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多年的同僚,又都是年少即得天子宠信,霍光与张安世倒是真有几分惺惺相惜,见张安世在这儿进退两难,霍光也不好袖手旁观,然而,沉吟片刻,他也只能苦笑:“主上面前,子孺除了实话实说,还能怎么说?”
听到这种毫无意议的建言,再看到旁边的金日磾点头附和,张安世好容易才压下心中骤起的怒火,却还是忍不住瞪了两人一眼:“我实话实说,然后,就劳烦二位侍中替我收尸了!”
金日磾无声地干笑,尴尬不已,霍光却是眉角一扬,淡淡一笑:“无任无据的猜测岂能上达圣听?”
张安世一愣,随即莞尔,点了点头,气定神闲地走向天子寝殿。
看张安世走进寝殿,霍光与金日磾稍稍退到无人经过的回廊转角处。
“我以为你会建议尚书令说明事实的。”金日磾低声言道,却没有看霍光,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霍光保持着淡漠沉静的神色,以相同的低语回答:“三人成虎,有些事情只能让今上自己现。”
“张安世也未必肯答应,是吗?”金日磾的话音中带上了一份嘲讽,“若是我,你恐怕就不会如此了。”
霍光垂下目光,沉默以对,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
几名宫人与宦者捧着放着药具的食案从天子寝殿离开,沿着廊道缓缓前行,走在最后的宦者丞在经过霍光与金日磾所在的位置时,稍停了一步,向两位侍中敛致意。
“上责赵夫擅入苜蓿园。”细细的轻语飘入两人耳中,两人低头答礼。
——苜蓿园
——自张骞出使带回极宜马匹食用的苜蓿,心系马事的天子便着力推广,上林苑中尚种有此物,何况邻近边塞有屯兵之用的甘泉?民间种植苜蓿蔚然成风,不过,民间多称之为连枝草(注2)。
霍光难掩惊愕,心中却平静下来。
——“汉家庶事草创,加四夷侵陵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无法;不出师征伐,天下不安;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太子敦重好静,必能安天下,不使朕忧。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者乎!闻皇后与太子有不安之意,岂有之邪?可以意晓之。”
——元封五年,大将军卫青于甘泉病重。在亲信重臣的病榻前,天子没有说“国以永宁,爰及苗裔”的誓辞承诺,而是很平静地告诉他的大将军,大汉储君非卫太子莫属。(注3)
看着金日磾不解的目光,霍光微微一笑,却无意解释。
——有些事情是不能说,也说不清的。
就在霍光安心,金日磾疑惑的时候,天子寝殿内,张安世却是汗流浃背,惶然惊惧,不知该如何回答天子的问题。
——对尚书令呈上的奏书,年迈的天子看都没有看,依旧闭着眼睛,不甚在意地问了一句:“太子可有上书?”
注1:甘泉有仙草园,苜蓿园纯属杜撰,不过,估计甘泉应该是有种有苜蓿的地方的。
注2:西京杂记:乐游苑自生玫瑰树。树下有苜蓿。苜蓿一名怀风。时人或谓之光风。风在其间常萧萧然。日照其花有光采。故名苜蓿为怀风。茂陵人谓之连枝草。
注3:“汉家诸事草创”那段出自资治通鉴,的确是刘彻对卫青的,但是,是何时说的,没有详细记载,因此,时间与卫青在甘泉病重一样,纯属作者钻空子yy
11、父与子()
系起帷幔的绶带随风而动,伴着轻风入殿的寒意让立于天子床前的张安世不禁颤栗。
按捺下心头冰冷的惊惧,张安世肃然正色,恭敬地回答天子:“臣未见太子上书”
这是再真实不过的实话了,然而,天子闻言便睁眼,有些混浊的双眼冷冷地盯着自己亲自简拔的尚书令。
不过片刻,张安世便觉得背后的冷汗已浸透自己所着的袀衣。
今上聪明,否则,孝景皇帝不会舍弃长子立当时年仅七岁的今上为皇太子。内外重臣皆知,今上用人极苛,容不得欺瞒,也容不得庸碌,宠信时足以让人飘然不知今夕是何夕,决绝时却是半点恩情旧谊皆不计!
——虽然是实话,但是,他这般说辞与欺君又有何异?
“安世”仿佛没有察觉近臣纠结的异样,天子闭上眼,轻声唤道。
“主上有何吩咐?”借着躬身应答的机会,张安世收拾心情,掩去所有可能流露不安与恐惧的神色。
“你很会说话!”天子淡淡地评价,“比你父亲会说话!”
寒意瞬间穿透黑色的缣帛与血肉之躯,狠狠地击在最柔软的心尖上。
张安世感觉到了窒息。
——元鼎二年十一月。御史大夫张汤自杀。
——“君何不知分也。君所治夷灭者几何人矣?今人言君皆有状。天子重致君狱。欲令君自为计。何多以对簿为?”
张安世很清楚。就像父亲说大司农颜异“腹诽”一样。那些簿责于父亲地罪名不过是一个幌子。让父亲自杀地不是那些罪名。而是上意!
——赵禹地话再明白不过!罪名什么不过是天子地手段。最终地一切全在上意。
面对天子状似无意地感叹。张安世只能报以困惑地神色。同时继续沉默。
“不过。朕想知道地。不是你有没有见到奏书。而是太子有没有上书!”天子很平静地对尚书令说明自己地意思。
尽管没有接到天子若有实质的目光,张安世还是惶然颤栗了。
——这是一个抉择。
——或者说,天子坚持要知道近臣对未来的选择。
“臣未见太子上书”咬咬牙,张安世坚持原来的回答。
靠着凭几踞坐在床上的天子没有动怒,甚至没有睁眼,只是微微勾起唇角,似乎很满意这样的回答。
张安世缓缓地吁了口气,却陡然听到天子很温和地告诫:“若是连臣下奏书与否都不能确定,朕以君为尚书令岂非认人不明?”
“臣无以塞责!”张安世不得不请罪。
他是尚书令,责无旁贷。
“朕希望下一次,你不会再如此回答了。”都说今下御下严苛,但是,事实上,今上从不会只给臣下一次机会。
“诺!”张安世躬身答应,身上的寒意稍退。
退出天子寝殿,迎面便看到霍光与金日磾询问的眼神,张安世不禁苦笑,随即,没有避讳地走到霍光面前——除了侍中,霍光还领着受尚书事的诸曹之职。
“君当真是出了个好主意”张安世想想就后怕,对霍光自然是没好气了。
霍光耸了耸肩:“尚书令不是安然走出帝寝了?”言下之意——你该感谢我!
他说的是实话,张安世也只能无可奈何摇头,随即低声道:“太子是否有上书?”
听到张安世的问题,霍光与金日磾的脸色同时一变,金日磾随即便退开两步,留出空间让两人交谈。
霍光没有给明确的答案,只是道:“按太医令的上书,皇孙进的一个家人子当在月初免身。”如今,已将近六月末了。
太子妃未立,太子家以生下长子刘进的史良娣为尊,刘进的长子乃是太子元孙,无论如何,太子都当上书。
张安世这才明白,天子为何那般笃定地追问自己,刚想开口,一个惊竦的念头闪过脑海,让他怔怔地望着霍光,半晌没有回神。
霍光自然知道他想到了什么,不过,此时,他已经不为之惊讶了,因此,只是淡淡一笑,让张安世自己消化那个事实。
半晌,张安世终于回过神来,看着霍光喃喃道:“是李家?”
这倒让霍光惊讶了:“子孺不认为与赵婕妤有关?”
张安世皱眉:“钩弋子仅四岁。”刘弗陵生于太始三年,今年不过四岁。
——主少国疑,今上无论如何也不会立如此年幼的少子的!
霍光的眉角一跳,没有否认,却也没有肯定张安世的猜测,只是道:“这些事多想无益,尚书令多想想自身吧!”
任尚书令已有半年,却还无法掌握诸曹、尚书,恐怕天子的耐性也快到头了。
张安世苦笑,摇了摇头:“子孟,尚书事”没有说完的话语化为深深的叹息。
向金日磾致意后,张安世转身离开。
看着张安世离开的背影,霍光微微皱眉,为他未说完的话——尚书事不是人臣应当掌控的。
摇了摇头,霍光蓦然南望,心中不由再次开始担忧——太子可能斟破此局?
明白霍光心思的金日磾见状,不禁叹息,随即安慰道:“以太子平素的行事看,这次最多也是有惊无险,君可宽心。”
刘据不是倔强争胜的性子,敦厚温和,便是被逼急了,冲动行事,今上最多也就是斥责一番——说不定,今上就是想让长子多几分杀伐决断的冲动!——更何况,他还未必能做到那么凶险的地步。
霍光略略宽心,却还是有些忐忑,只是那份隐忧像蒙在眼前的阴影,明知道它存在,却摸不着,更驱不散
究竟是什么呢
不久之后,霍光终于明白了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不安是什么,然而
——太迟了!
*****
长安城,太子宫。
听张贺复述完霍光所写的家书,刘据的心直坠深渊,整个人都被不见天日的黑暗寒意宠罩,一时间,他连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太子,此时此刻,已容不得犹豫了!”张贺在书案旁跪下,叩急言,“太子当早做决断!”
“决断”刘据失神地重复。
“是!”膝行上前,张贺扯住太子的衣袖,急切地进言,“丞相、水衡步步进逼,今日已查椒房,焉知明日不至北宫?陛下行幸,太子领政,太子宫不比椒房殿,每日出入,鱼龙混杂,一旦有所不察,太子是百口莫辩!”
张贺对太子家的情况再清楚不过,他知道,以太子开门延客的大度,有心人士埋几个桐木人栽赃陷害是再容易不过了!
刘据蓦然回神:“我祝诅今上?”他为张贺的猜测讶然不已。
“上不会信的!”刘据断然摇头。
张贺没有反驳太子的话,只是挺直腰身,很认真地反问:“太子,若是丞相等拿着天子制书,言今上以大逆治君之罪,君奉诏还是不奉?”
刘据一愣,皱眉:“今上不会”
“可是,扶苏能接到始皇帝命其自尽的诏书!”张贺无礼地打断太子,“太子,殷鉴不远!”
“贺,我明白你的意思。”伸手将张贺抬起执礼的双手包在自己的两手之间,刘据轻轻微笑,“但是,事情没到那一步呢!”
恢复从容的太子以冷静的语气安抚近臣:“丞相与2师想让昌邑王回长安也不是一两日了这一次正好让今上看清楚。”
“太子!”张贺没料到太子会如此想,不由着急,却被太子摆手阻止。
“没错,只要我现在连夜上甘泉,便什么事都不会生可是贺”刘据扶案而起,缓缓走向殿门,身上浅青色的襜褕迎风鼓动,在殿门处,大汉的太子负手而立,望着星汉灿烂的夜空,轻笑而言,“我不能永远依靠父亲的”
——如果在重重保护中,他仍然不敢有所为,他的父亲他的君王一定会很失望的
——那时,会失望的又何止是他的父亲呢?。
12、太子宫()
缇衣骑士前导,随后是三辆白布盖、赤画杠的四维安车,一辆朱轮皂盖的双朱轓车在执金吾与郎卫的簇拥下,与两辆从车一起在太子宫前停下。看着带剑曹吏从前三辆安车上走下,侍立于轓车后户,宫门卫士不由面面相觑,太子率更刚要上前迎谒,就见三辆皂盖朱轓车在相同的导从车骑的簇拥下往宫门驶来,不禁就是一愣。
“报太子!”太子率更低声吩咐卫士,随即,靠近宫门处的一个卫士悄悄溜进宫门,趁着上司与同僚迎谒一行重臣的工夫,迅奔向正殿的方向。
立于轓车之上,抬眼望向与两宫高阙宫门相比毫不逊色的阙门,江充的唇边不禁浮现出一抹充满嘲讽的冷冽笑容。
——太子宫
太子率更走到最先到的那辆朱轮朱轓车旁,对扶着俾倪而立的丞相刘屈氂微微垂,扶剑执礼:“君侯稍待,我等立刻通报太子。”
刘屈氂矜持地颌,没有说话,平静地等待着。
太子率更随即退回宫门处,一脸淡漠地望着这一行人。
——丞相、御史大夫、光禄勋、水衡都尉、御史、黄门
——还真如家丞所料一样啊
*****
接到通报时,刘据正在史良娣所在的西殿与她商量给长孙的百日贺礼。
作为太子宫最尊贵地女人。史良娣倒不是连这些事都做不得主。只是刘据心血来潮。抛下政务来与她商议。即使她心中如何不解。也不会拒绝地。
刘据头一次当祖父。对这些事情倒是真地有兴致。虽然贺礼早有定例。不过。两人还是兴致勃勃地商量了好久。
大致议定了。史良娣忽然想到一桩事。见刘据地心情不错。便很小心地开口:“太子。昨日翁须对妾说。想寻找早年失散地家人”
“翁须?”刘据一时没反应过来。史良娣见状掩唇轻笑:“就是吾君长孙地母亲。”
刘据这才明白:“王姬?”皇孙妻妾皆是家人子。只能以称之以姬。
“正是。”史良娣娓娓道来。“她少时学歌舞。与家人一起寄人篱下。后又辗转别家。与家人失散。当时不在意。如今有了孩子。便想起家人了!”
刘据点点头,并不在意,随口便允了:“卿作主便是,孩子有母家看护总是好的。”
史良娣柔声应了,刚要开口,就见一个宫人在殿门处跪下,叩禀报:“太子,良娣,上官家少君(注)求见。”
“幸君?”史良娣闻言一愣,下意识看向刘据,却见刘据眉头紧皱,神色复杂,不由低头轻语:“太子的意思?”
刘据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吩咐宫人:“请她回去吧转告少君,不要再来了。”
宫人应诺离开,史良娣却变了脸色:“太子”可是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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