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安上抱怨:“奴尚可,婢……”只是说着,他就忍不住上火,“只会歌舞奏乐,连纺绩都不通!我是寻婢女,不是寻伎者!”
刘病已听得一愣一愣的,半晌才道:“是否……君未表明意……”
“我所见会(注)者皆云难寻。”金安上摇头,说着,他便把自己的要求说了一通。
刘病已开始还笑,越听越觉得不对,到最后,却是哭笑不得了。
——金安上的要求太高!
金家是匈奴之后,还是俘虏,金日磾早逝,金安上的父亲金佗死得更早,自然没有什么身家可言。原本没有分户,好歹是列侯之家,有家丞等管事,又有霍家的媵人,也算过得去;分户之后,金安上一个过日子,也算将将就就了。但是,现在,他要娶妻了,哪里是能将就的事?
——要懂规矩,能做事,到家就能上手的……
金安上自认为要求不高,但是,事实上……他的要求真的是很难办的到的!
——能做事倒是不难,但是,事情不是那么好做的!必须懂规矩才能把事情做好!做不好又谈何上手呢?
——这就麻烦了!
——金安上虽然无官无爵,但是,他结交的都是有官爵的人的子弟,他所谓的规矩自然也是官者、爵者之家的规矩!
——会沦落到要去当奴婢的人,有几个能懂这样的规矩?
——而且,会只管撮合交易,哪里能管这么许多?即便有那种会调教人的会,也多是为高第显贵之家调教的,根本不会理金安上这种小家小户的交易。
刘病已很诚恳地建议:“君何不先置奴婢,后亲自教训?亦可待少君……”
——何必非要已经教出来的奴婢?自己调教也可以吧!
——还省钱!
如今,刘病已已经真切地认识到钱的价值了!
金安上摇了摇头:“吾妻非长嫂之类出身。”
——他不是金赏,有列侯的爵位在身,自然是可以娶出身较好的女人。
——他与金赏只是从兄弟,而且,他们是匈奴人,与一般的降将不同,他们是俘虏之后。
——这样的他能娶到出身多高的女人?
金家的人口不多,金赏又是厚道人,对金安上不比金建差多少,对他的婚事也是极用心的,但是,有些事情,并不是用心就能改变的。
——他将要迎娶的那个女子与他的身份差不多,有一个身份高贵的祖父,但是,父亲却只有民爵,家中也没有太多的财产。
——指望那样的女子调教奴婢……
金安上想想都觉得不可能!
——金赏倒是提过,从自家给他一些奴婢、私属,但是,他不是金建,再者,如今也不是只有他们兄弟,堂上还有两位嫂子啊!
——后来,金赏也说过让他把奴婢送来,为她调都,可是,金家如今得用的都是霍渺君带的媵人……
所以,金安上这几月真的烦得不行了。
刘病已无话可说了。
——很显然,他能想到的,金安上都想过了。
“唉……”金安上拍了一下凭几,随即就站了起来。
刘病已也跟着起身,金安上正要告辞,又想到什么,却是问刘病已:“曾孙如今以何为生?”
刘病已一怔,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反问;“君乏财?”
金安上苦笑,见刘病已要转身,连忙拉住他,一迭声地解释:“我不缺钱!”
他的父亲虽然早逝,却也是黄门郎,金日磾更不是会亏待侄儿的,后来,金赏主持分户,也是极公道的,虽然比不上那些豪门大户,但是,金安上手上实实在在有不少家赀。
刘病已想了想,也知道金安上所说不假,便没有再问,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金安上叹了一口气,弯下腰,在他耳边道:“曾孙莫非打算只凭田宅而生?”
刘病已不解——那还能如何?
见他如此,金安上只能摇了摇头,说出实话:“曾孙没有打算入仕?”
刘病已惊诧地看着他——入仕?!
——他入仕?!
——哪个皇帝能容忍啊?——而且,这种事,是他有打算就有用的吗?
刘病已对此很清楚——他可以任性,可以随心所欲,但是,在很多事情上,他没有选择!
——入仕这种情就是其中之一!
——张贺从来没有提过这件事,霍光也没有说过!
——仅此,刘病已就知道,自己不会入仕的!
摇了摇头,刘病已就算答过了,也没有放在心上,随口说了一句:“君若有此意,不妨请于秺侯。”
金赏是天子幸臣,又是霍光的郎婿,给从弟安排一个吏职,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金安上眨了眨眼,叹了一口气:“君……不知……”似乎是顾忌,金赏看了看刘病已,并没有说什么。
刘病已怔了怔,随即,脸色就有些难看了。
——他大概能想到金安上想说什么。
——他是孤身一人……所以不明白他的烦恼……
主人不自在,客人也自觉失言,自然不会再说什么。说了几句干干的客套话,刘病已便将金安上送出了门。
回到堂上,奴婢已经奉上了食案,麦饭与甘豆羹的香气迎面而来,刘病已本就饿了,这会儿更是疾步过去,没有坐下,便抓起竹箸。
也许是注定了,刘病已今天不能好好用食。
刚咽下第一口菜,刘病已就听到堂下传来大奴的禀告:“关内侯王君谒……”
大奴的话还没有说完,刘病已已经听到王奉光在前院高呼:“与我饮!”
刘病已瞪大了眼睛,那名大奴本就不敢抬头,这会儿,头垂得更低了。
刘病已也没空与自家奴婢计较,急忙搁箸起身,匆匆赶往前院,只见王奉光抱着一只铜尊,满面通红,正与几个苍头周旋。
“曾孙!”看到刘病已,王奉光立刻奔了过来,似乎是想要抱他,但是,又舍不得扔手中的铜尊,最后只能将头搁在他的脸上。
刘病已本想推开,但是,耳边隐约的呜咽声让他改了主意,甚至摆手让王家的苍头不必靠近。
——王奉光竟然哭了。
注:会,就是侩,指交易的中介人。
147、可怜天下父母心()
刘病已不是没有见人哭过,但是,一个比他年长不少的男人,醉得一塌糊涂地靠在他的肩上,低声呜咽……
刘病已不能不惊诧,但是,惊诧之余,他也知道靠着他借酒装疯是一回事,让家中的奴婢看到另一回事,因此,也更不敢推开王奉光了。
——只是,这……究竟是怎么了?
刘病已不敢动弹,只能以目光向王家的苍头示意询问。
这时,王家的苍头也不动弹了,见刘病已询问,几个人相视一眼,却是不吭声了。
——也是!
——主人的事情哪里是他们能说的!
意识到这一点,刘病已也就改了主意,伸手将王奉光手上的铜尊夺下——居然是空的!
刘病已翻了一个白眼,随手将铜尊扔给王家大奴,反手扶起王奉光,连拖带拽地将王奉光拉到北堂。
慢慢地一路过来,在堂上的独榻上坐定,王奉光到底是不哭了,只是脸色仍然不好——醉酒的红色褪去了一些,隐约显出灰白的真实睑色。
刘病已吓了一跳,顾不上交代奴婢,便急忙在榻旁跽坐,一迭声地询问:“王君遇何难矣?为何形容竟至斯?”
发泄过了,这会儿,王奉光已经镇定下来,不过,听到刘病已的询问,他的脸色再次难看起来,眼眶也红了……
“病已……”
王奉光垂下头,抬起右手捂住眼,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不是我……”
刘病已不由一怔。
王奉光又叹了一口气,却是没有继续解释,拍了一下刘病已的肩,直言:“既为友,与我共饮!”
见他不愿说,刘病已便猜测,多半是家事,也就没有再问,向堂下的奴婢摆了摆手,让他们送酒上来。不一会儿,两个婢女就抬着一个食案送到堂上,案上不过一只漆壶,两个耳杯,旁边还放着一只漆勺,方便酤酒。
毕竟,没有多少人家会把铜器当作日常的用具。
——刘病已也没有打算过得太奢爹。
自然,刘病已这儿也没有什么好酒,王奉光喝得急,一杯饮尽才发这不是他之前喝的佳酿,差点儿直接吐出来。自然,多年的教养没有他真的做出那样失礼的事情,不过,他随即就搁下耳杯,一口都不肯再喝了。
刘病已也不嗜酒,见他不喝也没有催促,只是招呼他:“君饮酒已过矣,不若用些饮食。”
王奉光看了一眼他的食案,才点了头。
就这样,刘病已总算是把自己的晡食给用过了。他的奴婢上堂将食案撤去,正在整理,这个时候,一个王家的苍头小心翼翼地来催了:“吾君……昼刻将尽……”
——昼刻一尽,里门即关闭,不得出入。
王奉光却没有动弹:“尽即尽!”
王家苍头哪里敢与主人争辩,只是嚅嚅地言道:“吾君若有意在此宿,是否令一臣还报女君……”
——只是……总得与家中说一声吧……
王奉光摆了摆手,算是默许了。
“唯。”那名苍头立刻退了下去。
“王君欲宿此?”刘病已惊讶得很。
王奉光斜靠在竹几上,一点精神都没有,听到刘病已的声音,也没有抬眼,只是无精打采地反问:“不可?”
刘病已挠了挠头——他这儿屋舍有限,几个好友都是长安人,就是王奉光,在长安城中也不是找不到落脚的地,因此,他根本没有准备客居。
一直没听到刘病已的回答,王奉光才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确实为难,倒也猜到了一些,因此,他直接道:“我在这儿坐也成。”
——他就是不想回家……
——也不想听那些亲信唠叨。
他这样说,刘病已又哪里会真的那样待客,也没有说什么,只是向堂下的奴婢招了招手。一名大奴悄悄地上堂走到主人身边,跪下候命,刘病已也轻声地做了吩咐,那名大奴也很乖觉,没有应声,直接起身退下。
不一会儿,就有奴婢给刘病已奉上书几,还在堂门前摆了一架屏风。
刘病已不能把王奉光扔在堂上,只能自己陪着了。
摊开简册,刘病已慢慢地写今天的功课。
王奉光也没有打扰——见刘病已没有追问,他真的是松了一口气。——空旷的堂上,没有一丝声音,只有外面时不时地传来风声……
王奉光烦躁了几天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下来,精神一松,他便迷迷糊糊地趴在漆几上睡着了。直到婢女上堂点灯,王奉光才被惊醒。
刘病已仍然坐在东边的漆几上,一脸专注。
王奉光看了一会儿,起身走了过去,刚走了几步,就见刘病已抬头看了过来。他笑了笑,一揖到地,认真地道:“谢曾孙容我。”
——之前,他的确有些醉意了,但是,绝对没有到发酒疯的地方,不过是心情郁闷,借着酒劲发泄而已。
——刘病已不但忍了,还完全没有追问的意思……
刘病已连忙起身,摆了摆手,笑道:“举手之劳,不敢当谢。”
王奉光也是爽快人,见他这样说了,也没有再多说什么,直接在刘病已的漆几前坐下,看着他,又没有说什么。
“君有事?”刘病已诧异,手上却不紧不慢地将简册收了起来,心中明白了几分——恐怕王奉光也不是随意找来他这儿的!
王奉光有些尴尬,干笑了一下,又沉默了一会儿,才咬着牙问刘病已:“有一事欲问曾孙。”
“君但言,我若可答必答。”刘病已很诚恳地回答,却也不是没有保留。
似乎要问的问题的确不简单,王奉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倾身凑近了刘病已,低声道:“曾孙在掖庭久矣,对掖庭事当知之甚详……”
刘病已心中一紧,刚要拒绝,就被王奉光抬手阻止:“我知禁中事不可外语。”
——他也是元勋世家,对宫禁的禁忌,他还是知道的。
刘病已稍稍安心——既然知道禁忌,想来便不会问出什么让他为难的问题的了。——他点了点头,示意王奉光继续说。
王奉光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今年若选入掖庭……”
刘病已瞪大了眼睛。
也许是他的表情太过震惊了,王奉光没有继续说出下去——也不必再说了!他要问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刘病已深吸了一口气,对王奉光轻轻摇头。
王奉光长吁了一口气,随即便不由皱紧了眉头,喃喃地说了一句什么话。
刘病已只听到模模糊糊的几个字眼,不由就凝了神,看着王奉光,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决定追问清楚。
“王君言……”话说一半,刘病已静静地看着王奉光。
王奉光一怔,以为刘病已听到了,再者,那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便点了点头:“曾孙向学,久未往市井行,故不知此流言。”
虽然心中并不在意,但是,刘病已仍然点了点头:“吾不知。”
王奉光挑了挑眉,心中也起了谈兴,便与他言道:“市井有传言,上不豫。”
刘病已并不在意,只是点了点头。
——之前,都下诏广召天下良医了,虽然不曾明言,但是,这个声势,除了是皇帝病重,还能是怎么回事?
——霍光病重?
——很显然,霍光作为大司马大将军,经常在长安城中出现,而皇帝……
——上次听说皇帝出行,还是正月初,皇帝加元服……
见刘病已这般态度,王奉光不由一怔,再前后一联系,不由变了脸色:“当真……颇重?”
刘病已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王奉光自觉失言,也没有再追问,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不禁又叹了一口气,情绪再次低落了下去。
“王君?”刘病已有些奇怪了,“君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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