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中二千石又真的有人反对吗?
——还得是极其强硬地反对!
……
——江德是事不关己,不闻不问的态,不过,博士乃太常属下,他那样的人又怎么可能在这种时候执相反的意见?
——田广明本就是惟恐天下不乱的性子,博士祭酒的话音方落,他便一迭声地称是。他反对?!
——刘德本来就有相似的意见……
——杨敞?
这位大将军幕府出身的九卿,素来谨慎……连接到别人告发都不敢直接应下,指望他说出个意见来?
——刚才他就没有任何意见!
这会儿,杨敞更没有发言的打算,只是盯着张安世与杜延年,打定了一个主意——这两位什么意见,他就什么意见!
张安世与杜延年又能有什么意见?
两人的确都觉得壶信的议论过于危言耸听了,但是,这两人都不是与人为敌的性格,见博士众口一词,两人就算有意见,也不会在这会儿说的。
——做决定的又不是博士!
于是,张安世与杜延年很默契地保持了沉默,杨敞自然也是一言不发。
田千秋虽然震惊不已,但是,毕竟也是聪明人,见事态已经至此,便也没有再多话。
——再多说也没有用!
——这些博士最讲究古礼,追求君子之道,哪里会轻易改变主意?
田千秋不想自讨没趣,直接就说:“既然如此,吾将封上此议。”
——他原本的打算是议完侯史吴的罪之后,顺带再议一下王平与徐仁的事,这会儿,自然是提也不能提了!
说完,田千秋便直接起身离席。
中二石也罢,博士也罢,都不是无事的人,见田千秋离席,自然也就跟着离席,打算离开了。
这是在公车门集议,并没有室内,只是临时设了武帐,一路出去,直到出公车门都是坦途,不要说台阶,就连石子、坑洼都没有一个!
尽管如此,将出帐门时,田千秋居然一踉跄,险些扑倒在地。
“君侯!”张安世眼疾手快,伸手一把扶住了田千秋。
——他与江德就跟在田千秋身后,离田千秋最近,自然是不能看着田千秋跌倒。
“谢子孺援手。”田千秋站稳了,脸色惨白,显然是后怕不已。他已年老,若是这样跌倒,只怕难说是什么结果。
待田千秋稳住了,张安世才放开手,作揖相谢:“君侯多礼哉。”
田千秋勉强笑了笑,毕竟心事甚重,也没有多说,便直接离开了。
光禄勋寺在宫中,张安世出了帐也就止步了。杜延年是右曹、给事中,也同样没有打算出公车门。两人目送同僚离去,才并肩入宫。
“君侯已然失措。”杜延年叹息不已。
张安世没有吭声,默默地往前走着。杜延年有些奇怪,转头看向张安世,过了一会儿,仍旧不明所以,便直接道:“子孺何故不语?”
张安世嗯了一声,仍旧没有答话,又走了一会儿,两人进了一处夹道,张安世才陡然停步,转身问杜延年:“幼公,大将军本无意损及廷尉与少府……”
“然!”杜延年点头,随即又叹息,“若今日之议封上,只恐大将军亦无可奈何。”
霍光是极重舆论的。
张安世紧锁眉头,抿了抿唇,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恐君侯今日之举将引大将军震怒!”
杜延年一怔:“君何以……”
话方出口,杜延年便反应过来了,话也陡然停了下来。
——田千秋召中二千石与博士议问侯史吴的罪名……霍光尚不知情……
杜延年的脸色陡变。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此时,大将军当在尚书台……”
——他们已然犯了错……不想被霍光迁怒,还是趁早去说明为好。
杜延年没有吭声,只是迅速地跟上张安世,一起身往尚书台赶去。
霍光的确在尚书台。
张安世与杜延年也很顺利地见了霍光,但是,坐到霍光面前,两人相互使着眼色,谁也不愿先开口。
发觉两人一直没有说话,霍光有些奇怪地抬头,正好就看到这一幕,不由皱了皱眉,搁下手中的笔,不悦地道:“君等何事?”
这会儿,霍光只是单纯地不悦,还没有想太多。
张安世与杜延年都是持重之人,霍光一点儿也没往他们有什么不妥的行事上联想。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不宜言之事?
霍光拧眉看向张安世,直接问道:“宫卫有差?”
——张安世在,他自然把事情往这些上面想了。
张安世连忙摇头,却见杜延年松了一口气,一个劲地比划,让他向霍光说明。张安世心中不悦,便对霍光道:“另有一事,幼公以为吾等需向将军言明。”
“哦?”霍光自然而然地看向杜延年。
杜延年目瞪口呆,却不得不在霍光看过来时收敛了神色,老老实实地对霍光道:“大将军,君侯今日召中二石、博士会公车门……”
“什么!?”霍光的脸色骤变。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杜延年仍然吓了一跳,张安世也是跟着脸色大变,两人没有再安坐,而是同时起身,在霍光面前肃手而立。
若是平常,霍光即使再震怒,也会让两人坐下,毕竟,两人是来报讯的,但是,今天,霍光却没有这样做。
霍光并不是愚蠢之辈,他很清楚,如果不是身涉其中,张安世与杜延年绝对不会在他仅仅那样质问时,就这样紧张。
明白了这一点,霍光才真正的恼了。
恼了,原本听到消息时的震惊反而消褪了。霍光按着面前的漆几,冷冷地打量站在自己面前的两个心腹,良久都没有出声。
张安世抬眼看了一下霍光,见霍光神色沉郁,并无说话的打算,他心中一紧,咬了咬牙,先开口了:“……大将军……”
霍光没有应声,只是抬眼望向张安世,眼神颇为冰冷。
张安世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却不能不硬着头皮开口:“君侯乃昨日檄召……”
“哦?”霍光挑眉,“如此,君等从公车门来?”
“……正是……”张安世只能如此回答。
——啪!
霍光狠狠地拍了一下漆几,尤觉不解恨,拿起漆几上的奏书,狠狠地敲在漆几上,连敲数下,才觉得心气稍平。
“哼!”霍光沉着脸打量两人,手上却慢慢地将那份奏书放了下去。
“议问何事?有何定论?”霍光的语气冰冷,却让张安世与杜延年更松了一口气。
这一次,仍然是张安世开口回答:“君侯召吾等议问侯史吴之罪。”
“哼!”霍光嗤笑,“果然!”
张安世心中一跳,话也说不下去了,抬眼示意杜延年开口。
杜延年惊讶地挑眉,却不敢怠慢,连忙接着张安世的话,言道“众议,以为吴不道。”
听到这个结论,连霍光都讶然失色:“不道?”
张安世与杜延年点头。
霍光微哂,半晌才笑出声:“君侯如何言?”
张安世与杜延年相视一眼,却都不敢放松,最后,仍然是杜延年开口:“君侯云,明日封上众议。”
霍光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延年,问道:“幼公精于刑名,以为此议如何?”
张安世也看向杜延年,眼中满是忧虑。
杜延年不是没有察觉,然而,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执礼答道:“此议过矣!”
霍光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让两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果然,霍光沉默了一会儿,神色越发沉郁,让两人越发地紧张起来。
“的确过矣!”霍光总算开口,却是赞同杜延年的话,但是,那份语气丝毫不能让张安世与杜延年安心,反而更加紧张了。
霍光慢慢地言道:“然,内外异言非汉之幸,既有集议,当以议行!”
说着霍光冷笑一声:“如此结果……丞相之过也!”
107、罪名()
听到霍光这样的说辞,张安世与杜延年同时一惊,然而,霍光并没有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直接开口让他们退下。
出了尚书台,张安世与杜延年面面相觑,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悸。
——霍光是要拿田千秋开刀了……或者……更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杀鸡儆猴!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向杜延年揖礼别过。——他还要去光禄勋寺。
杜延年也没有说什么,答了礼,目送张安世离开之后,又站了一会儿,还是转身,重新进了尚书台。
看到杜延年去而复返,霍光并没有任何意外的神色,挑眉看了他一眼,便继续专注于手中的奏书。
过了一会儿,有尚书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官奴婢,抬着一笥奏书,见杜延年在,那名尚书也就没有直接向霍光禀告,而是与平常一样,将奏书交给了杜延年。
杜延年是右曹,本就受尚书事,再加上霍光对他素来信重,这几年,除非杜延年休沐,或者霍光直接过问,否则,尚书台移交的奏书都是由杜延年接收的。
杜延年心中也是忐忑不安,不过,直接交接结束,霍光也没有说一句话,这让他心中稍安。
——看起来,霍光心中并未因此事对他生隙……至少,还是相信他的。
等尚书离开,霍光才搁下笔,对他冷笑言道:“君尚知职分?”
若是之前听到霍光如此言语,杜延年心中难免惴惴不安,这会儿,他却是半点感觉都没有,小心地放下竹笥,随后才抬着看向霍光,笑道:“臣素来安守己职,更是恪尽职守。”
霍光冷哼一声,显然仍旧不悦。
杜延年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解释:“君侯召臣等集议亦其职也。”
——那是丞相的权力,与霍光的喜恶毫无关系。
霍光自然明白这一点,然而,他心中的恼怒并未因此减少半分。
“此固丞相之权,然君侯久不行也!”霍光冷冷地言道。
——他的恼怒并不是因为丞相召集官吏议论罪案,而是因为已经多年不曾行使此权的田千秋,此时竟然又重新行使此权,其中的意味难免引人深思。
霍光不能不想到,这是不是田千秋在刻意地向朝野表明——他才是总领百官之人!
当然,更让霍光恼怒的是——张安世与杜延年在接到丞相府的召令时,居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心腹之人对此事的理所当然的认可,才是霍光最无法容忍的!
杜延年不由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便紧皱眉头,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霍光也没有开口,他相信,杜延年会明白他的意思。
杜延年也的确明白了。
——田千秋是骤贵的。
——征和三年,刘屈氂被要斩之后,他不过是上了一份极合孝武皇帝心意的奏书,就由长陵高寝郎一跃成大鸿胪,随即不过数月,便拜相。
——这位丞相既无他材能术学,又无伐阅功劳,仅以一言寤意,便于旬月取宰相封侯,实在空前之事。当时,汉使至匈奴,单于问及此事:“闻汉新拜丞相,何用得之?”使者答:“以上书言事故。”单于直接讥讽:“苟如是,汉置丞相,非用贤也,妄一男子上书即得之矣。”使者还,将单于之语禀告,孝武皇帝以为其辱命,欲下之吏,良久,才决定宽赦。
——尽管如此,田千秋也并不是不想有所作为,更不是毫无主见的。拜相之后,他见孝武皇帝连年治太子狱,诛罚尤多,群下恐惧,便想宽广上意,安抚众庶,于是,他与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寿颂德美,劝上施恩惠,缓刑罚,玩听音乐,养志和神,为天下自虞乐。然而,孝皇帝的答复却狠狠地打了这个新丞相的脸。
——孝武皇帝说:“朕之不德,自左丞相与贰师阴谋逆乱,巫蛊之祸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乐之听?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虽然,巫蛊始发,诏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闻九卿、廷尉有所鞫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宫人,转至未央椒房,以及敬声之畴、李禹之属谋人匈奴,有司无所发,令丞相亲掘兰台蛊验,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颇脱不止,阴贼侵身,远近为蛊,朕愧之甚,何寿之有?敬不举君之觞!谨谢丞相、二千石各就馆。书曰:‘毋偏毋党,王道荡荡。’毋有复言。”
——这番话几乎就是直指朝中结党,为罪人开脱了!
——自那事之后,田千秋不要说召见官吏,就连正常领衔集议都不曾有。
——今上即位,田千秋虽然也同受先帝遗诏,辅道少主,但是,毕竟与霍光、上官桀、桑弘羊不同,他自己也十分有自知之明,行事从不肯越过霍光……
——如今……
杜延年不由心惊。
——难道是觉得自己没有多少日子,所以……要勉力试过,才不会后悔?
杜延年打了一个寒颤。
“……大将军……”杜延年看向霍光,有些不敢想霍光会如何处置此事了……
霍光却是镇定得很,之前,见杜延年径自沉思,他便继续处理奏书了,这会儿,听到杜延年唤自己,他也没有搁笔,眼都不抬,直接吩咐:“君有不能决之事?”
杜延年一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霍光是问奏书的事……
“非。”杜延年连忙解释,随即道,“君侯之事……”
“不急!”霍光仍旧没有抬头,“待君侯封上众议再论。”
霍光的语气平淡,但是,杜延年仍然心惊不已。
——若是霍光依旧恼怒,他还有劝说的由头,然而,霍光这样冷淡,完全让他无法开口了。
——这样平静、冷淡的态度,说明霍光已经有决断了。
杜延年很清楚——霍光一旦有了决断,那么,真的就是决无转寰了。
——用张安世的话说,霍氏皆如此!
杜延年也知道,张安世说的霍氏不是真的指霍家,而是指霍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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