直道。
直至北海海边。
并在北海岸勒石为记,上书“大唐苏定方率五千铁骑追敌二千里至此。”
而被苏定方征发之三十万劳役,最后幸存者不及三成。
这条直道的路基下,被埋葬了太多的骸骨。
以至于很长时间后,来往的各国商人,夜晚时都不敢单独赶路。
苏定方以身边幸存的十六人为校尉,整编出了一支五千铁骑。
这便是后世,大唐“辽东十六卫”的前身,它是后来苏定方荡平靺鞨、室韦最锋利的尖刃,立下无数赫赫战功。
辽东十六卫,全称大唐辽东十六狼卫。
兵员由唐人、高句丽人,甚至少量靺鞨人、室韦人混杂而成,兵风剽悍,杀人如麻。
它最大的特点是狠,不仅是对敌狠,对自己更狠。
用十六校尉的话来说,将自身置于死地,只有对己狠,才能狠绝天下。
这便是辽东十六卫的军魂。
从组建之初,十六幸存的亲卫就为它注入了灵魂。
。
如今的逻些城也乱了。
做为吐蕃的都城,逻些城乱得很怪异。
李道宗率使团与吐蕃人谈了十天,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
这本是不可调和之矛盾,与谈判技巧无关。
松赞干布提出两个条件。
要想吐蕃退兵,一须李沐退位,将皇位还给李世民。二是吐蕃要吐谷浑之地。
而这两个条件,李道宗就算想答应,也没那个权力。
所以,谈肯定是谈不下去了。
之所以还谈,无非是给文成公主创造下手的机会。
这一日,松赞干布喝了尺尊公主奉上的酥茶,便口吐鲜血不止。
好在松赞干布喝得不多,没有当场毙命,可饶是如此,也危在旦夕。
医者检视之后,确认茶中有毒。
于是,松赞干布在昏迷之前下了三道命令。
一是下令诛杀尺尊公主、文成公主、李道宗及大唐使团一干人等。
松赞干布非常敏锐,在吐蕃进攻大唐,唐朝使团前来谈判之际,遭遇暗杀,怎么说都不可能与唐国无关。
二是下令,但凡谏言大散关吐蕃大军退兵者,杀。
三是如有不测,由松赞干布与蒙氏所生的儿子贡日贡赞继位。
松赞干布的第一道命令,直接断绝了文成公主和李道宗的生路。
而此时,文成公主与李道宗正共坐一辆马车,奔驰在通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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