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他不是没有动心,也不是没有犹豫,只是,犹豫了再三,他想起禁中的律令。
——县官、大将军,皇后……以及他……所有这些问题都涉及禁中之事……
——他谨慎地认为,还是不宜对来历不明的人说出口。
——即使他们对他真的没有恶意……
听到刘病已的答案,义微与倚华的神色都有些古怪。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两人还是让刘病已先回避了。
刘病已颇为惴惴不安,却只能依言退到内室。内室与外间不过一户之隔,但是,倚华与义微的声音都极低,刘病已用心听了好一会儿,却仍然一无所获。最后,他很干脆地放弃了。
义微的内室十分简单——即使不间,刘病已也不敢妄动,最后,他只能盯着铜镜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刘病已只觉得自己的肩被人轻拍了一下,他才陡然回神,不过,他的动作更快,等他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竟一手反扣着义微的右臂,一手按在她的后肩上……他连忙松开手,一迭声地告罪。
十三岁的少年终究是力量有限,义微虽然不好受,却也没有与他计较,而是转过头,狠狠地瞪了一眼站在内户外的倚华。
——难怪她坚持不肯过来。
被义微瞪了一眼,倚华也没有在意,仍然一脸微笑地走了进来,一边扶着义微坐下,一边问刘病已:“曾孙方才专注于何物?”
虽然是这样问了,但是,倚华随即便扫了一眼一旁妆奁旁的铜镜,显然,她是知道刘病已方才在做什么的。
这一次刘病已没有低头,而是怔怔地又望了一下铜镜,才低声道:“我在看祖父……”
——都说他极肖祖父,那么,镜中人……是他,还是那位皇太子?
……
刘病已不知道。
义微与倚华也不知道。
……
三人沉默了一会儿,刘病已才哂然摇头,定了定神,问两人:“长御与女医来寻我?”
听到刘病已提及这个话,倚华与义微都定了定神,最后,却是义微开口道:“我与倚华方才商议如何安置曾孙。”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刘病已转头看向倚华。
倚华摊开手,笑道:“曾孙随我去见皇后。”
刘病已眼睛一亮,十分开心,口上却道:“可见?”
倚华掩唇轻笑:“可!甚可!此处无不可!”
——这儿是骊山,又不是未央宫!
说到底,义微与倚华还是真让兮君开心一些。
——骊山这么大,安置一个少年,莫说有霍光的交代,即便是义微与倚华自己的意思,也可以直接安排,何必非让刘病已去见兮君?
将倚华与刘病已送走,倚华回到堂上,看了看漆几上写了一半的书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斟酌着又加了不少内容,随后,又派人驰乘送往长安大将军府。
不过第二天,霍光便看到义微的信。
开头并没有什么,不过就是说一路平安,顺利到达,随后就是皇后已准备回京,却被她劝下之类的话。
霍光着实松了一口气。这几日,他最担心的莫过于皇后与义微错过。
见霍光接到书信便立刻拆封详阅,幕府大堂之上,正在议事的众人都极有眼色地没有再出声,一派恭敬地等霍光先看完书信再论。
在这儿的都是霍光的心腹之人,有几人略一思忖,便明白了霍光为何如此。
几个人正在交换眼色,忽然就听到“啪!”的一声。
众人都是一惊,连心低头敛色,随后才更加地小心地瞥了霍光一眼。
霍光的脸色十分难看,一手按在漆几上,显然,刚才那个声音正是他的手拍上漆几才发出的。
张安世与杜延年离得霍光最近,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最后,还是等霍光抬头,张安世才慢慢地出声:“大将军,此书……”张安世素来的圆滑的性子,自然不会将话说得太全,还是给霍光留了不少转圜的余地。
霍光的神色稍缓,却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对张安世道:“近日前殿如何?”
张安世没有料到,话题会转到刘弗陵那边,神色不由一怔,寻思了一会儿,他才道:“前殿一切如常。”
霍光对张安世是很信任的,然而听他如此回答,不由就皱了眉。
“大将军?”张安世立刻出声,眉目之间颇有几分不解。
霍光对张安世笑了笑,却没有回答他,而是转头对杜延年交代:“幼公,前日之事,汝不妨往齐鲁追查。”
“齐鲁?”杜延年一怔,话却是脱口而出,“非燕赵?”
“何意?”霍光不由皱眉,眼神也更显犀利。
杜延年正要说什么,忽然意识到堂上不是只有他与霍光,当即便闭了嘴。
霍光正要追问,便看到杜延年扫了一眼席上诸人,他当即摆了摆手,对众人吩咐:“尔等且退。”
堂上除了张安世与杜延年,多是幕府属吏,他们对此并不计较。事实上,霍光方才所说,他们听着才坐立不安。
——什么样的身份做什么样的事!
——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好!
能跟在霍光身边的人,最不可能少的品性就是谨慎。
所有人都起身准备退下,霍光又唤了两人:“子孺、少卿,君等且坐。”
张安世本就坐在首席,倒是并不显眼,然而另一人却坐下杜延的下席,并不是极重要的位置,堂上众人不由都看了一眼,见是丙吉,众人都有些惊讶。
下了堂,就有几个后进的属吏低声询问丙吉的身份。自然也有不在意的幕府长史回答这些疑问:“其名吉,丙氏。初为车骑将军车市令,后迁大将军长史,今为光禄大夫、给事中!”
这一番解释下来,所有人都是一怔,却也没有几人再问什么了。
——大将军长史……
——给事中……
——哪一个不是霍光的心腹才会得的吏职?
不过,也有人仍旧不解:“纵是大将军所信之人,为何独留其?”
——他们谁不是霍光所信之人?
这倒是将一干长吏难住了,最后,还是其中一位,不甚确定地回答:“许是因为丙君乃鲁人。”
——方才,霍光提到齐鲁不是?
众人深以为然。
这番议论虽不中亦不远了。
霍光留下丙吉的确与其是鲁人不无关系。
不过,先说话的是杜延年:“臣派人在市井闾里追查彼等行踪,与之同宿逆旅之人,或言彼等之言似燕赵之音。”
霍光当即皱眉,神色也更加凝重。
“大将军?”张安世再次出声。他隐约感觉有什么不对了。
霍光抬眼看了张安世一眼:“曾孙云,彼等似是齐鲁之人。”
——这就有差别了……
张安世却是神色立变,半晌才道:“曾孙何时言此?”
这个问题让霍光的脸色也是一变。
——也许,他最该关心的不是……这件事出自谁之意……
75、信任()
“子孺以为……曾孙已不信我?”
既然心生疑虑,在座的三人也都是可信之人,霍光也就没有等议事之后再说此事,而是直接问了张安世。
这一次,张安倒是没有回避,他望着霍光的眼睛,神色严肃,语气十分认真地询问:“大将军希望曾孙信否?”
霍光一怔,半晌才缓缓地笑了起来,虽然没有出声,但是,复杂的笑容中却透出一丝明显的轻松与释然之意。
张安世不由一怔,随即便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大将军……”
叹息之后,张安世再次开口,但是,刚开口便被霍光摆手打断了:“曾孙已近束发之年,非稚儿也。”
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但是,又让人琢磨不透霍光究竟是何想法。
张安世与杜延年尚可,丙吉却是忍不住脸色大变,双唇翕动数次,终究是忍耐着没有开口。
霍光似乎并没有在意丙吉的想法,沉吟片刻之后,便对杜延年道:“此事还须幼公仔细勘别。”
“诺。”杜延年不敢怠慢,连忙应了下来,随后才低眉顺眼地对霍光低声道:“大将军欲彻查此事……”
霍光冷哼一声,目光落在面前漆案上的简册上。
“彻查!”霍光冷言,“太子宾客?哼!”
这句话一出声,堂上三人如何不明白霍光的意思?
——霍光根本不相信那些人是卫太子的宾客。
这却让三人惊讶了。
“大将军似已有定论……”丙吉慢慢地言道,话中带出了几分不解与责备之意。
——张安世与杜延年相识已久,此事既由杜延年负责,张安世自然不好多说什么。
——能说话的也就只有丙吉了。
“若是如此,幼公只怕……”丙吉转头看向杜延年,没有将话说完,意思却是再明白不过了——霍光已有定论的话,杜延年所查若是与霍光所想有出入,就不太好办了。
霍光也不是不明理之人,立即会意,也没有多想,看着杜延年便道:“我虽有猜测,然……最好非我所想……”
霍光神色冷厉,语气更是阴森。堂上三人不由都打了一个寒颤,心中更是不由惶恐。
——的确……
——最好不是霍光所想的那般……
——若是……
丙吉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随即便垂下眼帘,遮挡住已经无法掩饰的肃杀寒意。
杜延年是涉事最浅的一位,心中虽然惶恐,却也没有太多的想法。他不关注丙吉,却下意识地看了张安世一眼,随即心中又是一紧。
——张安世拧眉望着霍光,神色冷漠,眼中却是一派若有所思的样子。
——没有任何异议……
杜延年不由扫了一眼丙吉与霍光,随即便低下头,心中也拿定了主意。
“大将军,此事刻不容缓,臣此前未曾关注齐鲁……臣以为当另遣人往齐鲁……”杜延年说得很慢,却有些失了条理。
霍光与张安世都觉得愕然,不明白杜延年是什么意思。
——另遣人?
——是推托?
霍光的脸色有些难看了。
霍光与张安世这般神色,杜延年却没有半点动容,端坐在方秤之上,若有若无地扫了一眼自己身边的丙吉。
张安世微讶,冲着好友挑了一下眉。杜延年勾了一下唇边,没有吭声,却是默认了。
霍光自然也没有漏过杜延年的暗示。他与张安世相视一眼,两人都有些迟疑了。
——杜延年想拉上丙吉?
“幼公属下难以差遣?”霍光还是问了出来?
——为什么忽然有这个主意?
杜延年正色答道:“齐鲁之地,重儒学、宗法,郡国之中多是大家宗族,臣之属,实是力有未逮。”
说白了,齐鲁富庶,诸侯国也格外多,因此,也就会产生一些颇有影响力的家族,把持着郡国以下的庶务,一般人实在是难以插手。
不过,最主要的还是因为齐鲁一直很安分,杜延年并没有在那儿做什么安排,如今,从头开始,又要尽快查明,杜延年并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完成霍光的要求。
听了杜延年的解释,霍光也不由正色,抬眼看向杜延年身侧的丙吉。
“丙君?”霍光仍然有些犹豫。
——丙吉虽然是鲁国人,但是,前后皆在长安任职,究竟能不能像杜延年期望的那样……他实在不敢肯定了。
丙吉看了看杜延年,又扫了一眼神色平淡的张安世,微微抿唇,似笑非笑对霍光道:“若大将军无人可遣,臣责无旁贷?”
霍光闻言一怔,寻思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对丙吉道:“并非无人可遣,只是,丙君最宜。”
丙吉低下头,忍不住苦笑。
——霍光可信之人中,能往齐鲁行事的人的确不多。
“谨诺。”
丙吉也没有再推托,应下之后才道:“大将军出符券,仆即往鲁国。”
霍光颌首应下。
事已议定,杜延年与丙吉便出声告辞。霍光也没有多留,温言慰勉了一番,便让两人离开了。
张安世也想告辞,但是,霍光跟杜延年、丙吉说话时便瞥了他一眼,他只能知趣地留下。
“大将军有所令?”
看着二人退下离开,张安世主动开口,明显带了几分推拒之意。
——有些事情,多说无宜。
霍光苦笑,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宫掖门户尚需子孺更为费心。”
张安世不由一怔,随即讶然变色:“大将军……大将军已有定见?!”
——霍光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就是要张安世控制宫禁出入!
——这……就是要软禁皇帝!
——这绝对是……大不敬的大逆之举!
张安世自认对少帝并非多么忠诚,但是,听到这种命令,也无法不动容。
——霍光是拿定主意……与少帝……势不两立了?!
霍光微微抿唇,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言道:“此次之事,子孺可有所得?”
张安世又是一怔,好一会儿才垂下眼,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
霍光再度苦笑,摇头不语。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张安世才慢慢地言道:“曾孙甚危。”
——不仅是因为他是少帝的眼中刺,更是因为他的身边有无数双手想推波助澜……也许并非全都是恶意,但是,的确是在将他推向风口浪尖……
霍光再次叹息,轻轻摇头,神色竟是有些恍然了。。
“大将军?”张安世有些看不懂他的反应了。
霍光定了定神,却没有多说,只是再问:“君可否掌门户之禁?”
张安世无可逃避,也不能多想,低下头便应了一声:“诺。”
话一出口,张安世心中陡然一松。
——做了选择,也不必再多想了……
——利弊……
——考虑得再多也未必能衡量清楚……
——这样选择……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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