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者驱动马匹,属从甚从的天子车驾在夜色缓缓驶向宣室正寝。
152、天子之谋()
“当真让广陵王来朝?”
看着霍光命人将玺书送至御史大夫寺,杜延年才迟疑地出声询问。
——广陵是远,但是,若广陵王一路驰乘,赶在岁首正旦前到长安,也并非完全不可能。
——尤其是那位广陵王本来也不是什么行动有矩的人。
——说白了,就是不按理出牌!
——一通蛮干……搞不好,还真的能赶到!
霍光笑了笑,反问杜延年:“不可?”
杜延年倒是没有想出有什么不妥的,只是,这个时候让广陵王,似乎会让人产生一些微妙的联想。
——毕竟,那位刚刚加元服的天子真的是病得很重。
“上似是……属意广陵王……”杜延年提醒霍光。
——如果刘弗陵当众说了什么传位的话来……
霍光挑了挑眉,很平静地说了一句:“属意……却不知上能否与广陵王言……”
杜延年心中一紧,抬眼看向霍光,却见霍光垂着,扶着身边的凭几,径自安坐着。
——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杜延年不敢想了。
******
宣室殿中,被皇帝一路攥着手腕,几乎是硬拖进内卧的皇后,在皇帝松开手之后,便迅速退到屏风旁,一脸戒备地看着皇帝。
不过从殿门到内卧这么几步,刘弗陵已经是满头满身的冷汗了。因此,再看到兮君离自己远远的却仍然满脸的戒意,他不由就笑了。
“皇后……何必如此?”刘弗陵踞坐在床边,轻笑着言道,脸色却越发地苍白了。
兮君明白刘弗陵的意思——他现在还能做什么吗?
尽管如此,兮君仍然没有放松,又退后了一步,身子几乎与屏风并齐了,之后,她才慢慢地对刘弗陵说了一句:“妾实惶恐。”
——今时今日,她是真的不想与刘弗陵面对面了……
刘弗陵的神色一黯,苍白的脸色又黯了几分。
“卿不愿见我……”刘弗陵低叹。
兮君没有出声,显然,就算是……默认了。
刘弗陵苦笑。
他有很多话想对兮君说,但是,兮君已经不愿听了。
“陛下欲与妾言何事?”兮君站在屏风旁,肃手低头,轻声询问,语气温和,却明显是一派疏离。
刘弗陵再次苦笑,不过,这一次,他随即便对兮君道:“朕从未见过广陵王……”
——这是他之前说过的话。
兮君有些不解地抬眼看向刘弗陵。
刘弗陵垂下眼,语气十分怀念:“阿翁不喜广陵王……”
“阿翁”两个字让兮君怔忡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刘弗陵是说先帝……
若是旁人说起这事,兮君恐怕还是会很有兴趣的,但是,这会儿是刘弗陵提起来的……兮君心里除了警觉,竟是连一丝好奇都欠奉了。
——这位天子对先帝的确是敬奉,但是,他对先帝的某些事情也是十分忌讳的。
再加上“广陵王”三个字,兮君不能不认为这位天子又想做什么事了。
——所以……还是想让她做什么吧……
兮君垂下头,暗暗冷笑。
刘弗陵并没有看自己的皇后,而是径自说着自己的想法。
“……阿翁对昌邑王、燕王与我,皆……尚可……对广陵王……却是不喜!”刘弗陵一边回忆,一边低声言道。
说完,刘弗陵停顿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自己的皇后,很认真地说:“……阿翁所喜之人,我知也,阿翁不喜之人……我亦欲知……”
——对刘弗陵来说,他的身边不缺孝武皇帝喜欢的人。
——霍光、金日磾,甚至上官桀、桑弘羊……
——能在最后时刻,被孝武皇帝挑出来辅佐少主的,没一个不是孝武皇帝一向喜欢用的人!
刘弗陵完全可以勾勒出来,他的父亲喜欢的人是什么样的模样与性格,但是,不为他父亲所喜的人就一定不好吗?
以往,刘弗陵可能会这样想,毕竟,他的母亲总是在教他讨父亲的欢心,但是,时至今日,刘弗陵早已换了一个想法。
——他的父亲不喜欢……他却未必就不喜欢!
——同样,他的父亲喜欢的,他也未必就喜欢……
——最重要的是,广陵王……
兮君没有吭声,低着头,静静地听刘弗陵说话,然而,刘弗陵并不肯放过她,十八岁的天子很认真地问自己的皇后:“卿以为,广陵王为何不为皇考所喜?”
被刘弗陵注视了半晌,兮君才意识到——刘弗陵在问自己!
兮君茫然地摇了摇头。
——她怎么知道,孝武皇帝为什么不喜欢广陵王?!
——再者……父母不喜欢某个子女需要理由吗?
——就好像君王不喜欢自己的某个后宫一样……
刘弗陵笑了笑,目光一转,意味深远地望向梁上垂下的帷帘:“好倡乐逸游,力可扛鼎,空手搏熊彘猛兽……”
“……在广陵王,就是动作无法度……”
“……皇考忘矣……其亦有相同之举!”
……
——上林苑怎么来的?
——建元三年,他的父亲开始微行,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与左右能骑射者期诸殿门。常以夜出,自称平阳侯;旦明,入南山下,射鹿、豕、狐、兔,驰骛禾稼之地,民皆号呼骂詈。随后,他的父亲以道远劳苦,又为百姓所患,使太中大夫吾丘寿王举籍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提封顷畮,及其贾直,除以为上林苑,属之南山。
……
——司马相如曾上书谏孝武皇帝:“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逄蒙之技,不得用,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宜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况乎涉丰草,骋丘虚,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臣窃为陛下不取。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知者避危于无形,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此言虽小,可以谕大。”
——为什么?
——因为他父亲在年轻时,非常喜欢亲自击熊、豕,驰逐野兽。
……
——广陵王动作无法度?
刘弗陵几乎越想越觉得好笑。
——最有可能地,他那位兄长并不是天生喜欢那些事,不过……不过是模仿父亲曾经的作为,想讨父亲欢心罢了!
……
——归根结底,并不是广陵王做了什么,以致于被他们的父亲所厌,而是从一开始,他的父亲便不喜欢广陵王,所以,无论广陵王做什么,都是错,最后,那一切讨父亲欢心努力都只是让他们的父亲更有理由表示自己的不喜而已!
——除此,别无意义!
……
兮君有些明白刘弗陵的意思,但是,正是因为明白了,她又有些不解了。
——听起来……刘弗陵似乎是对先帝……不满了……
——听起来……刘弗陵似乎不得先帝的……喜欢……
兮君不由皱眉。
——难道先帝对这个少子不是一直很喜欢的吗?
——否则,怎么会让他即位?
兮君想不通,却也不想问刘弗陵。
——先帝是什么想法,现在,谁又能说得清?
——也许有人知道,但是,绝对不是刘弗陵!
——那一切,不过是刘弗陵自己的推想罢了!
再者,兮君也对刘弗陵为什么会对广陵王如此关心并不感兴趣,她只想到,这位天子究竟为什么把她拉来正寝!
这一次,刘弗陵没有让她等太久。片刻之后,刘弗陵敛了笑意,看向兮君:“大将军不会让朕见广陵王……”
兮君没有在意,只是抬头看向刘弗陵。
——终于要说到正题了吧。
刘弗陵看着兮君,然而,也许是内卧的灯光太暗了,他完全看不清兮君的神色,只觉得兮君的眼睛特别地明亮。
“皇后……”刘弗陵喃喃低语,一时之间,竟然将自己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兮君没有再等刘弗陵开口。十二岁的皇后眨了眨眼,一派温和却十分坚决地对刘弗陵说:“大将军断不会失君臣之分!”
——不让皇帝见广陵王?
——霍光怎么可能那样做!
听到兮君的声音,刘弗陵才回过神来,看着仍然站在屏风旁的皇后,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皇后说了什么!
“呵呵呵……”刘弗陵笑出声,“不会失君臣之分?”
“君臣之分!”
十八岁的天子真的是笑得不亦乐乎了。
——到现在,霍光在他面前还有君臣之分吗?
——到现在,霍光与他,再谈君臣……有何意义?
刘弗陵笑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止住笑,看着仍旧一脸平静的兮君,心中不禁一阵烦躁。
——她的眼中显出的是什么?
刘弗陵咬了咬,按捺下心中因为不耐而起的一阵怒意。
“皇后既言君臣之分……”刘弗陵轻声道,“从明日起,卿当上食!”
“唯。”兮君松了一口气,应了下来,然而,刘弗陵紧跟着就是一句:“每日!”
兮君不由讶然抬头,看着刘弗陵,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153、震惊与动心()
就如兮君不能拒绝刘弗陵要求自己同乘一样,当这位皇帝无视任何情理,坚持要求她每日上食时,她即使再惊讶,再不情愿,也是不能拒绝的。
——事实上,她也没有太好理由去拒绝。
兮君只能很认真地说:“皇后上食自有制度……”
然而,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十八岁的天子便淡淡地开口,打断了她的话辞:“中宫已有几月未上食?”
刘弗陵将身子靠在凭几上,踞坐着反问。
——数月未曾上食是兮君无法辩白的错误。
兮君抿了抿唇,片刻之后,便毫不愧疚地对刘弗陵温柔言道:“上寝疾,妾不通医药,不知宜忌,不敢上食。”
见兮君再三推拒,刘弗陵终究是按捺不下怒火了:“中宫有侍医!”
相较刘弗陵怒不可遏的气势,兮君非常平静。
“中宫侍医不在中宫。”兮君仍旧一派温柔,甚至带着几分委屈的语气,却只是让刘弗陵的怒意盛。
“皇后不上食竟是朕之过乎?”刘弗陵咬牙反问。
兮君低下头,语气惶恐地回答:“妾未曾有此言。”
刘弗陵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咬着牙挤出一句话:“皇后应诏否?”
话说到这儿,兮君无可奈何了。
“上见妾即不乐,何必下此诏?”兮君无奈,“上欲言者,仅是令妾上食?”
——难道刘弗陵特地将她拉来这儿,就是为了让她每日来上食?
——很显然,这位天子的目的绝对不是让她上食!
刘弗陵不由一怔。
兮君看着他,没有再开口。
“……皇后,朕欲见广陵王……”半晌,刘弗陵再次出声重复之前说过的话。
兮君不由苦笑:“妾无能为力……”
——她是皇后,不是皇太后!
——除了禁中小见燕饮,她根本不能见诸侯王!
——况且,若是霍光有意阻止刘弗陵见广陵王,她又怎么可能会去违逆霍光的意思呢?
……
几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可是,刘弗陵却不是这样想的。
年青的天子摇了摇头:“卿可以……”
兮君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天子。
——刘弗陵凭什么认为,她会相助?
——太莫名其妙了!
刘弗陵轻笑:“所以……卿每日为吾上食。”
兮君一怔。
刘弗陵淡淡地笑着:“先帝不喜广陵王,大将军不会乐意朕与广陵王亲近……”
这个道理,兮君自然是明白的,可是——这与她每日上食不上食有什么关系吗?
刘弗陵笑了笑,随即硬撑着坐了起来,扶着凭几,端正地坐好之后,才正色对兮君道:“若皇后有子,大将军想来……不会再顾及朕见广陵王与否……”
刘弗陵的音量并不高,语气也并不严厉、生硬,但是,兮君却是霎时脸色苍白。
——他……他怎么知道的……
兮君望着刘弗陵,毫无血色的双唇颤栗不止,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刘弗陵望着一脸惊惧的兮君,心中莫名地舒坦了许多,他想说什么,右手也缓缓地抬了起来,但是,没等他开口,兮君便低头应了一声:“诺。”
说完之后,兮君被低头慢慢地退了下去。
抬起的手僵在半空,看着少女低头后退的样子,刘弗陵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心里也满是说不清的复杂滋味。
——他应该高兴的……不是吗?
眼见兮君将退出内卧,刘弗陵猛地收回手,随即开口说了一句:“……朕有一个好母亲!”
兮君心乱如麻,根本没有听清刘弗陵的话,但是,听到刘弗陵的声音,她仍然习惯地停下了脚步,勉强定了定神,随后,她听到刘弗陵平静地陈述:“……朕不曾习医,然……并非毫不知其然……”
兮君抬起头,看着腰背笔直地端坐在大床上的皇帝。
“颀君……君不欲有子……何人即位……与君何妨?”刘弗陵神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皇后。
——他有一个好母亲……
——他的母亲懂得很多……寻常人不屑的小伎俩……
——耳濡目染,他也是略知一二的。
——所以,他知道……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