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将手在炕桌上一拍,金嵌南珠的手环和楠木炕桌一撞,发出好大的一声哐当:“说什么胡话呢?这也是你可以议论的?”
周瑞家的顿时住口,手脚麻利的在脚踏前跪直了,她刚跪好金钏便打了帘子伸头进来:“太太?”
“没你的事。”王夫人一挥手:“且看好门。”
于是帘子又放下了,周瑞家的闻言不由心头一动,又抬头在王夫人的脸上细细瞧过一回儿:“这事儿虽不是我这个下人可以议论的,只是太太心中也要有数才好,我们大姐儿必定是一个有泼天富贵的便是珠哥儿,也将那大房的哥儿甩了不知几条街,眼下宝玉虽然才三个月大,但是衔玉而生定是不凡的!太太就忍心他们一辈子?”
王夫人痛苦的闭了闭眼睛。
忍心?
不,怎么可能,这三个哪个不是她的心头肉?她又怎么忍心他们将来屈居长房的那堆废物之下?
只是这事不能急,也急不来,嫡长继承本就是天经地义之事,就连太子不也是嫡长吗?
只是心思到底松动了,脸上不由就带出了一两分,周瑞家的一见大喜,便再接再厉道:“眼下老爷和太太虽然住着这荣禧堂,但是这荣禧堂是怎么来的太太也是知道的,容我说句不应该的话,若是哪天老太太”
就在这时门帘后传来金钏的声音:“太太,老太太回来了,此时轿子已经进了仪门了。”
王夫人一惊,一面喃喃道:“这就回来了?”一面忙忙的从炕上下来,周瑞家的也连忙起身,半跪着将王夫人的素纱裙细细的整理了,再伸手将她鬓边的白玉嵌宝金钗扶正了:“太太,再无不妥了。”
王夫人点点头,伸手让周瑞家的扶稳了,又让金钏儿打起帘子,这才顺着后房门由后廊往西,出了角门过南北宽夹道往贾母的院子去了。
贾母年纪大了,屋子的里的丫头便要活泼喜气一些,王夫人尚在院外便听到有小丫头叽叽喳喳道:“老太太可回来了!”
于是王夫人赶忙紧走几步,穿过穿山游廊,上了台阶,恰看到一个茜色比甲藕色汗巾子的小丫鬟捧了盆残水出来,和王夫人一对眼便愣了,急急的将手中的水盆往院子的地上泼了,腾出一只手给王夫人打起帘栊,同时不忘回身招呼道:“太太来了。”
王夫人认出她叫鸳鸯,因父亲姓金乃是贾家旧奴,故才留头便进了贾母的院子。
这孩子素日活泼,很得贾母欢喜,因此王夫人冲她微微一笑,这才侧身进了屋子:“老太太,我来给您请安了。”
贾母并不在正屋,王夫人见西边的耳房门口立着三四个丫头,于是躬身走了进去,果然看到贾母坐在靠窗的炕沿上,身上已经除了大衣裳,只穿了一身月白的中单,手中捧着一杯茶慢慢的品着。
王夫人俯身下拜,贾母的头发已经散了下来,一个小丫头跪在她身后用梳子一下下的通着发丝,因此她也不动,只是放下了手里的茶碗:“老二媳妇,你来了。”
王夫人连忙上前接过茶碗,一触手竟是温凉的,不由恼道:“都是怎么伺候的?这样的茶也端给老太太喝?”
“无妨,”贾母摆摆手,语气有些弱:“热了一天了,那些烫口的也喝不下。”
王夫人便将茶碗放到炕桌上,讨好的看着贾母,嘴唇挪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没忍住:“母亲,您受累了,只是宫里怎么说?”
贾母决意小选()
19
贾母撩起眼皮看了王夫人一眼。
王夫人本就有些惴惴,此时被贾母的目光一惊,反射性的站直了身子嗫嚅道:“母亲”
贾母却不再看她,只闭了眼睛:“无事,我知道你是个口拙心直的。”
王夫人感激的点点头,转而想到贾母闭着眼睛,复又开口道:“母亲,您知道我向来是个不会说话的,今儿又着实心急了些,只是这事儿——”
“罢了,我不会怪你。”贾母便把两只眼睛都睁开了,她年纪虽然老迈,一双眸子却是精亮:“只是我今日试探过了那太子妃看起来却是不愿意再进新人了。”
“怎么会?”王夫人的声音一下子就拔高了,周围的小丫头被王夫人的声音一吓,皆尽有些瑟缩,只将头埋得更低了些。
贾母不怎么赞同的盯了王夫人一眼:“小声些,老二家的,你现在哪里还有一点当家太太的样子?”
王夫人一捏帕子,神色间挣扎了一下,终是放低了声音:“她怎么会?她又怎么敢?难道她不知道‘妒’为七出之一吗?她就不怕太子——”
“她不怕!”贾母沉声打断了王夫人:“她是大礼迎娶的太子妃,便是太子也没有为了一个侧室动她的道理!更何况我们大丫头现在还什么都不是!”
王夫人张口结舌了一阵,仿佛这才蓦然想起自己的女儿还不是皇家的人,但纵使认识到了这一点,也终究忍不住:“她且得意这一阵吧不过是”
——不过是一个只会生女儿的贱命!
贾母再看了王夫人一眼,想了一想便叫停了身后帮自己通着发丝的丫鬟:“且退下吧,这里用不着你们了。”
那小丫头似乎有些不解,但还是顺从的放下梳子从炕上下去。
贾母又一挥手:“都下去,谁敢将今日的话泄露出去,我就把她连同老子娘一家都发卖到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去。”
小丫鬟们肩膀一抖,便有那要哭出来的,只是到底忍住了,只瓮声瓮气道:“记住了,婢子们再是不敢的。”
等到这些人从耳房间鱼贯出去了,贾母冲着王夫人招招手,又一指炕沿儿:“过来坐。”
王夫人微有不解,但是还是顺从的走过去,却也不敢坐实了,只敢歪着身子倚着炕沿儿:“母亲?”
贾母将头凑过来,低声道:“老二家的,我有个主意,只是着实怕委屈了我们大丫头。”
王夫人谄媚一笑:“母亲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的主意必定是使得的,又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那好”贾母一声叹息:“你也不要怪我老二家的,我想后年的大选是不成了,不若我们走小选吧?”
“什么?!”
王夫人本来就没有坐稳,被贾母的话一吓更是整个人直接滑到了脚踏上:“——小选?!”
“小些声!”贾母恨恨的去堵她的嘴:“你也不想我是为什么让丫头们退下去?这么大的声儿,你是害怕她们听不到吗?”
王夫人一哆嗦,只是整个人依旧是愣愣的:“母亲!怎么就怎么就那小选可是可是”
——那小选选的可是伺候人的宫女啊!
王夫人觉得自己已经完全的木掉了:元春可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千金,她怎么可能?!她又怎么会忍心?!
贾母看到王夫人这样也是一声长叹:“你认为我心里好受吗?大丫头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又怎么狠得下心让她去吃那个苦,可是——”
她紧紧的盯着王夫人的眼眸,目光中已经露出了一抹坚定之色:“可是若要通过大选给太子挑人,太子妃可是说的上话的!”
王夫人依旧懵懂,似乎整个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只茫然的睁着一双眼睛看着贾母。
这使得贾母又是一声叹息:“老二家的,我在回来的路上就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了,你想想,你会愿意给政儿挑人吗?”
话题扯到自己身上,王夫人似乎清醒了一些,连忙分辩道:“母亲,我不是”
“好了好了,”贾母不耐烦的打断她:“我没有怪你,你生的珠儿和元春都是好孩子,宝玉更是有大福气的。只是对于政儿身边的那两个丫头你就真的什么都没想?”
王夫人知道这说的就是贾政书房里伺候的两个丫头了,她们一个姓赵一个姓周,俱是已经开了脸的了,平时她看着这两个丫鬟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但却还没傻到现在承认,当即就强笑道:“母亲说哪里的话,媳妇是那样容不下人的人吗?老爷既然喜欢她们,留着红袖添香也是一桩美事”
贾母再次抬眸看了王夫人一眼,她无需说什么,只是目光就让王夫人那些虚假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只能茫然的开阖了一下嘴唇:“母亲?”
贾母抬手摁了一下额头,疲惫道:“你也别说这些假话空话了,又有哪个女人希望自己丈夫身边有别的女人?”
王夫人登时就涨红了面颊,只诺诺的说不出话来,她看着贾母,但心中却忽的有个念头一动:当年的贾老国公也只有两个嫡子,却是一个庶子也无
而贾母已经絮絮道:“想必太子妃也是一样的想法,你别忘了,她现今还没有嫡子呢!”
王夫人悚然,想了一回儿,心里已经是被说服了,只是嘴上依然坚持着:“那她就能把着太子的后院吗?太子将来是要登上那个位置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她拦的住吗?”
“可那时她就是皇后了!”贾母一声断吼:“别的不说,整治一个妃妾还是使得的!”
王夫人彻底的说不出话了,是啊,妃嫔和宫女又有什么区别,不一样是在皇后手下讨饭吃的吗?
而贾母看着她的呆愣再追加了一记重击:“那太子妃是什么出身你也是知道的,你认为她会放任我们大姐儿进去拆她的台吗?不说太子妃,便是你,你容得下良妾吗?”
良妾出身清白,是有正经的纳妾文的,且也是被抬着进门的,没有卖身契,女主人等闲拿捏她们不能,因此也是很多嫡妻的心腹大患。
而太子的妃嫔却还要厉害一些,她们都是礼部正经下过诏书的——
就是说是有品级的!
太子妃出身微寒可不是什么秘密,在王夫人这种出身世家且嫁的也是世家的大妇眼中,这样卑贱的出身是压不住人的,而在她看来太子的后院之所以还没有乱起来也不过是因为那些妾室的出身更加不堪而已。
可是现在不同了,元春志在太子,那么这种微妙的平衡就势必会被打破:元春可是国公府的嫡出姑娘!
那太子妃会放任这样威胁巨大的女人进入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吗?
她可没听说太子妃有什么智商上或是精神上的问题。
王夫人想到这里,心中已是隐隐的认可了,只是到底还有一丝慈母之心流连不去:“可是我儿我儿又几时做过伺候人的活计?她她生下来就是被丫头嬷嬷捧着长大的啊!”
“这天下的人都是皇家的奴才!”贾母厉声道,见王夫人已是呆了才放缓了语调:“她又能够做多久的婢女?我们大丫头这样的人品面貌一旦入了太子的眼还愁没有将来吗?而若是有幸生下个一男半女——”
王夫人的心狠狠的抽动了一下,她抬起头大胆的看着贾母,却见贾母也一脸认真的盯着她,她挣扎了又挣扎,犹豫了又犹豫,最后还是低声道:“一切听凭母亲做主。”
“好孩子!”贾母从炕上一跃而起,紧紧的拽着王夫人的手:“好孩子,苦了你了,贾家不会亏待你的!”
“母亲这说的哪里话?”王夫人强撑着笑脸:“媳妇既然已经嫁进贾家,那就是贾家的人了,自是与贾家共进退!”
“好,好。好!”贾母连说了三个好字,在屋里走了一圈,等到心绪平复了一些才道:“老二家的,我本来想着离进宫也没有什么日子了,便让大丫头回荣禧堂住几日,也是全了你们的母女之情只是今日看起来却是不成了,若是要小选入宫,那有些规矩就得变一变了,还有宫中的禁忌也得找人来教一教大丫头”
“一切听凭母亲做主。”王夫人依旧低眉顺眼道:“只是母亲,我想去看一眼元丫头不知可行?”
“有什么不行的?”贾母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是大丫头的母亲,我还担心你害了大丫头不成?”
王夫人一哽:自从元春搬到贾母的院子里,除了奶娘,其余的丫头婆子全被贾母换的七七八八,便是元春现在最倚重的抱琴,其父也在贾母的庄子上管着收益。
但她到底不能说什么,因为这在脱离了王夫人掌控的同时也代表贾母对元春的重视,那么做为媳妇的她又岂有置喙的余地?
于是她只能吞了这口血,低着头福了一礼:“那媳妇就先过去了。”
“去吧。”贾母也不做挽留,只兀自在屋子踱着,一面呐呐道:“还必定得是一个知道太子喜好的嬷嬷才行”
王夫人一路低眉顺眼的出屋了,只是并没有走远,扶着周瑞家的顺着抄手游廊来到后院。
贾母的后院有五间上房,本是给贾国公的老姨奶奶们住的,只是前些年最后一个老姨奶奶搬去了家庙,这里便彻底的空了下来,于是在将元春接来后便将这里拨给了元春住。
而还没进屋王夫人就听到抱琴的声音:“我的好姑娘,且歇一歇吧,书是一日看不完的。”
王夫人谋国公之位()
20
听到这句话,王夫人竟是再也忍不住了,哽咽了一声我的儿便放开周瑞家的手,径直向着上房走过去。
周瑞家的悚然一惊,连忙小跑了几步,到底赶在王夫人的面前掀起了帘子。
而这一番动静自是惊动了屋内的两人,抱琴当即便走了过来,还没出厢房门,看到周瑞家的便是一愣:“周妈妈?”
但是不等她问些什么,王夫人紧接着一步跨了进来,于是抱琴连忙住口,敛襟俯身:“太太。”
王夫人也不理会她,只如旋风般从她的身边卷了过去,直直的扑向元春:“我的儿!”
元春正是起身行礼的时候,但看到王夫人这样也顾不得福身了,赶忙上前两步搀住了王夫人,声音惊疑不定:“娘,你怎么”
当看到元春疑惑且关怀的目光,王夫人竟是再也忍不住了,抬手在元春略略带着婴儿肥的脸颊上一抚,便伏在元春的肩上大哭起来:“我的儿啊!为娘的对不起你啊!”
元春不禁愕然,目光在屋子里微微巡梭了一圈,见不止抱琴,连周瑞家的也是一脸的不解,她略略一想便有了主意——她素来聪慧,在贾母这里的几年更是将心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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