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旻不管这个酒鬼是不是真的张旭,但见他今日所展现的书法意境,便值得这方照顾。
裴旻回屋洗漱休息。
黎明时分,睡得正是香甜的裴旻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惨叫,叫声格外凄惨,好似至亲至爱之人离世一般。
裴旻心道:“莫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他顾不得穿衣,拿起秋水剑,冲到了隔壁房间。却见那个酒鬼对于他的到来,视若无睹,而是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大醉后写的书帖,伤心欲绝,眼泪都要流了下来。还未等裴旻开口,他拿出笔在空中挥洒,大开大合,气象万千。
但每每写到一半,酒鬼都会停笔不写,一脸的懊恼,口中叫着:“不对!”又重新来过,如此仿佛十余次,如疯如狂,尤不知觉。
裴旻看着酒鬼的提笔起手,脑海中再次浮现昨夜酒馆酒鬼狂呼急笔时候的形态,那股意境再次涌现心头,他见酒鬼凌空写字,好似舞剑,虽没有半点套路,但那大开大合的豪迈感觉却如一招大开大合的剑法之形。
莫名的感觉涌上心头,裴旻闭上眼睛,脑海中分别浮现酒鬼昨夜的意境以及今日的笔锋,反复来回转换,思绪一念千里,短短的几个呼吸间,意境笔锋回来演练千百次,渐渐的脑海里的酒鬼变成了他自己,手中的笔也变成了剑……
豁然贯通!
裴旻突然大笑出声道:“随我来!”他不由分说,拉着酒鬼便往后院走。
酒鬼正在找昨晚感觉,突然让一陌生人拉着走,哪里愿意?想要反抗却比不过裴旻的力量,只能任其拖走走。
后院裴旻长剑出鞘,起手宛如握笔但剑锋所指却纵横开阖,上撩下滑,淋漓酣畅,前刺后劈,雄浑刚健,尤其是招与招的连接气势恢宏,如长江大河一泻千里,又如黄河奔腾,巨浪击石,威不可挡。
酒鬼看直了眼睛,不等裴旻收剑回鞘,猛的一拍脑袋,匆匆回屋,提笔挥墨,一挥而就,看着自己的杰作,大笑了三声,对着已经走进屋内的裴旻道:“若无你剑,便无此字。”
裴旻应道:“若无你字,亦无此剑。”
酒鬼作揖拜道:“吴县张旭,见过这位兄台!”
裴旻回礼:“怀柔裴旻,见过张兄!”
剑圣!
草圣!
第64章 两遇知音()
张旭打完招呼,低头看着自己先前写的字,那表情宛如看一个梦中情人一般痴迷。
裴旻也将目光落在字帖上,神情动容:这一次张旭写的不在是先前的《王子晋赞》,竟然是贾谊《过秦论》中的一段:及至始皇,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威振四海。
张旭这篇狂草书帖气势磅礴,布局大开大合,落笔千钧,狂而不怪,书法奔放纵逸。尤其开篇“振长策而御宇内”起,笔画连绵不断,笔力厚重,倾势而下,即至后面的“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执敲扑而鞭笞天下”竟是一笔呵成,中间没有间断之处,大有秦王持剑,八荒六合灰飞烟灭的气概,草书之美尽显其中。再以“威振四海”作为书帖总结,布局疏密呼应、错落有致、浑然一体。
“妙,太妙了!”裴旻抚掌赞叹道:“此字帖气度宏伟,较之昨夜的长江奔腾黄河咆哮,意境上更胜一筹,不在限制于长江黄河,而是天下。气吞天下,论吞天下之气魄,古往今来,又有谁能与秦皇相比?这字与贴相互辉映,这书帖,可抵万金。”
看着这幅字,裴旻感慨张旭草圣之名,名不虚传,论书法一道,书圣王羲之的成就或在张旭之上,但仅以草书而言,张旭的狂草才是草书的巅峰。
张旭怔了一怔,瞧着裴旻,眼中更是欣喜道:“你能看懂我字?”
“不然呢?”裴旻笑道:“这世间酒鬼那么多,我何必将张兄从酒馆带到这客栈安置?昨夜见张兄奋笔疾书,笔法奔放豪迈,挥洒间有如长江黄河波澜壮阔,便知张兄非寻常酒鬼。”
张旭眉飞色舞的道:“不瞒裴兄,张某出游天下至家乡北上,途径长江见滚滚巨浪淘沙东去,心中以有所感。前日游黄河,看黄河澎湃咆哮,更有所悟。有心将此感此悟借助手中之笔,抒发出来。只是提笔却不知如何下手,只差那一点点感觉,无法领悟其中奥妙,着实急煞。我嗜酒如命,往往在酒甜耳热之际,能得神助,所写书法之神异,远非我清醒时可比,遂去酒馆买醉。不想好不容易找到感觉,却写下这篇书帖,当真悲痛欲哭。”他一指桌角的那篇《王子晋赞》。
裴旻会心一笑,那篇《王子晋赞》只看书帖,存粹就是小孩子的鬼画符,哪有半点草圣所书的样子。
张旭带着几分激动的续道:“今日见裴兄舞剑,剑法大开大合,意境竟与我相通,但个中又略有不用,另有神妙,带的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我另有所感,突然想到昔年秦皇,写下此贴。我张旭练字至今三十五载,这贴可谓我凭生最得力之作。”
裴旻也道:“我自幼喜剑,剑术自成一脉。昨夜见张兄笔法,心中即有长江大河一泻千里,黄河奔腾咆哮之感,今日又见张兄凌空书写,隐约间竟与剑道暗合,悟出此剑法。此剑大开大合,豪迈非常,即便在我身怀诸多精妙剑法中也是首屈一指的绝技。”
“原来如此!”张旭恍然大悟道:“无怪你的剑意能与我的书法意境相合,无我字,便无你剑,无你剑便无我字,你我以书剑相交,当真是一庄美事,一段佳话。来,裴兄请,请坐,我们坐下细谈。”他刚一坐下,又起身道:“这与友畅谈,无酒怎么行。裴兄稍等我片刻,我去买些酒来。”他手摸了摸腰间,发现没有钱了。
裴旻笑道:“还是我去买吧!”
“不行!下次你请,这次必须我请。”张旭毫不以为意,小心翼翼的将桌上的那篇《赞秦王》放到一旁,随手从书篓里又取过一块帛布,挥挥洒洒的写了一首诗,他一吹帛书上的墨迹,笑道:“酒钱有了!”
裴旻哑然失笑,也觉自己多虑,张旭的字,就算是随意而写,酒钱总是换得来的。
果然没等多久,张旭手中领着两大坛的酒大步走进了屋内,后边还跟着店小二端着烧酒用的炭火。
张旭起初还以为裴旻只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剑客,就如当初与伯牙子期一个音乐师、樵夫,细谈之下,方才发现裴旻竟是进京赶考的贡生,学识渊博竟然毫不逊于他,交谈起来没有任何违和感,尤其是在他所专精的书法一道,对方竟然也有一定的功底见地,让他们有了更多的话题,惺惺相惜。
张旭道:“裴兄觉得王右军的字如何?”
裴旻自是知道王右军便是王羲之,王羲之官至右军将军,有王右军之称,他道:“入木三分,论书法功底,天下无对。不过我觉得王右军真正于书法上的贡献是开创,在他之前,汉魏笔风独尊于世,一家独大,限制了书法的发展。而王右军兼善隶、草、楷、行各体,精研体势,心摹手追,广采众长,备精诸体,冶于一炉,成功摆脱了汉魏笔风,自成一家。至他以后,书法一道,百家争鸣,各有妙长,他功高至伟,无愧书圣之名。”
张旭拍腿大笑道:“裴兄见解与我相同,世人多赞王右军的字,可在我看来,他的字可称前无古人,但未必就无来者,但他在书法一道的贡献,无人可比。”
裴旻佩服鼓掌,张旭足够狂,但他却有狂的资格,也说的极有道理,赞同道:“我也觉得如此,不只是书法,世间万物也是一样。先人留给我们的经验学识,真正的意义并非是让我们将他们当做神来膜拜,而是当做一个目标超越,只有一代代后辈不断的超越前辈,才能真正的长盛不衰。唯有如此,才对得起先人。超越先人并非是亵渎而是对他们的尊重。”
“妙哉!”张旭动容道:“世人都说我张旭狂,在我看来,裴兄才是真的狂,但狂的有理有据。”说着,他有感而叹:“遇知音也!”随即又是大笑道:“都说知音难求,我张旭三生有幸,这两月余间,竟遇两位知音,老天眷我……裴兄,我与你同去长安,介绍一位好友酒友与你认识,他是朝廷的太常博士叫贺知章……”
第65章 梦里长安()
裴旻与张旭一并离开解县,由风陵渡口南下,过潼关入关中,顺着官道往东行去,一路上行人遍野,喧闹声吆喝声不断。各路行人往返长安,一眼望去,竟瞧不到边。
这一路南下,裴旻为练骑术多走小道,在无小道可走的时候,也走了不少驰道官道。现今两相比起来,差距完全不可以道理来计。
对于近在咫尺的长安,心中愈发期待。
身旁张旭骑着一匹骡子,此时此刻的他与当初的酒鬼判若两人,内穿绛紫长袍,头戴平头小样,腰悬配剑,外罩青色风衣。看上去神采奕奕,比解县初会时的满身酒气,外加一头墨水的黑发早已如脱胎换骨一般变了模样,变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儒士。
日前张旭洗漱完毕,换上这身行头后,裴旻险些都认不出他来。
张旭见裴旻表情,会心一笑,道:“我初次走在这条通往长安的官道时,所怀心情与裴兄现在一般无二。想着长安到底有多雄伟繁华,幻想着它的模样。作为过来人,这里劝裴兄一句,莫要胡乱瞎想。就算你在怎么多想,长安永远比你想象中的雄伟繁华。”
裴旻略显不信,自己好歹有二十一世纪的见识,长安在如何雄伟能超过他的认识?不过张旭的话,更让他心中充满了对长安的向往,情不自禁的扬起了马鞭。
小栗毛得到主人的指示,迈开了步伐,加快了速度。只是几个步伐,便将张旭甩在了身后。
张旭急得大叫:“裴兄等等我,我这骡子可跑不过你的马……”
事实证明张旭的对的,哪怕裴旻在见过东方明珠塔的高耸,见过三峡水坝的壮观,见过胶州湾跨海大桥的神奇,但是跟眼前的长安城相比起来都属于劣质品。
走进长安城的裴旻就如井底之蛙一般,第一次跃上了井口,使之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棋盘式的街道宽畅笔直,左右街道均作南北、东西向排列,相互垂直,笔直端正,宽畅豁达。此时此刻的长安城里人口已经超过了百万人,街道上一眼望去,至少都能瞧见数个黄发碧眼的胡人。尤其是周边的酒肆,各种娇媚的胡娘穿着暴露的外衣,在店外热情的揽客,较之蓟城的妓院都要开放,吸足了过往路人的眼球,不少给勾魂夺魄的男子情不自禁的往店里钻去。
最令裴旻佩服的是设计长安的工程师将每一个街道的排水系统以及绿化都设计在内,全城每一条街道两旁都有排水沟,四周还种植着槐榆,现在是冬季,树叶早已凋零,但可以想象,春夏之际是如何的绿树成荫。
这个尚未有工业化学污染的时代,都如此注重环境绿化,足可羞煞后世。
走在这长安的大街上,裴旻由衷体会到了古代人的伟大。如此伟大的国度,如此伟大的国家,焉能不利于世界之巅,享受四方来贺?
裴旻突然有点热血上头,想着若能以己之力,让盛唐更为强盛,不再有吐蕃为患,不再有突厥袭扰,不再有怛罗斯之败,甚至不再有安史之乱,让盛唐多延续百年,那也不枉自己来这世界走上一遭了。
裴旻左瞧右瞧看的目不暇接,张旭领着路却走的极快,不知不觉已到城西贺知章所在的长街。
领路的张旭突然顿住了脚步,古怪的看着前头。
裴旻往前望去,却见前方门庭若市,诸多年青文士手持卷稿,列队交予一管家似的人物。
张旭想了想,竟然调头便走。
裴旻不明所以,正待询问。
他们身后迎面过来一小队人马,为首一人是一个中年官员,他见张旭登时翻身下马,小跑着来到张旭骡子前,伸手捉缰道:“张兄哪里走,即来我府前,哪有放你离开的道理。走,与我回府,我们再喝上三百盅,同求一醉。”
说着他拉着缰绳,不等张旭回绝,再度调头。。
裴旻打量着那中年官员,毫无疑问他应是贺知章。对于贺知章,裴旻算得上是久闻大名,他最喜爱的诗人杜甫便有一诗,叫做《饮中八仙歌》。说的正是间长安市上的八位嗜酒的酒鬼,当时人称酒中八仙,其中位列第一的便是贺知章,而刚刚与他结交的张旭,也是其中一仙。
贺知章身形高瘦挺拔,眉清目秀,但眼角已出现微微的皱纹,左右唇上八字胡外翘,下巴胡须垂下如杨柳长至胸膛,一身整齐的官服,显得格外有精神。
裴旻下马作揖道:“晚生怀柔裴旻,见过贺博士!”在唐朝其实并不流行称呼官员为大人,真正用到大人的地方只有一个,父亲大人,乱叫大人有乱认父亲的感觉。称呼一般官员通常的姓外加他的官职,或者尊称某公,就如王羲之,世人多称他为王右军。
裴旻并不知贺知章已经提升为考功员外郎,只以为他还是张旭口中的太常博士,遂叫他贺博士。
贺知章怔了怔,多看了他两眼,颔首笑道:“随我一同回府。”
府外一群投送行卷诗的学子见贺知章竟为张旭持缰而行,看呆了眼,纷纷让开道路,恭称:“贺公。”
贺知章颔首一一回礼,却也不多做接触。
入得厅堂,贺知章方才大笑道:“酒友来了,岂能无酒。来人,速速烧酒,我要与张兄与他新结识的小兄弟,痛饮三百盅。”
张旭却意外道:“酒不忙喝,贺兄且看我这字如何?”他说着自得的将自己的力作取出,递给贺知章。
贺知章慎重接过,打开字帖,看着气概雄浑的《秦王赞》,竟是呆立当场,眼中震撼,一览无遗,短短二十余字,他反复来回看了十数遍,长叹道:“张贤弟下笔如神,为兄服气了,自愧不如。”他顿了顿道:“贤弟,为兄爱煞了这字帖,不若送给为兄如何?”
张旭自得的大笑道:“老哥哥这是晚了,好贴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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