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将当先领路,径直向后院禅房而去。
寺内香客不知这些侍卫装束的彪形大汉是何来路,纷纷避走,唯恐惹祸上身,僧众则硬着头皮上前询问,试图阻拦。
西明寺乃是长安城著名的法坛,颇有地位,似这等闯入寺中横冲直撞的事情甚少发生,好歹也是佛门净地,冲撞了佛爷,天降灾祸,谁吃罪得起?
李元景满心满腹皆被愤怒占据,哪里有心思理会一群和尚?
见到有和尚上前阻拦,手里的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了下去,边抽边骂:“佛门清净地,却被你们这群淫僧贱人生生弄成污秽腌之所,还敢张口闭口‘阿弥托佛’?”
那和尚遭了无妄之灾,莫名其妙便被抽了一顿,见到这人衣饰华美气概过人,显然是达官显贵,也不敢惹,赶紧捂着头脸撒腿就跑,去寻方丈前来。
李元景带着侍卫直冲后院禅房。
西明寺的禅房很多,掩映在一大片树林之中,既有寺中长老的住所,亦有为香客临时留宿所准备的客房,并未多么恢弘壮美,但绿树成荫、清净幽然,小住上那么三两日,与长安城中闹中取静,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李元景气势汹汹杀到后院,立时便见到另外几个一同监视董娘子的家将迎了上来,将他带到一处禅房。
这处禅房与别不同,孤立于林荫边缘,四周扎起高高的篱笆,很是幽静。
董娘子随行的马车便停在院门外……
“冲进去,给老子统统拿下!”
李元景怒从心头起,大喊一声。
“喏!”
身边侍卫敏捷的跳进院子,如狼似虎的踹开紧闭的房门冲了进去……
屋内传出惊呼,以及女声尖锐的呵斥。
李元景面色铁青,抬脚进了屋子。
外头阳光灿烂,屋子里光线阴暗,李元景一时间未曾适应,眼前一抹黑。惊呼声和呵斥声消失,稍稍站了一会儿,李元景这才适应屋子里的光线。
之间董明月一袭宫装雍容华贵,正手足无措的站在屋子当中,俏脸煞白,满目不可置信,惊骇欲绝。而在她身旁不远处,立着一位光头僧人,一袭月白色的僧袍倒有几分出尘之姿,只是这一脸横七竖八的累累伤痕,却宛如地狱的厉鬼陡然现世一般,令人倒吸一口凉气。
李元景呆了一呆。
他设想之中,应当是董明月被一位潇洒倜傥的年轻僧人所勾引,做出苟且之事。长安城内有不少贵妇都有这等爱好,年轻僧人不近女色,有学识渊博气质出尘,最是能够让那些个玩腻了家中奴仆小厮的贵妇趋之若鹜、食髓知味。
却不成想,董明月前来幽会的居然是这么一个丑陋的僧人……
李元景愈发恼怒起来。
这么一个厉鬼一般的僧人,怕是看一眼都吓得心惊胆跳吧?若是亲近一些,更是恶心得不行。然而宁愿背着自己去找这么一个丑鬼一般的僧人……
这不能忍啊!
李元景心中暴怒,上前便是狠狠一记耳光,打得娇俏瘦弱的董明月跌坐在地,继而戟指道:“将这淫僧给老子绑起来,弄去城北,沉入渭水!”
“喏!”
侍卫们撸胳膊挽袖子的上前,就将那僧人摁在地上,欲拿绳子给困了。
“不要……”
董明月似乎这才从刚刚那一个耳光之中回过身来,从地上爬到李元景脚旁,跪在地上保住李元景的大腿,哭着哀求道:“请王爷手下留情……”
李元景一脚将她踢开,越是爱煞,便越是恼怒,俯身瞪着董明月,骂道:“本王将你视若掌上明珠,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恨不得将天下的月亮都摘下来给你,讨你欢心。结果呢?就换来你这般无耻的背叛,还找了这么一个丑陋的和尚,恶心!再敢说一句求饶的话语,信不信本王将你一起装进猪笼沉入渭水,让你们黄泉路上做一对同命鸳鸯?”
他是当真气炸了!
自己对董明月千依百顺、疼爱有加,使得府内妻妾尽皆不满,却依旧无怨无悔,结果就换来了背叛?
董明月被一脚踹出去老远,却哭着又爬回来,死死抱住李元景的大腿,哭着说道:“王爷开恩,非是您想的那般,这是明月的父亲啊……”
“休得相求……啊?!”
李元景顿时一愣。
父……父亲?
就这么一个厉鬼也似的僧人,居然是天姿国色千娇百媚的董明月的父亲?
虽然不太相信,但李元景仔细去看那僧人,发现虽然面目全非,但脖子、两手的皮肤显然很是衰老,明显年纪不小。就算董明月待不住寂寞想要寻个野男人,那也定然找一个年轻力壮的,总不至于找一个比自己还老的吧?
心里顿时信了一半,也陡然轻松起来。
千错万错,只要不是私会野男人,那就什么都好说……
*****
禅房之内,侍卫们都被赶出门外,在院子里警戒,不许外人靠近半步。
董明月跪在地上,轻声饮泣,娓娓道来。
一旁的丑和尚则跪坐在蒲团上,时不时摇头叹息,长吁短叹……
“吾家本是前隋宫廷之中禁卫,效忠大隋,只是后来隋室江山倾覆,便流浪天下,后来遇到幸存下来的大隋宗室汉王之子杨灏,便竭力相随,矢志复国。直至杨灏被房俊那恶贼逼死,连带着江东陆氏阖族遭难,从此无依无靠,成了孤魂野鬼……”
李元景倒吸了一口凉气。
自己无意之间纳入府中的一个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居然还能跟前隋宗室联系上?
嘶!这风险很大啊……
他又看向那丑和尚。
和尚叹息一声,道:“贫僧俗家姓董,之前曾担任皇泰主的棋术老师,左右皆称呼‘董先生’,当年皇泰主被王世充那个奸贼逼死,吾曾在洛阳含光殿恭送皇泰主最后一程,亦曾在皇泰主面前发誓,此生定要协助杨氏血脉,光复大隋……然则世事无常,时至如今,杨氏血脉早已断绝,吾等即便忠心耿耿,却连个效忠对象都没有……”
唏嘘嗟叹一番,丑和尚道:“吾这孤女,自幼随着吾漂泊天涯、居无定所,吃尽了苦头,没有过一天安生日子。如今进了王府,却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贫僧深感欣慰……”
说着,他面向李元景,伏地叩首,情深意切:“吾女固然随吾漂泊,却保持清白,未曾沾染污秽。既能入了王爷府中,那便是前世修来的缘分,还请王爷善待……贫僧自知乃是罪人,愿意自戕于此,了断这份因果,从此之后,世间再无前隋余孽,而贫僧死后,手底下的那些个儿郎们亦将解散,再无隐患,惟愿王爷珍爱吾女,给她一个名分,莫要相负……”
李元景却是心头怦然一跳。
这丑和尚不仅仅是前隋余孽,其手底下居然还有一支隐藏起来矢志复国的人马……
第三十六章 半真半假()
丑和尚口中所言的“皇泰主”,便是隋炀帝之孙越王杨侗。
隋炀帝长子杨昭与大业元年册封为皇太子,一年病故。自此之后,杨昭长子陈王杨侑便随侍隋炀帝身边,隋炀帝亲征高句丽时,命杨侑留守长安。大业十一年,杨侑跟从隋炀帝巡幸晋阳,拜太原太守。
不久,镇守京师。
杨侑未有皇太孙之名,却有皇太孙之实,满朝文武、朝堂内外,皆以皇太子之礼仪相待,隋炀帝从未有半分不满,默认了杨侑便是他的继任者。
在此期间,越王杨侗并不出彩。
大业十四年,隋炀帝死于江都兵变。
消息传到长安,李渊见称帝时机已成熟,于晋阳起兵,攻入长安,遂逼杨侑退位,自行称帝,改国号为唐。
降杨侑为国公,闲居长安。
杨侑在位仅一百七十七天……
武德二年,杨侑病死,年仅15岁,谥号恭皇帝。
在李渊称帝的同时,缢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在兵败路途之中自立为帝,建国号“许”,最终葬身与窦建德之手。王世充在洛阳拥立越王杨侗为帝,年号“皇泰”,王世充被皇泰主封为郑国公,与段达、元文都等其他六人共同辅政,时人称为“七贵”。
击败李密之后,其在各地的守将纷纷向王世充投降,王世充全部占领了李密原来的地盘,势力范围从洛阳一城猛然扩展到整个河南。王世充同时还得到了李密部下的秦叔宝、程咬金、罗士信、裴仁基、单雄信等名臣大将,手下因而人才济济,兵强马壮,颇有一统寰宇、鼎定乾坤之气势。
王世充信心空前膨胀,不甘于屈居人下。
皇泰二年四月,王世充麾下大将段达、云定兴等十人入见杨侗,说王世充功德很大,逼迫杨侗效法尧舜禅位于王世充。杨侗不得已,禅位于王世充,王世充将他幽禁在含凉殿。
王世充即皇帝位后,改国号为“郑”,降封杨侗为潞国公,食邑五千户。
一个月之后,王世充的部下礼部尚书裴仁基以及他的儿子左辅大将军裴行俨、尚书左丞宇文儒童等几十人计划谋杀王世充,再次拥立杨侗为皇帝。
因事情泄漏,王世充将他们全部杀死,并夷灭他们的三族。
随后,王世充的兄长王世恽趁机而鼓动王世充杀掉杨侗,以使断绝人们复辟的念头。王世充派他的侄儿王行本带着毒酒到杨侗处,逼迫杨侗饮下毒酒。杨侗知道难免一死,请求与他的母亲小刘良娣相见,王行本不允许。
杨侗于是以布为席,焚香拜佛,大声悲哭,说“望再也不生在帝王尊贵之家”,而后饮下毒酒,或许是毒性未够,未能应时绝命,王行本又用布帛将他缢杀……
煌煌大隋,自此帝脉断绝。
再然后,便是李二陛下出兵虎牢关下,“三千破十万”,一战鼎定江山……
那是一段悲壮的岁月,神州板荡、烽火处处,庞大的大隋王朝轰然崩塌,多少人的命运随之更改,或是坠入泥土,或是飞上云霄,正与邪、善与恶,背叛与坚持,得到与失去,在这个激荡的年代交织上演,留下了数不尽的慷慨壮志、恩怨情仇。
*****
李元景一时之间有些愣忡。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的美妾居然能够与前隋皇室牵扯到一块儿,虽然如今大隋早就亡了二十多年,可是朝中大隋的遗老遗少也不少,这些人看似臣服在李唐的威严之下,各个忠肝义胆高呼万岁,实则心底里有多少人依旧梦想着复辟大隋,谁也不知道……
吴王李恪为何要远走新罗?
这其中既有李二陛下不欲李恪成为那些个前隋遗老遗少效忠的对象,更有李恪自己也不愿意跟那些人纠缠在一起……
李元景忽然觉得自己没有去新罗,或许就是天意。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前隋虽然早已雨打风吹去,那些个遗老遗少也渐渐的死了复辟的心思,可是董氏父女手底下的那些前隋遗留下来的秘密力量却是实打实的,若是任由这董先生自戕身死,那些秘密力量群龙无首之下,当然尽皆涣散。
那就太可惜了……
李元景喉咙发干,想了想,埋怨董明月:“本王虽无孟尝之气量,却也绝非心胸狭隘之辈,既然你的父亲依旧健在,何不与本王明说?这般偷偷摸摸,反倒是让本王生疑,伤了咱们之前的情分。”
然后,他又转向董先生,故作淡然道:“先生倒也不必自戕,这事儿没那么严重。”
董先生面上不见息怒,合十道:“昨夜烟云,早已风卷消散,世间再无董先生,唯有西明寺的僧人,苦度和尚。”
李元景忙道:“既然大师尚有明月一个独女,那边是六根未净,何不蓄发还俗?你我也算是翁婿之情分,大可给你购置宅院奴仆,亦能让明月一尽孝心,侍候你安享晚年,岂不远胜在这寺院之中清冷孤寂?”
董先生摇头道:“深入佛门,万事皆空。我这一声未曾杀戮一人,却有无数人因我而死,冤孽缠身,罪恶深重,唯有孤苦向佛度此残生,方能赎清罪孽得到解脱。明月既然入了王府,那边是与王爷有缘,此生有所寄托,贫僧更是了无牵挂。”
李元景急的冒汗。
你这个老和尚,谁管你罪孽不罪孽?
老子是眼馋你手底下那些个密谍死士啊……
大隋虽然忘了很多年,但是既然由当初隋朝宗室遗留下来的势力,那必然历经最严格的训练,寻常人敢说一声“矢志复国”么?但凡能够喊出这等口号,甭管最后成不成,那必然都是精锐之中的精锐。
这样一支秘密势力若是随着老和尚烟消云散,简直就是暴殄天物……
可自己难道要跟这老东西直说“老子想造反”,把你这支秘密势力了留给我?
万般无奈,只得看向董明月,说道:“明月啊,你看……”
话音未落,董明月已然“噗通”跪倒在董先生面前,啜泣道:“父亲狠心,只顾自己轻松,却浑然不顾女儿的死活……既然如此,还请将那些死士交由女儿统领吧,复国大业早已无望,只是若有这些人陪在女儿身边,女儿亦能多一个依仗,免得那一天被人害死……”
李元景大喜。
果然不愧是本王喜欢的女人,简直心有灵犀呀!
不过这话听着也有些尴尬,你一介女流,身在王府,谁会无缘无故的害死你?
除了王府内那些个争风吃醋的女人……
董先生闻言,顿时一震,本就狰狞的面目愈发凶恶,怒道:“快告诉爹,是谁这般不知死活,敢威胁你的安危?就算他藏身在皇宫之内,爹今夜也得取他项上人头!”
李元景啧啧嘴,这话说的,真霸气。
由此可见,这对父女手底下的力量应该具有相当的力量,就连禁卫森严的皇宫都视若无物……
心里愈发火热。
董明月道:“爹爹误会了,并无人危及女儿的性命……只是时局险恶,若是父亲再也不管女儿,怕是女儿迟早要被人害了……”
“罢罢罢,既然如此,那这些人马往后便统统交给女儿统御便是。”
董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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