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安云如是想着,可现在,并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贵官,不能入城……”
“为何?”林霄目露凶光,逼视着眼前这个,饱经岁月摧残,看遍人情冷暖的中年男子。
“我是否……太过残忍了。”
看着他高傲的头颅无力垂下,看着他唇角的苦涩,铁石之心,微微松动了一线,眼神微微平和了少许。
“他是魏武元帅,令冠三军,统辖千里,睥睨天下。而今,却被我逼视得抬不起头。不为什么,只因为,他是我的舅舅,纵使从前……可是……今日剑拔弩张,如若兵戎相向,我可下得了手?”
林霄凝视着他,他兀自沉默着,远方,人吼马嘶,近前,五千甲士,严阵以待,下一刻,到底是是血如落花,还是寥落干戈,就只等他一句话了。
沉默了半晌,在众人的目光中,他扬起头颅“本帅说,贵官不可入城。”
眼中的孤傲,像是一柄尖刀,锐利逼人,
“因私废公。林霄,你怎会有这般想法?”
也许,是被刘安云的目光所震慑,也许,是他自己醒悟了过来,但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得到了答案。
他将右手搭在刀柄之上,冷冷道“即便兵戎相向,刘元帅,也不肯让下官入城么?”
“即便兵戎相向。”
刘长云紧了紧手中九龙镗“本帅奉诏,坚守龙城至南宫元帅接管,除南宫业外,其他人等若想入城,就得从本帅尸首之上踏过去。”
林霄取出一卷绢帛,托在手里“下官乃是并州刺史,奉诏而来,刘元帅不让本官入城,恐怕是眼馋我并州府库!”
刘安云还未发话,他身侧的将官却是忍不住了“姓林的!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我家大帅盛情待你,你便是如此?!”
“好一个长幼有序尊卑有别!”林霄并未移开目光,只是死死盯着刘安云,一字一顿道“刘元帅便是如此约束下属?面对上官,呼名道姓,言辞唐突,若于本将军中,定斩不赦!魏武元帅,难道你魏武军法,与各地众军有别?”
“军法,倒差无几,只是。”刘安云目光灼灼丝毫不让“陛下只诏我军驻防龙城,待南宫总督至后,再行交接,南宫业不至,本帅难辨林将军之真伪。”
“本将有诏书在此!岂能有假!”就见林霄眉稍微扬,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啸吟声起……
“嘭!”
一道劲风铺面, 刘安云如遭锤击,整个人不由自主的后仰,险些从马背上跌落下来。
“大帅!”
事出突然,数名近卫直到刘安云头顶鬃饰落地,方才回过神来,连忙将刘安云护在正中。
“哼。”林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一张雕弓,他弯弓搭箭,对准刘安云咽喉“诏书已到,魏帅此番,可愿让路。”
“岂有此礼!”一个魏武军校尉怒而拔剑出鞘“一军上将,竟以下犯上,胁迫上官!左右,随我护帅,擒下这狂徒!”魏武军阵型一变,片刻间,林霄便置身于盾墙枪林之中。
远处的两名军士本想上前护卫,却也被团团围住,动弹不得。
“我看谁敢!”戈矛林立,孤陷重围,林霄却巍然不动,面色不改“刘元帅,本将右肩曾于九原受创,恐怕撑不了多久……”
〃都退下。〃
一众护卫正欲强行将林霄拿下,刘安云却忽而出言制止,军士们不满的回过头来“大帅!这厮着实骄狂,便让属下等将他拿了,若是出云军发难,我军也好……”
“本帅让尔等退下!”刘安云揉了揉额头,挺直腰身,众护卫纵使心有不甘,帅令之下,也不得不从命。
”林将军神射,本帅早有耳闻,今日一见,果是旷烁古今。“他挺起胸膛,对准了箭头。
”果是旷烁古今……“像是在嘲笑什么一般,他又呢喃了一遍,兀自解下头盔,盔顶破口沿边,已经完全扭曲凹陷变形,将鬃饰小枝齐根削去的箭矢,正嵌在盔顶,上面还系着一纸诏书。
他戎马一生,多少年来冰刀雪剑相伴,血雨中来,腥风中去,直到方才那势若惊雷的一箭,他才头一次有了死去的觉悟,但是他并不畏惧,刘安云是人,他也怕死,但是,他知道,林霄不会杀他。如林霄起了杀心,方才那一箭,早已洞穿了他的咽喉。
再看向林霄,他不由感叹”金戈铁马身犹稳,笑引敌血洗兵刃,奇。“
”生死一线而色不变,困于绝境而神不乱,奇。“林霄也生出了同样的感慨,只不过,现下并不是惺惺相惜之时”是战是退,全在元帅一语之间,元帅,便给个准话吧。“
此时,为韩总督刘安云的立场举足轻重。
不是因为他地位崇高:他不如南宫业兵多将广,统辖之地也不若燕赵二道辽阔,更何况,南宫业还有天子正名,因此,即便他镇守东都,统辖中原,但地位,却在南宫业之下。
不是因为他权利大,若论实权,比起扶持天子的南宫业,他全权管辖魏韩,但比起司马错、柴勋这样受了王位的一方藩王霸主,犹是不及。
亦不是因他处事公正,人望中天,若论处事公正,各方总督皆有不为人所道之处,若天下封疆大吏之中真有公正之人,林锦荣算一个,曾经的邹桂武也算一个,但绝对排不上他刘安云。
他的立场之所以重要,只因为此刻,太原郡内的魏武军将兵,只尊他一人号令!他若欲战,三万骄兵悍将便披坚执锐,死战不休。
双方都是坚甲精兵,军力相仿。出云军有南宫业这一宿将,但刘安云亦是饱战之将,出云军有林霄和唐慕云这等新锐战将,魏武军中久经黄沙之人亦是不少。
战端一起,鹿死谁手尚不得而知。
再者,无论成败,流干的,是齐人的血。
无数目光投向端坐马背的刘安云,是战是退,便取决于他了。
林霄脸色很不好看,这并不是装出来的,若要将脸色变幻自如,他还没有那个本事。他之所以面色蜡白,只是因为,他已经知道刘安云的立场了。
箭杆之上的诏书,他眼角余光都不曾瞟过。
〃魏武不退。〃刘安云取下箭杆上的诏书,塞进甲胄之中,昂首傲然道“此诏真伪未明,本帅亦不会去看,贵官若无他事,便回营歇息吧。”
先前,他已辩出林霄身份,诏书之中所携关防印信齐全,根本无从做假,出云军也是在他斥候的查探中明火执仗赶来,他竟然说“将军虚实未辩,此诏真伪未明。”
此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知道刘安云的立场了。
军卒们缓缓逼近林霄,再次用盾阵将他围住,长矛顶在他的身侧。这般处境,莫说是林霄,纵使是勇冠三军的赵知麟在此,只要刘安云一声令下,纵使不死,也会被其俘获,成为刘安云与南宫业交接龙城时的筹码,届时,等待林霄这个并州刺史的,将是一座空城。一座,残缺颓败,荒无人烟的空城。
林霄此时,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纵使右臂长时间引弓有些酸麻,他也不敢有丝毫懈怠,此时,他若松了弓弦,毫无疑问,自己将为魏武军所掳,若是将箭矢射出,自然是能将刘安云当场射杀,林霄对自己的射艺极为自信,两人之间,不过五十余步,不怕刘安云身手矫健甲胄坚固,此箭一出,哪怕有盾卫拼死相护,刘安云也绝无生还之望……
可将其射杀之后呢?
凭借刘安云在魏武军中的名望,他最好的下场,不过是成为一滩肉泥罢了,在这之后,魏武军与出云军,甚至是魏韩与燕赵之间,也会结下无可化解的血仇。
到时,便是亡国之时……
秋风拂过林霄的面颊,轻抚着滚落的汗珠,带来了一缕微凉,也带来了一声叹息“让条儿道出来,放将军归营。”
“大帅,此时擒了林霄……”
刘安云摇了摇头“莫要多说,林将军射艺如神,若欲取本帅性命,本帅此刻,已至黄泉,本帅自问,平生从未亏欠于他人,尔等让条道出来,让林将军归营。”
“是!”纵使不情愿,魏武军士们还是收起了刀兵,退到两旁,林霄也暗自松了口气,松了弓弦,将箭矢与雕弓收好,抱拳一礼“魏帅气量恢弘,下官佩服。”
“不必,林将军还是快回营吧。”他说着,接过一顶蛟首银盔,扣于冠上“我军强援将至,将军切莫贻误了战机。”
“下官有个提议。”林霄方才收起弓,此刻却又拔出刀来“魏武出云,皆为我大齐锐士,自相杀伐,手足相残,国之天殇,我等身为统帅,当竭力避此无谓之战,然今日不得不战,古今皆有士卒代帅而死,不知魏帅,可有豪气,为士卒犯陷?”
“又有何妨。”刘安云策马先前两步,手中九曲飞龙镗指向大地“本帅,接下了。”
第七十六章 统帅天职()
“战甲已备!晋鼓催人!”
“渭水觞觞!装我军魂!”
“渭水觞觞,壮我军魂……”南宫业勒马立于大营辕门之外,远处,牧业千军苍茫,战歌一曲,画角轻响,杀声引吭“果不出我所料,刘安云果然还是要一战。”
“大帅。”唐慕云根本没有去看龙城方向,在此处观望,根本看不出什么来,何况,那隆隆斗将之鼓,已经说明了一切,再看也没有意义,她指着另一次“都督归营。”
就见南宫落雪青衣白甲,金枪耀目,带着十余轻骑逐风而来。
到得辕门,下马一拜“大帅,末将幸不辱命,龙城以南,无一敌脱出,擒敌副帅刘玄礼。”
南宫业点了点头“人在何处?”
南宫落雪站起身来,指了指身后游骑所胁之人“人已带到。”
“如此甚好,本部堂便不究你擅自行事之罪,你部速回龙城以南,天龙山之地旦有一动,你便速速率部返回,不可截杀。”
“末将明白。”南宫落雪提着金枪翻身上马,勒着缰绳,调转白马,方才行出几步,便又回过头来“大帅。”
南宫业板着脸“何……何……阿嚏!”
“早知那日就不与你赛马……”兀自念叨了几句后,他又一本正经的问道“何事啊?”
“噗。”南宫落雪失笑出声,她本觉南宫业今日有些怪异,看了他这副样子,方才放下心来,将虎贲金枪置于地上“女儿料想,父亲今日有用此枪之处,便借于父亲一用。”
说着,她便俏皮的眨了眨眼“末将告退。”
“竟于军中嬉闹,成何体统。”南宫业看她走远,便骂骂咧咧的策动战马,踩着枯草碎石,将金枪拾了回来。
“又见面了,老伙计。”他勒马横枪,细细打量了一番,虎贲金枪之锋锐,犹胜当年,看得出,南宫落雪这两年来,保养的很认真。
“大帅,武威将军身陷重围,此时不是感怀之时。”
“本部堂何人,岂能不知。”南宫业皱了皱眉,回头看着唐慕云“你急甚?若本部堂与你初时,还当你是急于去见情郎。”
“大帅说笑了。”唐慕云捏着手中缰绳,淡淡道 “上官受困,下官,心急如焚。”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行军尚未编演,你这胳膊肘便开始往外拐了……”南宫业絮絮叨叨的数落了唐慕云一通,唐慕云却是像个闷葫芦,一言不发,说了一会儿,南宫业也觉无趣,便停了下来“罢了罢了,依计行事,点兵去吧。”
唐慕云微微颔首一礼“大帅身染风寒,旁侧也无重将可用,还望大帅万事小心。”
”去吧。”他扬了扬左臂“小心行事。”
”末将告退。“
唐慕云默默退了下去,南宫业看着天边斜阳“这小子,把本部堂都给差使了。”
他站在原地,摘下了头盔。将面巾系好“陛下不于他帅位,他倒是自己给自己升官儿了。”正了正甲胄衣袍,他便擒枪入营,擂鼓聚将,改旗易帜,将林霄的旗帜被撤下,换上了燕赵帅旗,三军闻鼓而动。
唐慕云点了一旗人马,偃旗息鼓的离去了,独孤怡跟在她身侧,轻声叹息“早知将军性情中人……但他向来行事稳重,想不到,也有如此冲动之时……”
“你不懂。”
“唐将军?”独孤怡看向唐慕云,却惊恐的发现,这位平日里淡泊冷漠的上官,此刻神色无比的复杂“您?”
唐慕云回过头来,看着独孤怡一字一顿道“你不懂,独孤怡,将军此举,并非冲动,他是在以性命谋胜,他是在用自己的性命去挽救龙城,这个国,已经等不起了……”
“挽救龙城?”独孤怡满目疑惑,依旧不明所以的看着唐慕云。
“不错,大帅密令都督封锁龙城以南,此事,将军是知晓的。”一声长叹,她本是惜字如金之人,可今日之事,不吐不快。
“魏帅刘安云,平生最重名望,若与将军斗将,必当尽到个中礼数,一来二去,天色暗下来,我等夺取龙城府库,便更有把握……魏帅武艺通达,将军他与刘安云约斗,是不想魏武军与出云军手足相残,也不想,新军久而不成之无奈之举……”
独孤怡的面色也凝重起来“照唐将军如此说来,将军与魏帅一战,并无取胜之把握?”
“不。”唐慕云摇了摇头“将军绝无取胜之机。”
“那!既然唐将军早就知晓,为何不阻拦?你身为将军部署,怎能看着将军亲赴死地!”独孤怡情绪有些激动,言语间不自觉的掺杂了不敬的言语,唐慕云却并未在意。
她侧目看着南方,看着龙城北门的方向“这是统帅之天职,无论上官下属,皆不可阻……”
〃可是……〃独孤怡还想再争辩几句,却突然想起,在胡林之时,唐慕云也是这般,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置身绝境,他们是一种人,也许自己真的不懂……
林霄看了看魏武军的盾围,他轻抚着刀柄,微微闭上眼,感受着心头无法名状的宁静,明明还深陷重围,明明没有任何取胜的把握,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难以抵挡的困意。
“难道这副身体,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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