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是东尧的龙脉啊。
术士说,慕氏的湮灭便是因为他们不敬神明,不将龙脉供奉于祭台之上。也正因此,祁家的先祖特意在皇城的最西处,修了一处圜丘。每年的天地二祭,便固定由天子与中宫在此实行。
而这圜丘,便是楚叶今日的目的地。
每年的元月初八,是东尧的祭天之日。所谓“国之大事,在祭与戎”,这一天,东尧宗亲,世家,三品以上的朝臣和命妇就会齐聚在此,举行祭天的典礼。能够参加祭天的盛典在旁人看来乃是顶天的荣耀,人人盛装而来,唯恐失礼天家,惹怒上苍。可实际上,这祭台典礼着实是一种折磨。
凡是要参加典礼的人都差不多要在二更天起,沐浴净身,梳妆打扮,按照各自的品级着上礼服大妆,在宫城门口集合。最后再由帝后带领,进入圜丘进行典礼。更为可悲的是,女子的大妆大多繁琐复杂,仅仅是穿戴上,便要耗费进尽一个时辰。品级越高,所耗费的时间就越长。这样一来,更衣方便就成了一个难题。大多数的命妇在这一日都不会用早膳,甚至连茶水都少喝,用以避免更衣。
祭礼于日出前七刻开始,却要等苍天露出表示时才会结束。若是苍天迟迟不满,哪怕是帝后也要在高高的祭台上稳稳地跪着,就更不要说其他人了。
礼仪严苛,就算是跪晕了过去也要晕在原地,内侍宫娥断然不会插手将病人带下。
楚叶也是曾经参加过这样的祭典的。祁琏刚刚登基的那几年,他迫切的需要楚家帮其稳定政局,因此对楚叶这个皇后也不像后来那样的冷漠。楚叶最是讨厌祭典的,因为皇后的大妆乃是女眷之中最为繁琐,可身为中宫皇后,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安静地跟着祁琏参加。
可如今,她身为西晋的使臣,虽然没有资格参与东尧祭礼的,但也正巧能保证好她的安全。
祁琏性情多变,暴虐无道。许许多多的大臣都是敢怒不敢言。但是如果在祭天之时,上苍不喜呢?这样,哪怕东尧的宗亲大臣依旧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废帝领立,她也能在东尧的百姓之中,帮着祁琏树立起一个“光辉高大”的形象。
她站在圜丘宫区前。
这地方听起来像是个小土丘,可实际上确实一大片的宫区。这园子的最高处便是真正祭天的时候才会允许人接近的圜丘。
现今离元月初八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圜丘宫区戒备森严,说是五步一人,十步一岗也不为过。
楚叶远远地望着由重兵把守的宫门,嘴角弯起一个讽刺的微笑。
她如今并非东尧宗亲,想要进到圜丘园内可以说是难上加难,再者说,她从未想过要进去。
她一个外臣,祭天典礼之前出入东尧祭祀之地,那么祭典上出现任何事都会被栽到她的头上——虽然她确实想要动手脚。
可他不是。
楚叶的双眸锐利如剑,落在了正准备进入圜丘的祁让身上。
她就不信,这位嫡皇子当真如他表现出的那样醉心玩乐,对至尊之位毫无觊觎之心。楚叶并没有在园子外面徘徊多久,而是守在了祁让回府的必经之路上。
不到一个时辰,祁让的车架果然出现在了道路之上。
祁让从不在外骑马,兢兢业业地将自己废物亲王的角色扮演的十分贴切。自打楚叶自戕,楚浔落发后,因着祁琏想要制衡世家,便没有再册立皇后与贵妃。而册立魏氏,也实在祁琏不得已之举。
世家大族皆看出祁琏制衡之意,可是又有谁想要放开那些唾手可得的滔天富贵。世家抱成一团,共同对抗龙椅上的那位帝王。
祁琏在登基之前,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废物皇子,否则他也不会得到楚叶的青睐。可他生性自卑,离了楚家的辅佐后,对于制衡之术渐感力不从心。无奈之下,只得册立魏氏。
祁让抱着手炉,叹了口气。
他还以为今年会是最后一次操持祭礼,可谁知道皇后魏氏竟然撤出诸多丑闻,连他那皇侄都牵扯了进去。无奈之下,他这位亲王只得再次仓促披甲。
祁琏的羞辱之意他不是不懂。无论是世家还是民间。祭祀一事大多是由宗妇操持。祁琏的后宫没有高位嫔妃,大可甩手内务府处理,哪里需要他插手。但是天子的命令哪里能够无视。祁悠那小丫头不只一次埋怨过他,说他不思进取。可是天下已定,要将人从龙椅上落下来,唯有兵变。他实在不忍心看到东尧兵乱四起,百姓流离失所的景象。更不要说西晋和北夷正虎视眈眈,若是东尧兵乱,岂不是便宜了旁人!
更何况,这还是她想要的。
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东西,他断然不会与她争抢。
祁让从荷包之中拿出一张小像,眼神温柔的看着它,仿佛是珍宝一般。紧接着,又小心仔细地将它收回了荷包了之中。
他挑开车帘,满是感慨地望了望天边,仿佛手持皮鞭的寒风毫不客气地将一大片乌云朝着皇城吹来。
“噼啪!”
一道闪电将天空撕裂。紧接着的雷声似乎将嗓门扯到了最大,气势轩昂地叫嚣着,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滴落在马车的棚顶上,人的身上,小贩的摊子上,街道的青石板上。不过转瞬之间,街边的小贩手忙脚乱地将商品收好,路上的行人也脚步匆忙往家里赶。
“小心驾车,断不可撞到行人。”祁让扬声吩咐,一边放下了撩着窗帘的手。
就在帘子放下的一刹那。一张狡黠的面孔毫无预兆地,强势地闯进了他的视线。
祁让心尖儿一颤!
那笑容!那神色!那张面孔!
他的瞳孔骤然一缩,随机用力地拍着厢壁:“停车,停车!”
车夫不明所以,但是鉴于主子的吩咐,还是用力地拉住了马缰。
这动作来的猝不及防,两批马儿被缰绳拉的生疼,发出尖锐的嘶鸣声,两双前蹄高高扬起,吓得行路之人连连躲避,也颠地车厢之中的祁让有些猝不及防!
“吁!吁!”他轻声安抚着,总算是稳住了拉车的马匹。
祁让也再次端坐于车内,他再次拉开帘子,四下寻找着刚刚的那张脸庞。可那张脸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任他如何看望,都不再出现。
他慌忙地挑起了车帘,也不管车外正下着的暴雨,一跃入雨中。
雨滴将他的衣服打的透湿,车夫细心地将纸伞撑在他的头顶。
祁让焦急地找寻着,可四周除了慌乱避雨的人群再无其他。
他无不失落地低下了头。
他以为,他还以为……
“老爷……”车夫轻唤道,“老爷,时候不早了。”
祁让看了看自己湿漉漉的衣服,点了点头,“马叔,我们回府吧。”
他转过身,却顿时怔住。
他们所停车的地方,正是云来酒家的正门口。不少的路人正在那儿避雨,人挤着人,将大门围的水泄不通。
祁让微微仰头,客似云来的匾额依旧高高的挂在门上,落款上的祁琏二字让他觉得心头受到了一记重锤。
又是一道闪电打下!仿佛是劈开了被他尘封在心中已久的记忆!
那张算不上绝美的脸上,眼角眉梢带着难以掩饰的骄傲。她梳着少女的发式,小脸儿微扬,毫不畏惧地与高她半人的大汉争论着。
云来酒家的掌柜和小二的脸上陪着笑,一边弓着身体与大汉赔礼,一边又满怀期待的看着少女的一举一动。
他进了酒家,从围观的食客口中打听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是大汉趁小二不备在酒菜中放入秽物,借此讹诈。大汉与掌柜的争论不休,却不成想半路杀出了程咬金——他被少女抓了个正着!
祁让觉得那姑娘很是有趣。一般的闺阁姑娘遭遇了这种事只怕避之不及,这少女倒是有些胆识气魄,敢站出来与人对峙!
大汉见讹诈不成,恼羞成怒,顺手抄起桌上的菜盘在桌沿敲碎。一个扬手将破碎的瓷片尽数掷向少女。
围观的人群皆是不敢向前,唯有祁让扒开人群,大步向前,一个甩袖就将瓷片全数当下!
大汉先是被一个小姑娘拆穿计谋下了面子,又遭小白脸挑衅,顿时怒从中来。
“哪里来的小子!你可知道得罪我贲杰的下场是什么吗!”
祁让不动如山,从腰间扯下玉佩,“哪来的匪徒?你可知得罪本王的下场是什么吗!”
049攻心()
“老爷?”马叔看着祁让望着那匾额怔怔发呆,谨慎地轻唤一声,“老爷可是又想到了当年旧事?”
祁让没有答复,却在下一刻毫无预料地冲进大雨,朝着云来酒家跑了过去,不顾小二的招呼,直接便冲到了二楼的那个临街的雅间之中。
他看到她了!
作为嫡皇子,从小到大,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专人教导,半点逾矩的事都做不得。而就是因为他的恪守礼节,让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从他眼前划过,他却连尾巴都没能抓住。
可现在,他却仿佛再次看到了希望。
因为跑的太急,他扶着门旁的墙大喘着粗气,雨水顺着他的衣摆滴在地上,不多时,便形成了一个小水潭。
近乡情怯,他曾奋力追逐的那个她就在一墙之隔的屋内,他却莫名觉得有些害怕。
祁让完全是凭着一腔热血追到了这里,但若是细细想来,现在这个时候,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怎会相信她能在那样凶猛火场中逃出生天,安然无恙地站在这个地方。
他安抚下内心的躁动,压制住自己轻轻颤抖着的手。像是做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一般,一把将雅间的门推开!
……
楚杉百无聊赖地玩着指尖上的棋子。没有楚爹爹的日子真是难过啊!
司马瑾丝毫没有察觉到他这“私生女”走神,还在兢兢业业地讲解着棋盘的分布。
“相传啊,是我们的祖先轩辕氏无意间画下了十七条横线和十条竖线,这也就在无意中创造了围棋。围棋盘呢,有纵横十九条线组成,也就形成了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正好与黑白两色棋子的总数相等。”
说着,他用食指和中指捻起一粒黑子,落在了棋盘的正中。发出清脆的落子声,楚杉吓了一跳,也因此回了神。
“爸爸,你吓我一跳!”楚杉将指尖的棋子一丢,一边埋怨,一边还不忘把楚叶拉出来,“等爹爹回来,我要告诉爹爹你欺负我!”
司马瑾一笑,点了点他的额头,“欺负你?是谁缠着我要学棋的?又是谁上课不专心的?”
楚杉俏皮地吐了吐舌头,“那你接着讲,接着讲!”
“你听?”
司马瑾反问一句,指尖在捻起一子,“啪嗒”一下落在天元之上。
楚杉学着司马瑾的样子,尝试着捻起一粒棋子,却在半空之中就失了力。棋子掉在地上,又滚了几圈,咕噜噜地滚到了桌子下。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司马瑾叹口气,认命的去将那棋子捡了回来。
“你说你这小丫头,没事闲的学什么棋!”
楚杉“哼”了一声,不甘示弱地说道:“我还不是看着爹爹房里摆着一盘棋局解不开,我不是想帮他嘛!”
司马瑾远远地把棋子扔到棋篓之中,自信道,“你不早说,走,我们去你爹爹房里看看那棋局长什么样,说不定你老爸我就给解了!”
“不要!”楚杉当即拒绝,“爹爹说了,私闯民房是大罪,要判流刑的!”
司马瑾一噎,又坐回榻上。
“不过爸爸你要是想知道,我可以摆出来给你看啊!”
“你记得棋谱?”司马瑾双眼一亮,着急道,“那你快摆出来我瞧瞧!”
破棋局这种事,总比教楚杉这丫头下棋有意思!
楚杉扁了扁嘴,将小手伸到棋篓中,抓出一把棋子。一边摆一边道:“摆给你看不是不行,但是你要是会解的话,也不能去和爹爹说!”
“为什么?”
“你要教我!也好让我在爹爹面前显摆显摆!”
司马瑾笑出了声,楚杉见状停下手上的动作追问道:“行不行啊!”
“行行行!”司马瑾不免催促,“快摆吧快摆吧。”
楚杉看着司马瑾,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这个便宜爹,熟练地将棋子摆到与楚叶的棋局一样的位置上。
待整个棋局摆完,楚杉也累的满头是汗。
“喏,摆完了。爸爸你要是会解的话,必须得先教我!”
司马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双眸紧紧盯着棋盘,心中震惊不已。
这局!
……
楚叶坐在临街的位置上,靠着窗框,悠然自得的品着杯盏中的香茗。
祁让皱了皱眉。西晋与北夷两国使臣入宫觐见那日他也不是没去。可是他实在想不明白,这雅间之中怎么会只有这位西晋使臣一人。他明明就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楚叶放下茶杯,像是看透了祁让的心思一般开口,“这茶间之内只有本官一人,安悒王殿下,别来无恙啊?”
“怎么可能……”祁让喃喃自语,难道真的是他看错了?他又四下扫了一圈,却还是没有看到除了楚叶的半个人影。
也是,她早在五年前就已经埋葬于那场大火之中,又怎么可能出现在这儿。
祁让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朝着楚叶揖了一礼,道:“是本王失礼,扰了楚使臣的清净。”
楚叶又倒了一杯茶水,将那茶盏朝着桌子的对面推了过去。
祁让眉头微蹙,他不是不明白楚叶的意思。但他们二人毫无交集,这杯茶水尚不知有毒无毒,他又怎能轻率地将其饮尽。
楚叶好似祁让肚子里的蛔虫,她静静开口,“这茶水自然是无毒的,”说着,她好像是怕祁让不信,将那茶盏端起饮了一口,又放回原处。还不忘细心地将自己的用过的位置擦拭干净,“安悒王大可不必忧心。”
见祁让还是不为所动,她无奈地笑了笑,状若不经意地提到:“都说云来酒家客似云来是靠着过人的菜品,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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