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心事重重,一个放怀吃喝,堂内一时之间有些诡异的缄默……
待到酒宴撤去,侍女沏了一壶浓茶端上来,奴仆在堂内四角放置了燃得正旺的炭盆,香茶袅袅,温暖驱散了北疆的严寒。
两人盘膝对坐,阿史那思摩亲手为老者奉茶,问道:“这么多年,先生置身何处,为何一点消息都没有?”
老者不答,只是端起茶盏,轻轻嗅着茶香,浑浊的老眼微微眯起,赞叹道:“香气清而不妖,色泽鲜绿,单单只是这颜色,在苦寒的塞北,便能够令人如沐春风。唐人多才,亦不知是何等人物创出这等制茶之法,必将福泽后世矣。”
似乎早已对老者满口之乎者也文绉绉的说话方式不感到半分突兀,阿史那思摩笑道:“创下此等制茶之法者,乃是大唐名相房玄龄的次子。房相一生清廉,不擅经济,此法一出,当即风靡南北、行销海外,房家亦是由此一跃而成为大唐有数的富户,说一句富甲天下,亦不为过。”
老者缓缓颔首,呷了一口茶水,慢慢品味着回甘,良久才吐出口气,道:“这些年,老朽足迹遍及大漠荒原,亦曾在大唐之边境短暂驻留,对于大唐国内之情形,已算是稍有了解。清香馥郁的茶叶,晶莹剔透的玻璃,雪白纤薄的竹纸……诸般变化,实在是令人瞠目结舌,应接不暇。”
为老者的茶杯之中续上水,阿史那思摩诚挚道:“先生年纪大了,再不似往年纵马驰骋豪气干云的年月,为何不去大唐寻找晚辈?当年先生对家父有救命之恩,对晚辈亦有启蒙之惠,晚辈一向视先生为亲长,自当奉养先生天年。”
“呵呵呵……”
老者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继而盯着阿史那思摩的眼睛,一字字道:“天底下的突厥人,都说是老朽当年害了颉利可汗,更害了整个汗国,若非是老朽倒行逆施一味改革,突厥人弓马娴熟骁勇善战,如何能被唐人于阴山之下一举击溃……怎么,你这个阿史那家族的子孙,心里就没有几分怨气,怨恨老朽亡了你的汗国,宰了老朽祭奠祖宗的英灵?”
窗外的寒风呼啸阵阵,大堂里的烛火飘摇不定。
阿史那思摩手里拈着茶盏,略微沉默了一下,忽而一笑,道:“当年,处罗可汗说吾赤发碧眼、面相殊异,不似阿史那家族的种,倒更像是胡人,所以哪怕是最亲近的血缘,却只是赐给吾一个‘夹毕特勤’的虚衔,不准吾掌握军队,更不准建立牙帐!多少族人因此而笑话吾?实乃平生之耻也!然而到了现在,您看到了,所有当年被他信赖、重视的人尽皆死的死逃的逃,贯穿南北横绝东西的庞大汗国分崩离析,而尊贵的处罗可汗和颉利可汗,他们的族人,却要依靠吾这个不似阿史那家族的孽种才得以获得一块苟延残喘的土地!有些时候,吾常常在想,若是等到有朝一日吾在长生天见到了那两位可汗,定然会上去问一问,昔日你们给吾羞辱之时,可曾想过你们高贵的子孙却要靠着吾卑躬屈膝的投降唐人,才能够活得下去呢?呵呵,哈哈,想必那两位可汗的脸色定然非常精彩,只是不知,他们是否会有羞愧之心……”
这等话,身为降将身处大唐,自然不能说,即便是在这定襄,周围尽皆是突厥族人,如此藐视可汗的话语,说出来只能造成人心涣散。
但是在这个老者面前,他却畅所欲言,狠狠的发泄了一番!
心头积郁多年之块垒,一朝发泄出去,那种畅快着实难言之快美,阿史那思摩擦拭一下眼角的泪水,笑着对老者说道:“您,赵德言,乃是上天赐给突厥人的智者!在吾看来,那个号称吐蕃第一智者却被大唐一介纨绔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禄东赞,给您提鞋都不配!有道是时势造英雄,您不过是生不逢时而已,若非大唐崛起太快,只要稍稍给您一些时间,现在的突厥,怕是早已马踏长城、牧马江南了!”
“呵呵……可是有些人呐,总说老朽当年苛政如虎,是祸乱汗国之根源。阴山一战,汗国大败亏输,可汗亦被唐人掳走,不知多少贵族勋戚吵着喊着要杀了老朽……若不是怕被剁成肉泥,老朽焉能这么多年连个面都不敢露?”
老者自持一笑,缓缓说道。
阿史那思摩大手一挥,豪气干云道:“您理那些腌作甚?以往,晚辈弱小,不能护佑先生周全,自今而后,谁若是敢再说您是突厥的奸臣,晚辈第一个拧断他的脖子!别人不知,吾在大唐多年,深知当年先生您在突厥施行的那一套严苛律法,实乃汗国兴盛之根基也!汗国之所以灭亡,不在先生,不在可汗,在乎天意也!天意难违,吾等凡夫俗子,为之奈何?”
在他看来,一个国家如何强盛?这似乎是一个很难的话题,但却又很简单,只要制定的严苛的律法,举国上下奉行不悖,就已经有了强国之基础,剩下便是持之以恒,只需风调雨顺个十几年,强国之雏形就算是夯实了!
大秦、大汉、大唐,莫不如此!
若无律法之约束,以突厥人散漫之性格,纵然骄横一时,却永远也无法成为一个汉人那般的强国。
所以,赵德言当年的举措,完全正确!
然而,他慷慨激昂的说完,却听到赵德言幽幽一叹,轻声道:“大汗你还真是天真啊,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在大唐或许是强国之根基,但是放在突厥……大汗又怎知就不是祸国之根源呢?怎么就敢肯定,那些要杀我的人就是错的呢?”
阿史那思摩瞠目结舌,这话他有些听不明白了……
狼神在上!
这位该不会承认自己当年就是在祸害突厥汗国吧?!
第三章 复仇狂魔()
阿史那思摩瞪大眼睛,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老者赵德言。
这老头什么意思?
赵德言却耷拉着眼皮,看也不看阿史那思摩,手里婆娑着茶杯,似乎缅怀在过去的岁月里不可自拔,语气显得沉重而舒缓:“汝可知老朽亦是定襄名门?祖上自汉代授官,诗礼传家,善待乡民,护卫桑梓……开皇元年,杨坚篡周自立,国号大隋,阿史那摄图在其妻北周千金公主的怂恿之下,打着为周室复仇之旗号,大举进犯中原。受降城、云中城、定襄……尽皆被突厥铁蹄踏破,杀人盈野。老朽之父母妻儿,尽皆在那一次战争之中惨死于突厥人弯刀之下……当吾抱着刚出世不久的孩儿,被一个突厥人在吾怀中斩去了他的头颅,吾就对天发誓,今生今世,定要突厥亡族灭种,为吾之亲人复仇……”
他说着自己悲惨的身世,娓娓道来,却仿佛在述说着旁人的故事,语调平静并未有多少波折。
但是这种平静之中蕴含着的深入骨髓的仇恨,却令阿史那思摩头皮发麻!
赵德言居然与突厥人有着如此深仇大恨?
那么他成为两人突厥可汗身边的谋士,其动机自然不言而喻……
阿史那思摩使劲儿咽了口吐沫,瞪着赵德言,问道:“如此说来,先生……你当年怂恿始毕可汗与颉利可汗,效仿汉人之制度,的确是存着祸乱突厥之阴谋?”
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即便是最猜忌的阴谋家,恐怕也不敢想象强横一时的突厥汗国,居然是覆亡在如此阴谋之下,断绝于一个汉人的复仇之手!
耸人听闻!
赵德言面容很是平静,不知是其大仇得报之后万物不萦于怀,亦或是人生抵达杖朝之年以后看透生死堪破红尘,情绪并未有太多波动,似乎在述说着旁人的故事……
“汉人沿袭着律法严苛之制度,已然千年矣,早已成为骨子里镌刻着的东西,无论律法再是严酷、制度再是苛刻,只要还能有一碗饭吃,还能活下去,社会就依旧还是平稳的,没人会去造反。但突厥不同,一群茹毛饮血之野兽,连伦理纲常都不顾,妄想用律法制度去约束他们,只能适得其反,汉人用自己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头脑去创造财富,而你们除了杀戮掠夺破坏,你们还会干什么呢?”
阿史那思摩嘴角抽搐一下,想要反驳,却终究没出声。
虽然身为突厥人,面对如此蔑视很是恼火,但细细一想,人家说的没错……
突厥人自称是狼神的子孙、草原的主人,最是骁勇善战,然而正如赵德言所说,他们不会种地,不会织布,不会炼铁,不会筑城……最基本的生活手段放牧,也就是赶着羊群追逐着水草,旱季里牲畜喝死,他们无计可施,冬天里白灾肆虐,他们束手无策……
除了杀戮于掠夺,突厥人还会干什么呢?
这令近些年饱受大唐文明侵蚀的阿史那思摩深感羞愧……
“文明制度这些东西,于汉人是强盛之根源,于突厥却是覆亡之祸乱,可笑始毕与颉利两个蠢货,却将其当作珍宝,极力维护,呵呵,蛮夷毕竟是蛮夷,妄想如汉人那般千年传承不绝,岂不可笑?这草原之上,野人争雄,昔日之匈奴何等强悍,不也是一朝覆灭、烟消云散?以往的匈奴,昨日的突厥,今日之薛延陀……此起彼伏,不成大器。”
大堂里炭火正燃,阿史那思摩却并未感受到丝毫暖意,一股子森然寒气自心底升起,依旧无法相信昔日横行草原的突厥汗国,居然只是覆亡在面前这个一心复仇的汉人之手……
难道草原上的雄鹰一代又一代,从匈奴到突厥,无论如何强盛也只能笑傲一时,终究还是要败在汉人手下?
想一想汉人那严谨之制度、各司其职的生活方式,阿史那思摩心里沉甸甸的。
纵然投降了大唐,从未想过反叛,更对皇宫里那位“天可汗”充满了畏惧与尊敬,但是身为一个突厥贵族,心里难免不是滋味……
对于面前坦然承认用阴谋覆亡了突厥的赵德言,他更不知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
灭国之仇?
说实话,有些牵强。
正如赵德言刚刚所言,突厥是一个松散的民族,所谓的突厥汗国,也不过是以突厥人为主,纠集了一些其他部族的联盟而已,与汉人的国度完全是两回事。再者,突厥人对于所谓的国家并没有太多的认同感,他们在乎的唯有自己的族群,自己的血统,自己的牛羊……
如以往那般以师礼相待?
似乎也难以做到。
毕竟,这可是害得突厥人分崩离析差点亡族灭种的罪魁祸首……
“先生次来,不知有何赐教?”
无奈之下,阿史那思摩只得将话题转移开,免得自己尴尬。
赵德言盘膝而坐,喝着茶水,笑呵呵道:“老朽此来,一是向大汗告别,当年老朽与汝父相交莫逆,与汝亦有师徒情分,自此一别,将后会无期。二是想要指点大汗一条明路,为那些依附于你的族人们,争取一块可以自由放牧的草原……”
阿史那思摩心中一紧,疾声道:“先生打算回到大唐么?”
一个被仇恨所支配的孤独老者,在大仇得报之后,为了躲避追杀不得不在草原上浪荡十余年,如今垂垂老朽命不久矣,如何能不想着回归故里?
只是如此一别,当真就是后会无期……
赵德言显然对于阿史那思摩的反应甚为满意,先问自己的去向打算,显然是将两人间的感情放在首位,心中略微感动,这个他自小看着长大的突厥人,却有着汉人一般细腻的情感,着实难得。
“老朽现在,只想回到大唐去看一看,然后寻一处山清水秀之所在,以作埋骨之所。老朽乃是汉人,身子里流淌着炎黄之血脉,焉能死后任凭骨骸流离于蛮夷腥膻之地?死,也得死在汉家的土地上!”
阿史那思摩道:“此去内地,山高路远,又正值严冬,路途险阻难行,不若暂且就在这定襄住下,待到晚辈返回长安之时,再与您同行,亦好让晚辈尽一尽孝心。”
赵德言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和蔼问道:“就不想听一听,如何化解眼下之危机?”
“愿闻其详!”阿史那思摩赶紧说道。
他深知赵德言之能力,这位一手倾覆了突厥汗国的智者,即便是躲在旱獭洞里,照样对于草原上的形势了如指掌……
茶水有些凉,阿史那思摩没有唤来侍女,而是亲自将水壶放在小火炉上烧开,注入茶壶之中,给赵德言面前的茶盏里斟满茶水。
自己也斟了一杯,便恭谨的坐在赵德言对面,听候指点。
以往,他的父亲,甚至是先后两位可汗,亦曾如此聆听赵德言的话语,却不曾想到,自赵德言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将突厥汗国一步一步推向灭亡的深渊……
阿史那思摩对赵德言绝对信任,不仅仅是因为两代人的交情,更因为眼下的他,实在是没有值得赵德言图谋的。况且他也在赵德言的面上看到了释然和温煦的神采,这与记忆之中赵德言身上那股难言的锋锐冷酷,截然不同。
赵德言看着阿史那思摩恭谨的神情,笑呵呵问道:“不怕老朽再一手将你麾下这些突厥人尽皆送上死路?”
阿史那思摩苦笑道:“若是先生当真意欲斩尽杀绝,又何苦亲自寻上门来?以您的本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随便使出一点手段,突厥人便凶多吉少,又何必伤了晚辈父子与您之间的恩情……再者说,眼下薛延陀大军兵临城下,突厥人不可力敌,南边便是长城,汉人亦绝对不容许突厥人退入长城躲避薛延陀之兵锋,此时天寒地冻,突厥人一旦离了定襄,只怕要尽皆冻死在冰天雪地之中……前有猛虎,欲退无路,已然是身陷死地,还有什么是比这等状况更绝望的么?”
第四章 居心不良()
阿史那思摩真的很绝望。
冬天才是行军之大忌,尤其是对于草原民族来说,意味着无数的牛羊将成为军粮,都被消耗掉。而长城一线的唐军防御就算不是固若金汤,亦绝非是天寒地冻之下可以被薛延陀人攻陷的。
打仗是为了什么?
汉人与胡人的目的截然不同。
汉人总是能够吃得饱饭,他们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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