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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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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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永仲微微一笑,他倒是也没指望许多年后的第一次见面就能让这驻守外地许多年的大管事归心。不过李诚的做派他倒还喜欢,这是个踏实低调,能做事的人。难怪李齐放心让他一个人负责宜宾这一大摊子。

    “诚叔实在是太客气了。你是父亲手上的老人,若论起做事来,合该是我的前辈。我不过是个小辈,还有诸多事务有待学习啊。”他说得谦虚风趣,就是李诚那张平板没什么表情的脸,眼睛里也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待李诚退下,李永仲枯坐了一会儿,就起身往何泰的屋子去了。他同这帮留守宜宾的下人们完全不熟,对着也是尴尬。

    何泰正换了外套,想要在宅子里再转转。他并不信任宜宾这边的李家人。同李永仲一样,他同这帮人也完全没有交集。以往他行盐至宜宾,要么并不住宿,要么就是住在相熟的客栈里,几乎从没有到过这个李家在宜宾的大本营。

    “阿泰。”

    李永仲推门缓步进来,就看见何泰换了身干净的鼠灰直裰,腰系杂色丝绦祥云结,没戴帽子,只用丝帕包了发髻,同往常利落的短衣裋褐英气勃勃的打扮很是不同,倒显几分文质彬彬来,不由一笑,“很少见你如此打扮。”

    何泰低头往自己身上一打量,也笑道:“难怪周身作痒。”不过他虽然如此说,倒没有再去换身衣裳的打算。请李永仲坐下奉茶后,何泰一撩后摆,在他对面坐下,面露认真地说:“本来我也要去寻仲官儿,仲官儿先还过来了。”

    “左右无事。”李永仲只答了四个字。

    但李永仲却从这四个字中听出无尽的意思来。试探着问了一句:“此处这位管事同家里的很不一样啊。”何泰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词语形容:“李三忠同他比起来,也足少了一份沉稳。”

    “哈哈。”李永仲笑了两声,一口喝干了茶,倒是起了同奶兄弟讲古的心思。慢悠悠地开口道:“你知道甚么?李诚是李三忠父亲最小的亲弟弟,是他嫡亲的叔叔,同他年岁差不很远。七八岁上就给老爷子当差跑腿,当年置下这宅子,就被老爷子派到这边当差。原先以为是恶了老爷子的眼,现在想想,是我想左了。”

    说到这里他便住了口,不往深里说了。何泰倒是乖觉,一句不问,转过话题,又说了几句诸如宅子如何,护卫们安置得如何,便切入了正题。这年轻的护卫首领略定定神,斟酌着开口道:“接下来,仲官儿是如何安排的?”

    李永仲微一沉吟,道:“我想着,明日先往盐道衙门去,我记得现任这位提举姓杨,老爷子在世时同他交情倒好,老爷子那场白事,他还派了人来致哀,也算不错了。只是现在毕竟不同往日,到底如何,还真得看看。”

    何泰亦是如此看法,他点头道:“仲官儿讲得很是。”又说:“那,叙南卫那位,仲官儿打算”

    这才说到李永仲拿不准的地方。他脸上神色晃了一晃,但何泰仔细看,又是一片平静。李永仲身手给自己续了杯茶,按着额角轻揉,看来对此事已经烦恼了有段时日。“必得是去拜访的。只是对那位品格爱好现下一无所知,你我就是想着送礼,怕也不好送。”他叹道:“再说,都道是人走茶凉。老爷子毕竟不在了,我同大哥迟早有场纷争,这长短几年,李家怕是太平不起来。”

    自从在祠堂将家产一分为二,李永伯便突然低调起来。他又自己动手,招呼了泥水匠来重开了门,封了往来通道,关起门来自成一方天地,过起了自己的小日子。平日里遇上李永仲这边的人,不拘是下人还是管事,账房还是护卫,虽然不免眼睛从头顶看人,但比起过去的阴阳怪气那是好得太多。但李永仲对他这位好大哥知之甚深,他绝不肯相信李永伯就此罢休,更何况,李永伯身后他那位好舅舅,欲壑难填之下,不将李家敲骨吸髓,怕是收不得手。

    “长短这几日,仲官儿要为着盐道衙门的事奔忙,便先给那边府上送张帖子致歉,也是讲得通的。更何况今时不同,热孝上门,毕竟不妥。”何泰提了个主意,他忽地灵光一闪,试探着开口道:“我有个想头,就是不知道妥不妥当。”

    李永仲瞥他一眼,没好气地笑骂一句:“如今又没外人,你弄得这是哪一出?赶紧说。”

    何泰嘿嘿一笑,颇有些腼腆的意思,他同李永仲情分不同,虽然现在年纪渐大,性格越发稳重谨慎,但不妨碍他在没外人的时候同仲官儿顽笑几句。不过何泰向来是个有分寸的,点到即收,见李永仲问他,便正了脸色答道:“我这个想头,却要仲官儿自己拿主张的——此事上,这位别府的李管事,或可一用。”

    “李诚?”李永仲沉吟片刻,曲指敲敲桌面,眼光连闪,想起那位做派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管事,脸上渐渐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来。

    “你这想头,倒是很有点意思啊。”

第二十五章 宜宾(3)() 
所谓盐道衙门不过是民间的简称,盐课提举司才是全名。四川盐课提举司在府城成都,富顺则有富义盐课司。照理说李永仲应去成都拜会那位提举大人,再不济也是该往富义盐课司去,很不必长路迢迢地来宜宾。

    但万历年以来,云安,上流,永通,富义,仙泉出盐占全省总额六成以上,但“富灶任逸,庸灶任力”,盐井逐渐被“殷实富户”所把持,成都盐课提举司深虑与富义等盐课司无有驿路,联系不及,专门在宜宾设置叙州盐课,专管富顺一带盐井开凿,灶户,折银,课盐等事。

    叙州盐课在宜宾城东,与州衙相距半条街道,以从七品副提举为主官,下从九品有吏目一人,未入流库大使一人,未入流副大使一人,其余所属库丁兵丁一类若干。官衙三进,前二是日常办公之所,后一进是官员所居之处。与府衙相比,因只治盐课,所以规模上要小得多。

    卯时不久,盐课司里的灯就亮起来,衙役哈着手,缩着肩膀,晃晃悠悠地提着灯笼推开盐司大门,帮闲则拿了扫把簸箕先将门口积水树枝渣滓一类清除干净。早已等候在外的盐商哪怕已经冻得双手红肿,双脚僵硬,身心透凉,也仍然要挤出笑脸,将帖子送到值丁衙役手上,一同送上的多半还有几块碎银,少则数钱,多则半两——这是约定俗成的数量,一日下来,衙役总要落得六七两银,逢到年中年末,每日怕不有个十几两银子落袋。

    “这倒是上好肥缺。”李永仲双手套了个兔皮的袖套,低声同何泰笑谑道:“任是穷徒四壁,在这儿收上一年半载的茶钱(四川递红包者谓之‘拿去喝茶’),也可置上良田宅院。”他裹了一件貂绒为底玄青素面的披风,因着天阴恐雨,头上戴了顶羊毡的漆黑大帽,内里是松江细布贴里并黛青素面直身,因是孝期,并无佩饰等物,在一众穿锦着帛的商人中间尤其显眼。

    何泰闷头一笑,不过这地方毕竟不同寻常,因此只是委婉地答了一句:“仲官儿也太爱说笑了。”

    有个小心翼翼的声音突然插进来:“这位兄台,看来是对盐课很熟?”

    李永仲同何泰闻声转头,看见是个站在李永仲附近腼肚宽脸,穿了一身四方如意云纹直裰,外面是墨绿菊纹搭护,头上一顶四方平定巾紧紧地箍着脑袋的一个胖子,这么冷的天气,他额上脸上一层油汗,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见主仆二人转头看他,这胖子脸上一红,慌慌张张地举手作了个揖,道:“两位请了,在下是长宁的盐商,免贵姓周,名贵,因家中行三,旁人便称呼个周三贵。”他略一定神,眼珠子在李永仲身上一转,道:“我看两位同周围诸位同行很是不同,在下是头回到宜宾盐课司缴盐,各种门道一概不知,”说到这里周三贵面上显出一些可怜的神色来,配上他满头油汗,倒是着实让人同情:“听二位贤兄口气,怕是和衙门极相熟的,若肯同在下稍稍分说,实在感激不尽!”

    “周兄实在是太客气了些!”李永仲还了个礼,他正等得无聊,见这个周三贵诚心求问,也就顺口指点道:“鄙人是富顺盐商李某,行二,周兄随众人叫我仲官儿便是;这位是我乳兄弟,叫阿泰就好。其他都好说,咱们这位提举老爷不是个爱为难人的,性子也并不悭吝,只要按例孝敬便是。不过阎王好说,小鬼难缠,一会儿轮到周兄,见人便给些茶钱也就是了。”

    周三贵大喜过望,深揖一礼,直起身来,脸上焦虑去了大半,他重重地叹了一声,摇头苦笑道:“多亏仲官儿好心!在下自来宜宾,上下全不知晓,家中又刚操持盐业不久,各种门道不得其入,正自苦恼,多得仲官儿指点,感激不尽!”他又作了个揖,圆团团的脸上笑得连眼睛都看不见,道:“听闻宜宾有酒楼做得好鱼肉,一会儿在下做东,必得请两位赏脸!”

    李永仲婉辞推拒道:“我这也是泛泛之言,周兄实在太客气了些。”

    周三贵闻言顿时将头摇成了个拨浪鼓,他唉地叹了一声,道:“仲官儿有所不知啊,我这份鬼上身似的殷勤,全是被一个盐字给逼出来的啊!”

    这话多多少少地勾起了李永仲的兴趣。不管是他穿越之前还是穿越之后,只要跟盐沾上半分,暴利便滚滚而来。满清的两淮盐商,几百年之后的盐业公司,前者堪称富可敌国,后者则是许多青年才俊削尖脑袋也要钻营的地方。这个周三贵居然一脸苦相地说他现在的窘态全是盐惹出来的祸?

    何泰朝李永仲脸上一看,就知道这个他从小陪伴长大的主人翁对胖子生出了好奇心。左右现在辰光还早,他们来得略晚,前头早已排上了几个人,现在到边上的茶棚坐坐也并不耽搁。正想着,李永仲看似无意地往他这里一看,他便会意,提议道:“刚才一路行来,我看有个茶棚,看着倒还干净,现在还早,仲官儿不妨同周老爷到茶棚小坐片刻,小人在这里值守便是。”

    “如此甚好,甚好。”周三贵忙不迭地点头,又殷勤地邀请李永仲道:“我看仲官儿没有轿子,怕是坐车来的,不如坐我的轿子同去。”

    “我自小粗疏,坐不惯这个。”李永仲笑道,“那茶棚我也见了,离此不过半刻脚程,周兄先行,我骑马一会儿就到。”

    “很是很是,那我先走一步。”

    何泰目送周三贵的轿子一摇一摆地走远,这才回头面带疑虑地同李永仲讲:“仲官儿,此人底细不明,你真要过去啊?”

    李永仲呵呵一笑,他从小厮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勒着马脖在原地打了个转,俯下上身对何泰道:“左右无事,我就过去听个热闹。”说罢轻夹马肚,一会儿功夫就看不见人影了。

    何泰口瞪目呆地看着他跑远,半天才憋出一句喃喃道:“仲哥儿这是倾盖如故?”

    李永仲骑马,倒还要比周三贵更快些。他刚跳下马,就见周三贵的轿夫呼哧呼哧地扛着轿子赶到。他暗地一笑,脸上倒是显出些热情来。将马缰丢给茶棚的小二,他冲着迈出轿子的周三贵笑道:“周兄,我倒比你还快些。”

    周三贵一面用手帕擦头上的汗,一面叹着气说:“忏愧忏愧,兄弟我自打娘胎出来就是个胖子,从未瘦过,我父亲比我更甚。而听他老人家说,我的祖父并曾祖亦是胖子。”

    “那倒是家生福相了,叫人钦羡。”李永仲哈哈一声,做了个手势:“请!”

    这茶棚左右不过十来步长宽,三面大敞,内里摆了七八张桌子并竹编靠椅,屋外有几个红泥炭炉,其上坐着黄铜水壶,正冒着腾腾热气。李永仲顺眼一瞥,还看见在棚子边上还设了张案板,上面有些白面,想必此地还有包子馒头一类卖。

    周三贵刚在椅子上坐稳,便忙不迭地叫起来:“小二,给老爷我上两壶茶来!还有甚可吃的?”

    戴小帽的伙计脸上堆笑小跑过来,手脚麻利地抹了桌面椅子,这才笑嘻嘻地问:“这位客官,可有甚想用的?小店这里不敢说那龙井瓜片,但蒙顶玉叶也还是有的,口味重些,还有五年的普茶,若图简便,也有沱茶,老荫茶。”

    “你瞧老爷是差你几个花用的?”往桌上一拍,周三贵瞪着眼睛一拍桌子,“捡上好的蒙顶给老爷我来上一壶!”

    李永仲在他对面坐下,笑笑道:“小二,一壶普茶,再送些肉脯来。”

    两人喝了杯热茶,待寒意稍退,李永仲便主动开口问起:“周兄,小弟有一事不解。”

    周三贵挟了颗蚕豆丢进嘴里,细嚼一阵儿,眯着眼睛木着脸半天不语,忽地叹口气道:“仲官儿你要问的恐怕是我既是盐商,如何如此窘迫,对吧?”

    “正是。”

    “唉。”周三贵放下茶杯,唉声叹气半晌,这才苦着一张脸开口道:“仲官儿是富顺人,想必自小熟谙盐事了。但你有所不知啊,我周家上代还只是乡间一介地主,我家兄弟几个,自幼就只懂田间地头的把式,从来不晓得盐井是咋个回事。”

    “谁晓得前些年我大哥听人撺掇,竟学人开了口新井!老天保佑,还好出盐不少,几年下来也算小有收获。”讲到此处,周三贵脸上不见半分高兴,忧愁之色愈显,“可是今年起,便有官差人往我家去,话里言外都是我家盐税未完,我大哥使人打听,听说是从盐课司来的!这可让人奇怪了!长宁一地,却从来不曾听过甚么盐课司,我们是本分人家,该交的盐一粒都不敢少,只因着几家合股,完税一类向来是托付给合股的人家,因此这中间必有缘故。”

第二十六章 盐课司(1)() 
李永仲抬手举杯至唇前,借茶杯的遮挡微微一笑。

    这个周三贵,说话不净不实,甚么乡间地主,甚么被人撺掇,甚么小有收获,听听就好。倒是最后说的差人催逼完盐应该是真的。以李永仲看来,多半是合股的一方坑了周家一把,历来盐井一事,开新井必得到盐课司报备,由盐课司定下交盐数目,这其中猫腻非同寻常,一个不好,盐课司的吏目大使给你一年定额数百万斤,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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