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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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 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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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临阵(3)() 
明军几乎是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和他们完全不同的军人走上战场。不论是留在最后的百户官们,还是那些或者带着八瓣铁帽,身着大红鸳鸯胖袄,或者是紫花布齐腰甲的兵丁惊讶地看着这些举止打扮和他们格格不入的士兵们伴随着鼓声,踏着铿锵有力齐整的步伐目不斜视地走过他们身边——深黛近靛的箭袖短直身,外头则是黑色的半臂罩甲,盔帽下的脸多半年轻男子的模样,许多唇上还生着柔软的绒毛,却没有丝毫惧怕恐惧的神色,多是自信冷静。

    “全军!”曹金亮就仿佛当那些呆呆注视着他们的明军不存在一般,猛吸一口气大吼出声,士兵们立刻按照平日里的操练立正并且大声以自己最大声音呼应命令道:“在!”

    “预备装弹!”

    听到命令的瞬间,早已在无数次的训练当中养成条件反射的士兵们立刻取下肩上的火铳,打开枪管后部药池的盖子,又从腰间牛皮带上的匣子里摸出卷纸状长约一指的纸壳子弹,咬开涂有油脂的底部,将火药倒进火铳药池,并盖上盖子。

    “装弹!”第三个命令从曹金亮的口中清晰地发出,而他也毫不迟疑地将枪口竖直朝天,把纸壳中剩下的火药倒进枪口,然后将子弹连带着纸壳一股脑塞进枪口。当他如此动作时,士兵们手上的动作几乎与他不差分毫——这是在军棍的敲打之下,反复练习成为的身体本能。

    “取出通条!”

    一阵金属摩擦之声立刻响起。

    “插入通条!”

    刘小七在话音未落时便利落将通条插进了枪管当中,他能够感受到包裹着纸壳的铅弹在通条的大力抽。插。之下向着底部迅速滑落,直到再也无法推动弹丸前进之后,刘小七才取出通条,重新插入枪管下方,做完这一切,他还有余暇朝左右撇了一眼——刘小七的几个部下仅仅比他们的伍长慢了几息,现在也做好的准备。

    曹金亮喊出他在战场上最响亮的声音——这个在川东小镇上隐姓埋名数年时光的将门虎子,终于站上了属于他的舞台——他用尽周身气力,瞪着通红的眼睛,下了倒数第二道命令:“枪上肩!”

    在明军弓手们不可思议的目光里,这几十个士兵在短暂的原地踏步之后坚定地朝着崎岖不平山路迈开步子。六个皮鼓敲击的声音低沉却并不沉闷,伴随着鼓声和脚步声,这群奇异的士兵中间有人喊了一句什么口令,六列横排居然在行走当中变阵了!

    犹如穿花蝴蝶一般灵巧,只是几息的功夫,他们就由整整齐齐的队形转为一个并不太大的空心方阵,没有任何人有所迟疑,而变阵之时,所有人踩着鼓点,士兵们双手斜持着将火铳握在胸前,而这时在后头看得近乎入神的明军才发现,他们距离那座似乎永远也无法攻下的山头,仅仅不到一百尺!

    寨墙上射下的箭矢已经能够对他们造成威胁,不时有人略略拉低帽檐低头避开飞来的箭支,箭头撞在金属头盔上的“嘭嘭”之声不绝于耳。苗人显然也注意到这队奇异的士兵,纷纷调转箭头向着他们拼命放箭,仅仅是一个呼吸,就有几个兵士身上中箭软倒下去!在后面观看的明军们看得分明,几个沉不住气的,险些就要惊呼出声!

    那些面目陌生的,仿佛自域外而来的士兵却没有任何反应,在前面一个倒下之后,后面一个则跨过他顺位补上,把受伤的同伴留在身后,除了脚步和鼓声,队列里或许只能听到呼吸。他们沉默地前进,但每个人都从这份静默当中品出了令人胆寒的味道。

    见到援兵前来,那些原本在寨墙下苦苦支撑的明军士兵欢呼一声,更加奋力向上攀爬,有几个幸运儿,竟然爬上了寨墙,拔刀在手同守军捉对厮杀起来!更有些人,在幸存的哨长什长的命令下,把苗人丢下的檑木滚石捡拾过来,垒到寨墙下方!一时之间,苗人的防线简直处处烽火!首领焦头烂额,一面呼喊更多青壮上墙,一面大声吼叫着让弓手不要再管寨墙下头的明军,直接往那支怪模怪样的军阵上头射!

    这个过程当中,又有几个士兵中箭倒下。寨子里的人,至少是寨墙上的人显然是见过火铳的,有耳力较好的明军听到上面隐约有人在嘶吼:“那帮汉人有火铳!”墙头上的弓手们拼命地泼下一波又一波箭雨,但因着苗人多用竹弓,战斗进行到此时,带有金属箭头的弓箭早已消耗殆尽,此刻尽是又轻又短的竹箭,对停在一百尺开外的火铳兵来说,已经没有太大威胁了。

    还能站直的士兵开始原地踏步,然后冒着箭雨向前行进,在这个过程中,他们再一次展现了在明军眼中堪称神奇的阵形转换——由行进时的空心方阵重新变为六排横列,这个过程极快,寨墙上的弓手甚至觉得自己仅仅是眨了眨眼睛,那黑色的汉人就重新站成了几排,而到此时,哪怕是最为迟钝愚蠢的苗人都感觉到了大事不好——

    战场上似乎有刹那的沉默,风在这一刻都凝固了,然后下一个瞬间被曹金亮厉声的嘶吼撕破了——“瞄准!射击!”

    第一排的八个士兵毫不犹豫地放平枪口,瞄准寨墙扣下了扳机,然后他们立刻转身向后跑去重新列队,开始重新装填弹药,其后各列依次往复,当六次排枪结束之后,火药呛人的白雾将这个小小的战场彻底笼罩起来,士兵们不得不停下射击,山岚吹散烟雾,木制的寨墙之上,已经看不到一个站立的苗人了。木墙上到处是深浅不一凄惨的弹痕,从那些缝隙当中,大股大股的鲜血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浓厚的血腥味马上随着呼吸浸透了战场之上每个人的肺叶。

    恍若大梦初醒的明军呆呆地看看这个陌生的军阵,又抬头看看顶上已经悄无声息的寨墙,突然自人群中爆发出热烈高昂的呼喊:“万胜!”这个声音嘶哑单薄,却仿佛是个信号,更多的人加入了进来:“万胜!万胜!万胜!”

    这些在战场上逃生的兵士仿佛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确认己方的胜利,开始仅仅是几个人,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转身扑向高高在上的山寨,狂热的情绪在他们的胸膛当中翻腾,之前令人生畏的山头失去了威慑,更多的人翻上了那堵原本以为不可逾越的寨墙,厮杀声传了出来,但每个人都知道,胜利,真的只是时间问题。

    李永仲将已经被冷汗浸透的手不引人注意地在袖子上轻轻蹭了蹭,他缓慢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不远处的战场上,在曹金亮的命令下,士兵们已经开始救助自己受伤的同伴,几个青衣的医官带着背药箱的侍从赶了上去,接手伤员的治疗。战斗仍在继续,但和盐商家的护卫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包括陈显达在内的明军军官在护卫们开枪之后就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们瞪着这几十个看起来似乎毫不出奇的兵士,努力想要弄清他们胜利的原因——李永仲听到有人喃喃道:“火器之威,今终得见。”

    “强兵,强兵!”周谦反复念叨了两回,终于忍不住一把拉住郑国才的袖子同他絮絮叨叨地道:“先前看他们的架势,就晓得一定是队难得的强兵,但真没想到如此之强!火器之犀利,举世罕见,比那火器更好的,则是兵士!俺定要同小少爷打听打听,他是怎地训出这队强兵?!还是个商户!真真是可惜!这是天生的将种!怪道给千户作了女婿!”

    郑国才亦是震惊。在叙南卫当中,他算是年轻一代军官当中极有见底的,比起其他人对火器半信半疑的态度,郑国才一直坚持火器是日后军械发展的重点和方向。陈显达手下,也只有郑国才和另一两个人,训练中火器四分,弓弩三分,刀枪三分。但叙南卫中火器并不太多,火铳更是以三眼铳和弗朗机炮居多,没有几杆鸟铳。但是这些武器本身制造工艺的落后与潦草让使用它们成为一件相当需要勇气的事,如非必要,很少有兵士会主动要求使用火器,他们宁愿使用弓弩也不愿意操作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炸膛害得自己丢掉性命的火器。

    “我真想看看他们手里的火铳到底是怎么个样子。”郑国才直勾勾地盯着护卫们背在背后的火铳,眼里的欣羡之色一望即知。虽然在偏僻的西南,但往来南洋一带的西洋夷人手中有精良军械火器的传闻他并不陌生,但哪怕在传闻当中,西夷手中似乎也没有出现过犀利至此的火铳。

    陈显达咳嗽一声,勉强掩饰好脸上种种震惊复杂之色。他叹了口气——虽然就连陈显达自己,也不知道这口气叹的是甚么——看着仿佛依旧平静的女婿,虽然他很快就发现了李永仲没藏好的神色所露出端倪——他极为反常地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想要放声大喊,却又被自己死死地憋了回来。

第八十一章 世职(1)() 
寨子毫不意外地被明军攻下了。

    护卫们只提供了一轮排枪压制,就将寨墙上头的苗人基本一扫而空。五钱重的铅弹在火药的推动下,在熟铁枪管内沿着四条膛线高速旋转之后击中人身,能够在人体上留下一个足有茶盅大小前小后大的洞,在一百尺的距离上,中者几乎无救。

    爬上寨墙的明军士兵面对的是墙头上一片尸首枕籍。纵使这些兵士都是积年的老兵,见了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倒伏一地的苗人尸骸上外袍蓝色的颜色已经被血浸成无法辨识的沉沉黑色,空气中浓重的血腥味比他们在山脚下闻到的更重,让人几欲呕吐,用原木草草搭成的台面上到处都有鲜血积成了小小半干的血泊,兵士们初时还会避开,但后面索性不管,一步一滑地朝寨子里走——积血太多,有坑洞的地方,踩下去能够没过脚背。

    “太惨了”有年纪大心肠软些的兵士低低地嘟囔一声,有些不忍地将头扭过一边,不看地上那灰白面孔上圆睁双目而死的年轻苗人。他轻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赶紧从寨墙上跑下去。

    身边有同伴劝他:“老钱便是心软。”他一向对这个姓钱老兵的软心肠嗤之以鼻,“现下死的是蛮子们,若咱们落到蛮子手里,便是想死也不行。天启年里西南夷闹得最凶那会儿,死了多少人?贵阳城里头,人都快死绝了!”

    老钱只叹了口气,抿着嘴唇将手里的腰刀握得更紧些,和身边的同袍们一道向着寨子更深处走去,而那些竹木结构连绵的房舍当中,厮杀声不时响起,伴随于此的,还有妇孺尖利的哭泣和惨叫。

    远离寨墙,怪石杂草丛生的一角,刘小七急促地大口呼吸,一头冷汗。他牢牢地抱住靠在肩头上的火铳,身上一阵热一阵冷,身边的同伴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竹筒,低声道:“小气,喝点吧。”也许是动作过大扯到了伤口,不免龇牙咧嘴地扭曲了脸色。

    颤抖着手指把竹筒接过来,刘小七灌了一口,立刻咳嗽起来:“咳咳!咳咳!怎么是酒!”他觉得有刀子沿着喉咙一直划到了胸腔,**的痛感与眩晕之后,暖洋洋的热力自体内最深处泛起,四肢百骸顿时都有了气力。刘小七将竹筒递回同伴,冲他扯开嘴角笑了笑,“好了。”他说,扶着快和他肩头一般高的火铳站起来,而四周的护卫们也如小七一般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互相搀扶着向自己的营地走去。

    刘小七想起队列之中站在他身边的同袍,叫刘柱,比他大着几岁,却是他同伍的兵。就在不久之前的战斗当中,一支突如其来的羽箭射中了刘柱没有遮掩防护的喉咙,刘小七眼睁睁地看着他无力地松开火铳,似乎是想要堵上不断涌出伤口的鲜血,但仅仅瞬息,刘柱就软倒在地上的尘埃当中,站在刘柱身后的同袍沉默地向前迈了一步,补上空位,队列继续前进,死者和伤者,被留在了身后,没有任何人敢于回头再看一眼。

    如果再偏一些,或者死的就是他了罢?刘小七松开系在下颌的盔帽带子,抹了一把额上的汗珠,出神地望着已经被抬放到一起的尸首。路远无法带回尸体,再过一会儿,就会有人去架起柴堆,将尸骸火化,他们将带着同伴的骨灰回家。

    不远处的同伴摇晃着手臂,大声招呼他:“小七!过来吃东西罢!伙夫熬了一大锅菜粥!”

    刘小七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长眠的同伴,然后扭过头回应道:“哎!来了!”年轻的伍长将死亡抛在身后,迈动疲惫的双腿,向着同伴大步行去了。

    所有的战斗在将近晚间时分结束。胜利的明军押着残存的苗人嘻嘻哈哈地从寨子里出来,有人兴奋地满脸通红双眼发光,那必是抢掠一番,心满意足的;也有人骂骂咧咧,脸色难看,那多半是没甚收获的。衣衫褴褛还带着烟火痕迹的苗人被一根长长的绳索反剪双手绑着串成了一串,神色麻木,在明军的呵斥驱赶下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寨子,留在最后的士兵在寨子里四处点火,当所有人都离开这个被血肉浇灌的山寨时,火焰腾高,火舌耀武扬威地****一切可以当做燃料的东西,不需要太久的时间,这里就会变成一片焦炭,再过些时候,自然会侵蚀掉一切人类的痕迹。

    “老弱妇孺有三十来个,青壮只得十来个。”前去清点俘虏的崔州平翻开记录的文案,念给坐在马扎上的陈显达听:“各色首饰银两计一百三十四两,还有几贯大钱。剩下便是些兽骨兽皮,哦,还有粮食,米豆要多些,还有些腊肉。”他合上案卷,捏了捏鼻骨,又端起旁边小杌子上的茶碗一饮而尽,叹道:“此番咱们虽然收获甚多,但伤亡也不小,轻伤不算,重伤和死了的,共有三四十个,好在蛮子器械上头不行,重伤多是出血,肢体上头的伤残倒不甚多,死了的,照着规矩,已着人去烧了尸首敛骨,赶个通宵,明日一早能完。”

    陈显达静静地听崔州平同他一条一条说完,冷不丁地出声问了一句:“仲官儿那些护卫伤得如何?”

    崔州平一怔,好在他向来是个心细的,倒是早就寻那边的军头问过。此时见陈显达问起,便信手翻了记录看,念给他听道:“他们只是助战,伤得倒不甚多,三个战死的,五个重伤,还有七八个轻伤,多在了肢体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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