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皇帝思虑良久,终究是认同了张释之的解释。
虽然是地位最高的刑官,也是“天下之平”,但是,天下之狱并不是真的全都要报廷尉。不说诸郡国也,即便京师之内,也是三辅分治之。一般来说,在外之狱,郡县则守令主之,侯王国其始内史主之,后属于相。三辅及守令、相皆有专杀之权。更别说还有丞相、御史大夫以及各卿都可治狱。而且,皇帝还会委派使者直接治狱,也就是“诏狱”。
中都其它官狱还可以分一分是不是诏狱,廷尉狱本身就是诏狱。
既然是诏狱,也就与一般治狱不同,对于案验、讯鞠、论报没有严格的时间规定,往往依形势而定,而且,廷尉狱毕竟九卿属下,会系于此狱的不是高官显爵之人,需要经过“杂治”、“杂议”的繁琐过程才能定罪,就是案情重大、关系复杂,涉及方方面面人物,需要连逮追捕,所费的时间自然更多。当然,诸如犯人不肯招供认罪,或者定罪上报后皇帝拖延不准之类的情况也不会因为是廷尉狱就没有,因此,“久系不决”并不罕见。
比如,如今就囚于廷尉狱的魏相。
——因为被人告发贼杀不辜,事下有司,没等到正式的处理意见,就因为治下之民过于热心的求情,而惹怒了本就对其不满的霍光……
——下狱尉狱!
幸好,也只是下廷尉狱。
……
魏相也明白,自己这次看着凶险,但是,霍光毕竟不是酷吏,也不是暴虐之人,并不会因为一时的心情就真的欲将人置之死地,因此,从河南到京师的这一路上,他不仅想好应对之辞,还让一路同行的家奴给家中的妻子送了信,让妻子出面,拜访几个与他颇有交情的京师官吏,总算是得了一个准信。
——大将军尚未定其罪。
等到了京师,家奴把话传到,魏相才明白自己犯了大错。
——先是河南之民聚函谷关欲入京为其请,这也是常例,不算什么,但是,戍中都官的河南卒又当道拦了霍光的车驾……
——不能说河南卒做错了,只是,两件事并到一块儿……
——霍光除了厌恶,对他还能什么印象?
魏相也只能自认倒霉了。
也是因此,魏相对自己的前途十分不安。
——不过……
——让霍光生了厌……
——他还有前途可言吗?
虽然也知道了可能要赦天下的消息,但是,魏相的沮丧失望并没有消失,直到丙吉来狱中看他。
丙吉是当过廷尉监的,如今是光禄大夫,又是霍光的亲信之人,想进廷尉狱探视一个人,只要那人不是什么大逆之罪,廷尉上下自然是不会阻碍。
丙吉对廷尉狱也算熟悉,问清了魏相的囚室,也不要狱吏相陪,要了一盏行灯,就单独进去了。
能在廷尉狱待着的小吏自然都是有眼色的,见丙吉这般姿态,便都极有眼色地止了步,在狱外候着。
廷尉狱与其它官狱一样,里面总是很黑暗,零星地挂了几盏灯,权作照明。丙吉走得很小心,他虽然熟悉狱中的情况,但是,毕竟也多时不来,不时就得停下辨一辨囚室的具体位置。不过,一路下来,总算是没有走错过。
站在魏相的囚室外,看着里面坐着的憔悴身影,丙吉挑了挑眉,才搁下行灯,唤了一声:“弱翁安否?”
下狱一年,魏相的反应慢了不止一点儿,先认出丙吉的反而是跟来狱中服侍魏相的大奴。
“光禄大夫。”魏家苍头连忙跪下行礼。
当时,魏家人为了魏相的案子,也是去过丙吉家的。
魏相这时才站了起来,抬看向在木栅外负手而立的丙吉,不由苦笑着一揖。
“少卿。”
狱中也不便宜,丙吉答了礼,看了看囚室,确认魏相在狱中并未受刑,再看看他强打精神,却难以掩饰的颓废模样,不由就摇了摇头:“魏君……”
“古之君子何如则仕?”丙吉正色而言。
魏相不由凛然,随即便面露愧色。
丙吉所言其实是昔日陈子问孟子的问题。
——孟子曰 :“所就三,所去三。迎之致敬以有礼;言,将行其言也,则就之。礼貌未衰,言弗行也,则去之。其次,虽未行其言也,迎之致敬以有礼,则就之。礼貌衰,则去之。其下,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吾大者不能行其道,又不能从其言也,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周之,亦可受也,免死而已矣。”
——孟子曰:“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恒过,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虑,而后作;徵于色,发于声,而后喻。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孟子曰:“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
魏相与丙吉都精于经术,魏相如何能不明白丙吉的意。
——其实就是劝他。
——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若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魏相振奋了精神,随即又叹了一口气:“古之君子仕乎?”
丙吉一怔,随即便不由莞尔:“三月无君,弱翁皇皇乎?”
两人的问答同样出自《孟子》
——周霄问曰:“古之君子仕乎?”
——孟子曰:“仕。传曰:‘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公明仪曰:‘古之人三月无君,则吊。’”
丙吉的话虽然用典,却是说魏相如此颓废是因为失其官,不能为君效力了……
魏相愕然,却也忍不住笑了,笑过才答:“何止三月?!君来非吊?”
——他何下狱这么了,丙吉来,难道不是安慰他吗?
丙吉笑了笑,倒也没有否认,又踱着步,看了看魏相左右的囚室,见都是空置的囚室,他才重新走到魏相的囚室前。
——魏相毕竟是二千石,所在囚室也算是规格高的,否则,他家的奴婢也不能进来。
——这种囚室最重要的就是清静,当然,也是为了防止罪人在狱中串连。
见丙吉如此,魏相心中倒是一动。
——莫不是有什么好消息?
丙吉这个人,魏相是了解的,人是不错的,心性敦厚,却也不乏手腕,人脉更广。
两人相识多年,关系不错,但是,也绝对不是过命的交情。尽管如此,魏家人求上门时,丙吉没有推托,却也没有全应,只是说会代为打探一下消息,尽力帮忙。魏家人以为是虚辞,等魏相进了廷尉狱,听狱吏一说,才知道丙吉之前已经来打点过了。
用狱吏的话说,不是丙吉这层关系,魏家要打点的就多了去了,还未必真的能让魏相舒坦多少。
魏相是感激丙吉的。
不过,后来,魏家人再去丙吉家,丙吉就不肯见,其中透出的意思让魏家所有人都心惊不已。
——丙吉的回避就意味着,在魏相的事情,他没有能做的了。
魏相的颓废倒有一大半是因为这个消息。
——在魏相认识的人中,丙吉算是离霍光最近的一个人了。
——霍光的态度才决定一切啊!
……
——这会儿,丙吉来了……
“当真要赦天下?”魏相问道。
丙吉点头:“然。”
——这也不算什么秘密。
魏相看着丙吉,原本神色黯然的双眼又亮了一些。
“大将军……”魏相有些紧张。
——应该是好消息吧……
丙吉笑了笑:“君当仕。”
魏相闭上眼,心里却激动不已。
——这一关……算是真的过了!
******
元凤六年,夏,赦天下。
魏相出狱,随即有诏,令其守茂陵令。
23、赦后()
元凤六年的初夏,承着赦天下的诏书一起颁下的,还有另外一份诏书。
——制诏:“夫谷贱伤农,今三辅、太常谷减贱,其令以叔粟当今年赋。”
随着两道诏书一起传开的,是今上即将不讳的消息。
——从元凤元年开始,赦天下的确有些太频繁了。
——元凤元年,六月,赦天下。
——元凤二年,六月,赦天下。
——元凤四年,六月,赦天下。
——元凤六年,夏,赦天下。
如此频繁的赦宥,而且,毫无理由……
——《书》曰:宥过无大。又曰:眚灾肆赦。
——《易》曰:雷雨作解君子以赦过宥罪。
——《周礼》秋官司刺掌三宥三赦之法春秋书肆大眚斯皆赦宥之制也。
可以说,赦宥之制古来有之,原因是死者不可复生,刑者不可复续,故帝王开仁恕之道,行旷荡之恩,所以释既往之辜,示自新之路也。
这种制度能延续至今,自然也有一定道理,不过,古人也有言曰:“赦不欲数,数则惠奸,非为政之善也。”
《管子》云:“凡赦者,小利而大害也,故久而不胜其祸。故赦者,马之委辔也,无赦者,痤疽之矿石也。”
因此,赦宥之事是必须戒而慎之的。
自汉立国以为来,从高皇帝起,但凡赦天下,都是有因可查的。
——不过,也不外乎那么几种。
——展义时巡遂行於庆赐;吊民伐罪惟新其号令;睹灾异而戒惧;因祥瑞而报功……
以先帝来说,无缘无故直接赦天下也不过三次,还都是在天汉之后,相隔的时间也有三五年。
今上的赦天下就有些……让人不安了!
——后元二年,二月,今上即位,六月,赦天下。
——始元四年,三月甲寅,立皇后上官氏,赦天下。辞讼在後二年前皆勿听治。
——这两次都可以说是惯例。
——没有什么让人不安的。
可是,今年即位的第二年,始元元年,七月,赦天下。赐民百户牛酒。
——这就有些莫名其妙了。
毕竟,后元二年,先帝在二月就有一次赦天下,今上即位,在六月又赦天下,不过一年又一月,实在是没有必要再次大赦……
——不过,主少国疑,安定人心……
——也算是一个理由吧……
可是,元凤元年以后呢?
——没有灾异,也没有祥瑞,皇帝也没有巡狩……
——比年一赦……
只要不是愚钝到极点的人,这会儿都会想起来之前征召天下良医的事情了……
——那么,结论还不明显吗?
于是,本就炙热的盛夏时节,长安城比往常更热闹了几分。
——虽然没有三年丧的要求,但是,皇帝崩,总归还有三十六日的丧服,除非大行皇帝有诏,否则,这三十六日之中,是禁取妇、嫁女、祠祀、饮酒、食肉的。
——其它都还好,唯有娶妇、嫁女比较麻烦。
于是,元凤六年的盛夏时节,长安城中首先兴起的是一阵娶妇嫁女的热潮。
不仅是民间,宫中也同样如此。
天气渐热,兮君的风寒自然也好得差不多了,从侍医那儿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中宫诸人才让皇后例行地审阅内谒者送来的奏书。
兮君自己也没有太在意,不过是想着找件事打发时间,因此,看到掖庭的奏书时,她不由就觉得奇怪了。
生怕自己记错了,兮君抬头让人去找大长秋,将掖庭去岁为同一件事所上奏书取来。
两份奏书一比,都不需要看内容,只看简册的长短,差别就十分明显了。
大长秋也乖觉,一看是这般情况,便先问皇后:“是否召掖庭官吏?”
——大长秋没有说掖庭令,是因为,宫中都知道,掖庭令已经告病了。
——虽然并未被免,但是,张贺的确是有一个多月没有进掖庭署了。
——听说……已经完全不能下床行走了……
兮君卷起掖庭的奏书,点了点头,随即将之搁在一边,继续看其它奏书。
等兮君将这些日子积攒下来的奏书都看完了,宫人上前,将书几撤去了,外面才有谒者通报:“掖庭丞请见。”
兮君正揉着眉心,身子也倚在凭几上,却仍然应了一声:“可。”
长御应唯而出,不一会儿就将前来的掖庭丞领了进来。
见礼之后,兮君抬了抬下颌,示意一旁的宦者,将简册递给掖庭丞。毕竟刚刚病愈,兮君的身子又本来就不是很好,这么些时间下来,兮君也真的有些不舒服了,因此,言辞就直白了许多。
“禁中宫人比往年多?”兮君直截了当地问掖庭丞?
掖庭丞接过简册,只看了一眼开头,就知道这是掖庭署之前所上的奏书,心中正疑惑,就听到皇后的问题,顿时就明白过来。
“非。”掖庭丞稽首回答。
——禁中侍使宫人是有数的,每岁一选,都是八岁以上的官婢,没有特殊的情况,人数不可能忽然就比以往多出多少……
兮君屈肘支颐,再问:“今岁当婚之婢较往岁多?”
掖庭丞再次否认。
“非。”
——说是八岁以的官婢都在选择范围,但是,入宫还要再调教,年满三十五就要出宫婚配,所以,官婢的年纪都是差不多的,一般都在八岁以上,十岁以下。
——当然也就不可能出现,某一年要婚配的宫人比往年多出不少……这种情况……
兮君眨了眨眼,抬手指了一下掖庭丞手上的奏书,道:“既然如此……”
掖庭丞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尴尬地低下头。
见掖庭丞这般姿态,兮君轻轻挑眉——很显然,掖庭上这份奏书并非毫无缘故。
“尔等且退。”兮君看了一下左右侍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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