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孝祖起身,肃然道:“多谢王爷……只是好教王爷得知,长安门禁,自有规矩法度,深夜扣门者,若无十万火急之事,当予以收押,待到调查清楚确无不轨之意,方可离去。眼下怕是要委屈殿下,还请与吾至新丰驿站暂住一夜,待到明日末将禀明宫里,恭请圣裁。”
李元轨满心不爽,可他哪敢执意离去?
亲王在外,言行举止最是要加倍小心,否则一旦有狂悖之处被人盯上,不死也得脱层皮,故而他前往徐州之后,一改原先在长安恣意妄为的脾性,整日里待在府中,要么结交文士聚会清谈,要么拜访道家修身养性,乖巧得好似一只小白兔一般……
“赵校尉言重了,本王晓得。”
“那么,诸位,请吧!”
赵孝祖连这帮子人因何到了城门下都不问,便将人直接带到骊山脚下的新丰驿站,亲自带人把守门口,待到天明之后禀报上官,再行处置。
届时,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一夜无话。
翌日天将蒙蒙亮,鼓声响了几遍,长安城内各个坊门尽皆开启,人流渐渐涌动,仿佛一只蛰伏的巨兽自冬眠之中醒来,充满了无穷的活力。
御史中丞刘洎早早起床,洗漱完毕,在侍女的服侍之下用了早膳,便换上官袍,意欲前往御史台。
门外有家奴匆匆跑进来,将手里的一个信封递给刘洎,道::“家主,刚刚在门口发现的一封书信,想来是有人投进来的。”
刘洎甚为御史中丞,代表着朝中所有的言官,负有检举官员之责,所以平素这等匿名书信不知道接了多少。当下不以为意,信手接过,看了看信封之上并无字迹,便拆开来,取出信纸,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
眼眉顿时一跳……
昨夜霍王在城外纵马,撞死行路之农夫?
他想了想,好像昨日霍王的确自徐州返回,传言乃是为了救济徐州雪灾,请求陛下与兵部行文徐州驻军,准其听从霍王调度,参与救灾。而后不知为何,在宫里被皇帝申饬一番,赶在宵禁之前便出宫南下,返回徐州。
若是真有撞死农夫之事,想来便是在离开长安之后……
至于这事儿是真是假,几乎无需怀疑,谁会闲着没事儿开这样的玩笑?就算他刘洎再傻,也不至于一点调查都不做,便傻乎乎的拿着这么一封检举信跑去弹劾一位亲王。
还有没有点脑子了?
再往下看,刘洎眼睛便眯了起来……
看完之后,他将信纸塞回信奉,反身坐回椅子上,闭目凝思,考量得失。
半晌之后,他才睁开眼,命人叫来一个府内的清客,吩咐道:“持吾名刺,前往京兆府,探听霍王撞死农夫一案,若确有此事,无论京兆府那边如何处置,立即赶往御史台,通知于吾。”
待到那清客离去,刘洎兴冲冲的坐着马车,赶往御史台,将一众闲的蛋疼的御史言官们集合一处……开始收割一波声望吧!
第一千九百六十六章 众矢之的()
何为“御史”?
自秦而始,设置此官,以之监察朝廷风气、检举诸侯官吏。
他们唯有监察、检举之权,却无执法之权。
然则自古以来,御史却是一个极其清贵的职位,无数官员趋之若鹜,要么视之为体现抱负肃清朝堂之岗位,要么视之为夯实根基结交人脉的晋身之阶。
既然并无实权,却为何这般重要?
盖因自古以来,无论清正君子,亦或是奸佞小人,莫不讲究一个名正言顺,哪怕生前饱受摧残,亦要搏一个身后名。
名声,是所有官员视若生命的东西。
再是大奸大恶之辈,亦要维护自己的名声。
而一旦被御史纠察弹劾并且证实其罪,则意味着此人品行有亏,有若白玉染瑕,往往名声毁于一旦,不仅政治前途终结,甚至声名狼藉,不容于桑梓、入不得祖茔。
名声,是比才学更为重要的东西……
而御史又是如何来体现自己的价值呢?
很简单,弹劾!
越是弹劾当朝大员,便越是能够显示不畏强权的刚正风骨,而最好的弹劾对象,则是那些身份尊贵天潢贵胄的皇族子弟,比如霍王。
因为弹劾大权在握的当朝大员是有风险的,搞不好将人家得罪得很了,便会遭到反噬,而那些个皇族子弟看似身份高贵金光闪闪,实则并无实权,即便是就藩一方,尚有王府长史、地方官佐予以钳制,做不到随心所欲,弹劾起来效果好、后患小,简直是最完美的目标。
弹劾霍王这般的皇族子弟,刘洎的经验不要太丰富……
将手低下的御史们集合在一起没多久,京兆府那边便传回来信息,果然是霍王昨夜出城之后趁黑赶路,撞死了一个赶牛车的农夫,但是目前京兆府的裁决尚未确认,现场未曾勘察,责任未曾鉴定。
御史们不管这个。
南北朝期间,御史监察制度有了一项重大的发展变化,即御史有权“风闻奏事”,又称“闻风弹事”。“故御史为风霜之任,弹纠不法,百僚震恐,官之雄峻,莫之比焉。御史台不受诉讼,有通辞状者,立于台门候御史,御史竟往门外收采之,可弹者略其姓名,皆云风闻访知。”
何意?
便是只要你听到了,便可以上奏天子,发起弹劾,至于事实真相到底如何,那是刑部、大理寺的事情。
不过碍于当初御史们被房俊折腾得狠了,导致皇帝颁下旨意,“风闻奏事”亦要有个限度,风闻访知之后,亦要对事情做一个了解,确认确有此事,方可上奏皇帝、发起弹劾。
似以往那种“管杀不管埋”的做法,遭到杜绝。
不过眼下这件事基本确认无误,无论最后的勘察、鉴定结果如何,肯定是死了人的,霍王难脱干系,那就毋须另行确认了。
“可有以往举报、检举霍王的资料?”
刘洎抬起眼眸,询问副手。
“自然是有的,不过大多皆是霍王就藩之前,在长安横行不法的资料,前往徐州就藩之后,霍王大多潜居府邸,结交方式、儒者,素日清谈,注重养生,几步插手民政,亦不奢侈荒靡,无论徐州官场亦或是民间,声誉颇佳。”
副手回道。
御史台乃是朝廷的监察部门,平素各种渠道送来的检举、揭发、甚至告状的资料,车载斗量,不可计数。为免如此之多的材料混杂不堪难以检索,御史台有专门官吏对其进行归总分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古往今来,又有哪个官员能够做到清廉如水、两袖清风的同时,还精明强干、毫不犯错?
可以说,只要御史台想要搞谁,都会立即拿出丰富的黑材料……
霍王李元轨自然亦不例外。
事实上,在就藩徐州之前,这位霍王乃是长安纨绔届的一号人物,横行不法之事做得不要太多,若非先帝宠溺有加,陛下顾念手足之情,怕是爵位早就不知道被削掉多少回了。
刘洎冷笑道“只要有材料就行,谁管它时间远近?再者,结交方士、笼络大儒,有时候也不见得就是好事……立即将霍王的材料整理出来,稍后朝会之上,诸位群起弹劾,比不让此等草菅人命之恶徒,玷污皇家名誉之后,尚能够逍遥法外!”
“喏!”
一众御史纷纷打了鸡血一般,分头行事。
大家分属同僚,长时间配合一处搞这些个事情,默契度很高,刘洎这么一说,大家便都明白了采取何等策略。
勘察现场?
责任鉴定?
对于御史台来说,完全用不着。
先把对方的名声搞臭,再来论事情的对错……
京兆府衙门。
马周刚刚到了值房,便被告知有一桩案件需要他来裁定,嫌疑人乃是霍王,已然被右屯卫的兵卒与春明门的守城兵卒押解至衙门……
马周一脑门雾水。
他不是不明白霍王何以犯错,事实上皇族子弟不肖者众,整日里耀武扬威横行不法,闯出来的祸事不知凡几,长安作为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京兆府平日里诉讼案件牵连最多的便是皇族子弟。
他只是弄不明白,纵然霍王犯法,却又与右屯卫有何关系?
还牵扯出春明门的守城兵卒……难不成昨夜霍王意欲冲击春明门?
摇了摇头,马周亲自来到一侧的签押房,见到了霍王李元轨、右屯卫校尉高侃,以及春明门守城校尉赵孝祖。
案件的过程并不复杂,但是当马周听到高侃言及霍王与其亲卫意欲毁尸灭迹,便蹙起眉头。
虽然人命关天,但是在大唐来说,堂堂霍王撞死了去去一个农夫,的确不算事儿,又非是恶意虐杀,只是意外而已,多赔点钱,再缴纳一笔赎罪金,此事也就完结了。
但致人于死之后还要毁尸灭迹,这就攸关人品了,令他甚为不齿……
他看向李元轨,淡然道“人命关天,王爷纵然贵为亲王,却也要遵守律法。待本官勘察现场之后鉴定责任,再行判决,王爷以为如何?”
李元轨明显感觉到马周的不满,解释道“是那农夫忽然冲上道路中间,本王亲卫躲避不及,这才将其撞死。不过也用不着勘察现场这么麻烦,纵然凶手乃是本王亲卫,但本王绝不偏袒,死者的赔偿由京兆府判决,无论多少银钱,本王愿意加倍,以求死者家属之谅解,至于赎罪金,府尹尽管开口,本王绝无二话。”
他不愿此事继续纠缠下去,不过是一个农夫而已,死就死了,该赔的钱咱也赔,你就赶紧速速结案吧。
他总觉得这件事太巧,没那么简单……
孰料,一旁的高侃却道“纵马撞人者,乃是霍王,指使亲兵毁尸灭迹者,亦是霍王。”
言下之意,京兆府如何处置不归我管,但是事实的真相不能掩盖,这个罪名必须要霍王担起来。
李元轨勃然大怒,戟指喝道“混账!你那只眼睛见到是本王撞死那农夫?那只耳朵听闻是本王指使亲兵毁尸灭迹?本王乃是大唐亲王,尔这般诬陷天潢贵胄,实乃诛灭三族之大罪!”
“末将两只眼睛都见到,两只耳朵都听到!”
高侃夷然不惧,他才不信霍王能将他如何,霍王再是强横,也就藩徐州,哪里及得上自家大将军房俊在朝中的影响力?况且当时在场之人分属双方,谁的供词都不足采信,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李元轨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抬起一脚就将高侃踹了个趔趄,暴怒道“本王不过抽了你几鞭子,猪狗一样的东西,亦敢信口雌黄诬陷本王?本王今日就宰了你!”
他是真的以为高侃是在报复他鞭挞之恨,伸手就要将佩剑抽出来,宰了这个兵痞子!
“砰!”
马周狠狠一拍桌案,怒道“此乃京兆府衙门,王爷眼中尚有国法,尚有吾这个京兆尹乎?”
心狠手辣、泯灭人性之辈,亦敢仗着皇室身份,咆哮京兆府?
将吾当做泥胎陶塑不成!
李元轨正欲辩解,忽然有京兆府的官吏自门口快步而入,向马周施礼道“府尹,宫里来了内侍,传召陛下旨意,命霍王殿下立即进宫……”
。
第一千九百六十七章 朝会之上()
时间已经进入腊月,今日既非初一,亦非十五,本不是朝会召开之日,更没有正旦大朝会那般百官齐聚四夷来贺,但是要总结一年的政务,展望来年的规划,更有开春之后即将东征这等大事需要绸缪,参与朝会的官员人数很多,整个两仪殿都闹哄哄的。
三省六部九寺的主官汇聚一堂,比朔日朝会到得还齐整……
“陛下,微臣提请由民部拨款,专用于骊山农庄的高产粮食培育。”
官员们刚刚以官职爵位分列左右前后,跪坐在预先放置的地毡上,司农卿殷岳便迫不及待的站出班列,鞠躬启奏。
民部尚书唐俭一脸懵然“高产粮食?那是什么玩意儿?”
殷岳道“乃是华亭侯房俊派遣水师船队,横渡大洋之后在新陆地发现的高产作物,将种子带回之后,正在骊山农庄里培育。眼下乃是严冬,气候寒冷地温极低,想要在温棚里培育作物,便需要大量的柴火以及人力供暖,单凭温泉水提升低温是不够的,司农寺没有这笔钱,更不能让房驸马出这笔钱,故而,请民部拨款。”
众人左右观望,这才发现,身为兵部左侍郎的房俊并未前来参加朝会,属于兵部的那个位置,唯有兵部右侍郎郭福善前来参会。
受到众人关注的目光,郭福善尴尬苦笑。
谁让他们兵部摊上这么一个放着本衙事务不管,反而抢了司农寺的事务的左侍郎呢?
太不靠谱了……
群臣愕然,实在是房俊对于此事虽未封锁消息,却并未大肆张扬,毕竟这等攸关国计民生、甚至极有可能改变眼下大唐整个农业体系的重大发现,若是处置不当,极易引起整个社会的动荡。
在未能培育成功那些高产作物之前,不宜宣扬。
这就导致这件事居然满朝文武没几人知道……
长孙无忌蹙眉,不满道“堂堂兵部左侍郎,放着本衙的事务不管,却跑去培植什么作物,连朝会都不来参加,简直玩忽职守!还请陛下降旨责罚,以儆效尤!”
御座之上的李二陛下刚刚从后殿出来,气儿还没喘匀呢,沉着脸,缄默不语。
心里琢磨着,难不成是昨天被自己喝叱一顿,所以想心存怨怼,干脆自己跑去培育什么高产作物,以示抗议?
不过现在想想,昨日自己的心思全都在海外仙山之上,闻听横渡大洋之后亦未能发现仙山,满心失落沮丧,居然没有关注房俊所说的高产作物……最近不知怎么了,自己总是心情低落神思不属,难以专注精神,居然犯下这等不该犯的错误,这在以往是绝不应该的。
无论高产粮食能否如房俊所言那般活人无数,最起码那小子是真的在为大唐绸缪,那些水师兵卒亦是历经艰险出生入死的横渡大洋,自己总该有所表示的,岂能那般寒了臣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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