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枭起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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枭起传-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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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焕之担心地望着他,欲言又止。

    他对李永仲的确是有几分格外不同的感情。王焕之五岁开蒙,十七进学,当年也是富顺风光一时的人物,但后来世事难料,举业受阻,心灰意冷之余接受了李家老爷的邀请出任李家的盐师爷,也是那时候,他认识了李家的二少爷李仲官儿。

    ps:第一更

第十五章 婚姻大事(2)() 
李永仲摇摇头,将自嘲和悲哀重新严严实实地压回心底,脸上看不出丝毫异样,他朝窗外看了一回,最终决定道:“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宜宾,见见我这位岳丈大人。”他随口吩咐道:“日子大概在年前,师爷看过黄历为我定个日子罢,再准备些礼物。”

    王焕之在心中默了一默,左手掐了个手势捏算半天,点点沉稳道:“东家放心,本月十六是极好的日子,从富顺到宜宾,百五十里路,以咱们家商队的脚程,七八日足使了。”

    主仆两个又说了会儿闲话,李永仲拍拍额头,笑道:“瞧我的记性,再过几日便是婶婶的生辰罢?”

    王焕之忙道:“内子生辰,东家不必放在心上。”话是这么说,但脸上也带出一点情真意切的感动来。他与妻子结缡二十载,感情甚笃,李永仲幼时不得李忠看重,有几回和王焕之下井,晚了便跟着师爷回王家,李齐也并不以为然。直到仲哥儿年纪渐大,对长子失望的李齐终于发现自己还有一个能干的儿子,从那时候开始,李永仲留宿王家的事才渐渐绝迹。

    李永仲哈哈笑了两声,“幼时多得婶婶照顾。”他止住王焕之的话头,感慨道:“我母亲早逝,父亲”年轻人自嘲地哈了一声,避开了李齐,继续道:“王叔和婶婶那时候不以阖府对我的轻视,对我多加照顾,虽然名为主仆,”他看着师爷的眼睛淡淡说道:“但在我心里,是拿师爷当父亲看的。”

    王焕之百感交集,却只能长长地叹口气。

    “我那个大哥百无一用,但父亲嘴上骂他,却也比任何人都要关心他,可惜啊,”李永仲眯起眼睛,呵呵一笑:“李永伯却不是个能扶持的。不然,父亲怕要亲自送我去庄上。”

    “父母偏心,人之常情。”王焕之沉吟片刻,谨慎地开口:“东家以后的日子,只有比现在更好的。佛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他双手放到膝盖上,上身前倾,极恳切地看着李永仲道:“这些时日我看东家行事,总觉得急切,东家年纪尚轻,有何事不能释怀呢?”

    李永仲暗叹一声。他总不能对王焕之说,再过几年,有个叫张献忠的陕西人将带着流民大军,赤地千里,以惊天气势席卷整个四川,整个四川都在他的马蹄下颤抖。现在不着急,难道等刀架到脖子上的时候再来后悔?

    他只能笑了一声,将话题转了开去。

    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李永仲重又提起先前的话:“虽说路上只要七八天,但我想着总要在宜宾呆上几日。不说别的,父亲去后,盐课衙门的李大人处我们可还没有去拜访。”

    王焕之脸色一肃,他曲起手指敲敲桌面,点点头,道:“很是。不仅是李大人,下面的头头脑脑也轻忽不得。自来便是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两个人三言两语便将此事说定,又定下几个跟李永仲出门的人选,多是他用惯的随从并亲近的管事——除了他自己院子里自小跟他一起长大的跟班和小厮,包括大管事李三忠在内,他还不敢对府里其他仆役抱以太多的信任。

    宜宾距富顺百五十里,虽然冬日里赶路辛苦,但总算官道上倒还太平。盐师爷说得不错,脚程快些,单身子人七八日便能到。但李永仲此去并不着急赶路,他带了贴身小厮梧桐和几个得力管事,除了府中家丁之外又自井上选了十来个挑水匠充数;开了仓库细细地选了诸色礼物。备好行装,待完事齐备,便静等正日子了。

    年轻的家主要出门的消息并未刻意隐藏,很快便在帮工中间风传。以往此类消息也并不如何见挑水匠们关注,但今次不同,管事们放出话来,家主似乎要在挑水匠中挑选几个亲随家丁!

    世道不靖,底层的小民总是最先察觉,也最先被黑暗混乱的命运碾成渣滓。他们凭借本能选择强者也追随强者。虽然并不清楚这次的选拔是临时还是永久,但对那几个诱人职位感兴趣的人不在少数。

    李府的亲随家丁有月俸三两,两季衣裳,年节赏赐不断。原先不过是李家的护院,但自从二少爷仲官儿开始跟着商队行盐,他便从挑水匠中选出忠厚谨慎,强健有力者充作护卫,又请来积年的武师教授武艺,仿着卫所设置律条,李永仲待他们竭心尽力,又严格约束,短短两年光景,便带出一队名动川东的护卫,专走贵州一路,打出写着盐字的大旗,绿林好汉们多闻风走避。

    “我是必去的。”刘小七半边脸颊被饭菜鼓鼓囊囊地填满,即使话都说不清楚,他还是严肃地同他要好的朋友关老二表示:“仲官儿要招家丁,我是不想吃挑水匠这碗饭了。”

    彼时他们刚在饭桌上同另外几个小工抢赢了最后小半碗肉并半碗萝卜,又从饭甑里舀了一大海碗压得严严实实的粟米饭,趁着这天午后管事们不在,两个人偷溜到牛棚的草料堆,舒舒服服地边吃边聊。

    “你想去当家丁!?”关老二横着袖子一抹嘴,震惊地盯着刘小七的脸,试图从那上面看出开玩笑的意思来,但看了半天他依然只能看出朋友的认真和固执。关老二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开口:“小七啊,当家丁当然好,但是要送卖身契给李家哩。”

    “我本来就是流民,连家在哪里都不知道,卖不卖身有什么打紧的?”刘小七不以为然地说,“再说了,给李家当下人有啥不好?吃得饱穿得暖,活得比富顺镇外头佃农好一百倍!”

    关老二摇摇头,“说不过你。”他往嘴里扒了一口饭,边说边喷饭粒:“但是就你现下这幅身板,难哦”横过筷子头,点点刘小七的胸口——以手加胸,能够一根根数出肋骨,又点点小七的大腿——还没井上刘二麻子的胳膊粗。他费力地咽下一口饭,这才口齿清晰地道:“小七啊,还是死心吧,好好在井上干几年,等你再长些岁数,就求管事的收你做个挑水匠,不比你现在强?”

    小七沉默了半晌,他靠着厚实的稻草堆,眼神放空,幽幽开口:“我爹娘死了快十年。”

    关老二叹口气,端着碗,捏着筷子,看着刘小七,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娘死得惨,被踩断周身骨头,嚎了半夜痛才走,但好在有块地收埋她;我爹”这个从来笑嘻嘻的小七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现在估计不知道坟头上的草有没有我高,不过,我想着,他应是没有坟的,也不知道埋在哪里。”

    刘小七转过来看着关老二认真地说:“关二,当年我全家一路讨饭来富顺,我还有一个大哥,一个大姐,一个妹妹,但是最后只活下来我和爹娘。”

    “家里连树皮都吃不上了,大姐说卖了她,出门找活路吧;走到半路,大哥吃了观音土,肚皮胀得跟要生的婆娘一样大,屙不出来屎,最后死了;看着要到富顺,结果娘生了急病,爹没办法,把小妹卖给了过路的人牙子,换了三吊救命钱。”

    “现在,我全家除了我一个光身子人,全都死绝了。我却不愿意死,我怕死!我想活!”刘小七抹了一把眼睛,哑着嗓子说:“原本我以为我要活,只能去偷去抢,但是我命好!我遇上了仲官儿发善心,收我下井。”

    “但是我又不甘心,我不想当一辈子挑水匠,我想吃饱穿暖,想出人头地!”刘小七的眼睛里亮得像有两把火,“我不去试,就是命里有这个缘法也放过了;我去试,却又给自己挣出了一个活命的法子!”

    不论是洞悉未来的穿越者还是挣扎求生的小人物,现在的他们,不过是命运这棵巨树上的蝼蚁,但日久年深,只要一息尚存,蝼蚁也能将巨木咬噬成千疮百孔。

    这日午后,是个难得的晴天。管事们转为选拔护卫一事空出一个下午,年轻的挑水匠们蠢蠢欲动,充作选拔的场坝被看热闹的闲人挤得水泄不通,场中时不时爆出阵阵大笑和惊叹声,打破了小镇昔日的平静。

    “你好生看。”李永仲站在人群边上,朝场中的热闹景象抬抬下巴,低声和自家护卫的头目说话:“定要选几个机警朴实的才好。”

    护卫的头目叫何泰,是李永仲打小一块儿长大的奶兄弟,极沉稳的一个人。何泰是家传的武艺,传说祖上还是叙南卫出身的军官。不过也只是传说,到何泰父亲这里,早已是几代的民户。五岁上何泰跟着父亲习武打熬筋骨。当年李永仲开始筹划护卫之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奶兄弟。而何泰也没有负他所望,竟是天生的将种,将一群老实巴交的挑水匠调教成进退有据的精壮汉子。

    “少爷说的是。”何泰并不以为自己在李永仲处有甚特殊,从来恪守主仆之道,他落后李永仲三步距离,微微颌首道:“现在人手倒是足使了,但还是紧张,若是照少爷所说那般日后还要往陕西去,必得将护卫之数再翻一番才堪得用。”

第十六章 婚姻大事(3)() 
李永仲闻言点头道:“阿泰说得是。”他又压低声音:“若我料算无差,陕西的乱子一时半会儿绝不能轻易平定,定边的盐池究竟是怎么个境况也无人能知,但关中一带,素为重镇,官军云集,想来是不会轻易丢掉。若定边盐池有岔子,便是我川盐的大好机会。”

    何泰悄声应和:“少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私下里他偶尔还保持着旧日的称呼,“不独是陕西一地,小人听说,西宁卫也指着定边的盐。”

    “正是如此。”李永仲注视着场中一个颤颤巍巍提起两个硕大水桶的挑水匠,闻言答道:“此次去宜宾,明面上是去拜见我那岳父大人,但盐课衙门里的大人们才是重中之重。以后不止是云贵两省,陕西也需要大量人手。世道不宁,别人是指望不上的。”

    刘小七机灵地在人群里东蹿西跳,好不容易挤开了人来到报名的家丁身前,他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我也要报名!”

    负责报名的家丁略识文墨,闻声转头一看,险些没找着人,待低头一看是刘小七,他脸色便好不起来,黑着脸拿手赶了两下,道:“刘小七!你来捣什么乱!”

    跟着刘小七一起过来的关老二便生了怯意,他拉拉小七的衣角,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小七,我说多半是不成的吧?”

    刘小七却不怕那家丁,只双手叉腰对他讲:“有哪条哪款说着我刘小七不能当家丁?!”

    家丁轻蔑地上下打量他两眼,打了个哈哈,朝左右道:“你们听到没?刘小七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又扭回头,语气里多了点劝诫的意思:“小七啊,你站直了没有那扁担高吧?现在有木桶重吗?李府的家丁护卫,可不养废物!”

    周围的人一通哄笑,七嘴八舌的说什么的都有。厚道的不过说两句刘小七不知道天高地厚,有刻薄的便说这小子不安好心,更有不怀好意的喊了一句:“把小七跟水桶比一比!”

    关老二红涨了面皮,真是恨不得寻一个地洞钻进去才好。他扯扯刘小七的衣服,想同他讲赶紧走,却发现小七眼睛里都淌出光亮来,亮得渗人,他一把甩脱关老二的手,几大步走到家丁面前,毫不畏惧地瞪着这个至少比他高出小半个身子的男人说:“李家有哪条哪款说刘小七当不得家丁?!”

    男孩正在变声期,尖利干涩的声音就像砂纸一样打磨着人们的耳膜,场坝中静了静,大多数人的眼睛里仍旧带着轻蔑,但他们收敛了脸上明显的嘲笑,和身边的人窃窃私语,那些被刻意压低的音浪像一阵舒缓的,却不肯离开的风盘旋在人群上头。

    “刘小七疯啦?”

    “你这就不懂了,”有人啧啧出声,“没这点心气,他一个父母双亡的娃娃,活不下来!”

    有人多长几岁,多出几分见识,感叹道:“莫看小七筋巴干瘦,他这是正在抽条长个子,狠狠吃几年饱饭,不比人差。”

    “这年月哪家吃得饱饭?”听话的人反问,“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他连老子都莫得,哪里吃得饱饭?”

    “莫吵莫吵,看小七。”

    人群的议论声让那个负责报名的家丁脸色难看起来,他随口骂道:“你走不走!?你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娘老子都克死了,看哪个敢要你!”捏着拳头几步走到刘小七身边,拎着他的衣领就要把这个捣乱的小子丢出去。谁知手刚碰到刘小七的胸口,就见这个干瘦矮小低头不说话的小子猛地一口咬了上来!

    那一口,狠得简直要咬下一块肉!家丁痛得大叫,空着的手将小七锤了个鼻青脸肿,但刘小七哪怕鼻血长流,仍旧死不松口。人群大哗,维持秩序的家丁赶紧过来给这个叫张雄的倒霉鬼帮忙,另外几个人捏着刘小七的脸颊让他松口。

    何泰脸上黑如锅底,暗骂一声,就要走出去,李永仲一把拉住他:“莫急,再看看!”

    “刘小七!你属狗变的么!”有人在骂他,又不敢过分使用力——用力太猛,先不说刘小七能不能保住那口牙,张雄臂上保准少块肉!“你给我松口!”

    张雄痛得满头大汗,他听老人说过,人牙有毒,比野兽咬了还厉害!他怒视着刘小七,寻思着一会儿等他熬不住松了口,就要打死他!但不论是恐吓谩骂的,好话说尽的;那些捏嘴掐舌的,还有拳打脚踢的,刘小七似乎都不在乎,他牢牢把住张雄的手臂,全心全意地将骨血里的最后一丝气力用在一口牙上,只用了渗了血似的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张雄,直要把他盯出个窟窿样!

    有个素来沉稳干练,叫刘东的看他这样子猛然想起刚才张雄说的话,已是恨得不成,顾不得现在一堆人指着张雄的鼻子骂:“叫你不积口德!”又转过来向刘小七诚恳道:“小七你不要同这个浑人计较,你且松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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