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言语已经是极限了!
说完,史妻便背过身去,悄悄地抹泪。
——虽然医工已言明,此症无法治愈,且随时可能辞世,即便活着,也只是受罪——因为病人只能如婴孩一般,一应事务皆由他人料理……但是,若是好好照料,也可以安然活下去的。
——因为这番话,史家人还是存了一点希望的。
史妻如何肯轻言“死”字?
然而,医工也说了,这种病……先放弃的总是病人自己……因为没有别的方法,有的病人甚至会绝食……
自史恭病发至今,不过几个时辰,史家人已经有些明白了医工为什么那些说了……
——好好的一个人忽然就不能动,不能说了……喝水都能被呛到……最重要的是,得让人收拾更衣……
——偏偏这一切,病人心里都是清楚的……
……史恭能忍受多久?
——医工也说了,这种病随时可能复发,不能让病人激动……因为……复发就可能没命……
——可是……这样的状况又如何能让他一直平静?
史恭的妻子与史高等人都明白……史恭……坚持不了太久……
——史恭何尝不是心高气傲之人……怎么可能受得了这种事?
因此,他们根本没有把医工的话对刘病已说。
妻子的话让史恭的眼中显出了十分愉悦的神色,却让史家人莫名地悲哀起来。
——真不想让他如此安心欣慰啊……
刘病已并不知详情,但是,见史恭这般表现,他又怎么可能不明白。
少年皇孙伏在床沿,无声地落泪。
——他让长者不安吗?
少年仍然紧攥着长辈的手,泪水偶尔滴在史恭的手,微微的凉意让史恭再次看向了床边的少年。
伏床垂泪的少年让史恭恍惚看到了阿姊……
入太子宫的前夜,他的阿姊也是坐在他的床边,低头垂泪,殷殷叮嘱……黑发从耳边滑下,一丝丝地散在他的手上……
……那时,明明是夏日……他却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那么冷啊……
……
“……啊……”史恭再次出声。
这一次,他尝试了许久也没有能够说出让大家明白的话语。
“吾君……”史恭的妻子伏身将耳朵凑近他的唇,想听明白他的话,可是,良久也没有能够明白他的意思。
幸好,史恭虽然出声,但是,也不是真的想对他们说什么。
他不停地“啊啊啊”地说着什么,眼睛却没有看向任何人,似乎只能在自言自语。
史家人看着他这般言语,终是忍不住哭起来。
“阿翁!”史曾最年幼,也是最受宠的,他扑到床边,哭喊着想唤回父亲的注意力。
少子的哭泣呼唤让史恭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满眼慈受地看向少子,张了张嘴,却终究是没有发声音。
“阿翁!”史高与史玄见状,也膝行向前,想让父亲看到自己。
刘病已沉默了一会儿,终究是放开了舅公的手,默默地退后。
——这一刻,内外……亲疏……已分……
——他不是史家人!
刘病已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孤儿……
——无父、无母、无亲的孤独……
少年第一次意识到,在他懵懂无知的时候,他失去了多少!
——在这个世上,他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让哭泣、挽留的亲人……
刘病已的心中第一次兴起了某种可以称为怨恨的情绪。
——原来……他失去的……一切……并不是那么不必在意的……存在啊……
少年再次退后一步,怔怔地望着床上、床下的一家人——这一刻,他是多余的!
——他的家人呢……
刘病已闭上眼,第一次真正地为那些逝者流泪。
——他的亲人……
少年哭着退后,没有注意到匆匆入内的家老,两下里撞上了。
“公子!”家老扶住刘病已,却也顾不得多说,立刻对女君道:“女君,掖庭令请见。”
史恭的妻子怔怔的,半晌都没有回神,还是史高起身,对继母说了一句:“臣去见掖庭令。”说完便离开内卧。
刘病已立刻跟了上去。史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什么。
“张令。”看到张贺的同时,刘病已便扑了上去,他的泪并没有止住,只是攀着张贺的胳膊痛哭,倒是把张贺吓到了。
“曾孙……”张贺好容易才看清刘病已的模样,见他除了哭泣并没有其它不妥,才稍稍安心。
“史君……”张贺看向史高,犹豫地询问。
“家君尚可……”史高客气有礼的回答。他已经发现,来者并不是为他家而来,似乎……只是担心刘病已……
张贺点了点头,低头对刘病已轻声说了什么,等他点头,才再次对史高道:“不知可否请见史君?”
史高点了点头:“甚幸。”说着便请张贺随他前去。
张贺却放开了刘病已,看着刘病已先行离开,他才跟着史高前去。
见刘病已往前院而去,史高终于没忍住:“家君甚念曾孙。”
张贺看了少年一眼,没有答话,史高也无可奈何,只能闷闷地领路。
两人还没有到正院,就骤然听到一阵绝望的哭嚎。
“啊……”
史高神色大变,顾不得张贺在侧,直接向正院奔了过去。
张贺却止了步。
——大丧之音……
(不好意思,今天上级考核,回家有点晚了,家里又停电,直到九点才来电,又要洗澡……实在是一时赶不及了,还请各位谅解。)
58、更似()
史恭终究是死了。
刘病已没有亲眼看着他的舅公离开人世。
张贺让这个少年先去他的辎车。
——“车上有人在等着见君……”
张贺如此说,声音极轻,语气却是郑重的。
刘病已明白是谁在那儿等着要见他。
张贺的辎车停在前院,十分寻常的黑色辎车,但是,御者却没有让史家的奴婢靠近,神色轻松,态度却是半分不让。
看到刘病已过来,那个御者立刻迎了上来:“公子长乐未央。”
御者的语气十分谄媚,刘病已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长乐未央。”刘病已答了一句。
那个御者立刻就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亦步亦趋地将刘病已送到车户前,殷勤地摆好木阶,供他登车。
刘病已拧眉,有些受不了地瞪向那个御者:“冯君!”
这个御者不是张贺平素惯用的私属,而是霍家的大奴——冯子都。
冯子都低头,不再言语。
虽然知道冯子都必然在笑,但是,刘病已只能告诉自己——看不见就是不知道!
被冯子都这么一闹,刘病已登上辎车时,心情自然是浮动的。直到看到车舆中安坐的长者,他才勉强压了压激动的情绪。
“大人……”刘病已拜见行礼之后,便习惯性地唤了一声,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随即便对霍光的出现感到疑惑了。
——车中等着的人自然是霍光了。
刘病已不明白,自己来一趟史家而已,值得惊动这位大司马大将军吗?
车舆并不大,刘病已几乎就是挨着霍光,因此,霍光没有立刻说什么,而是伸手按住刘病已的肩。
“张家遣使报掖庭令,史家有变。”霍光低沉的轻语在车舆内响起。
刘病已一怔——这是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吗?
“掖庭令为汝忧甚。”霍光慢慢地低语,“张君以为,汝心思过重……”
“吾并无大碍。”刘病已轻声辩解,那语气与每一个不想吃药的病人宣布自己无病时的语气一般无二。
霍光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却是道:“史君如何?”
“……”刘病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霍光却明白了。
“悲伤?”霍光的手抚上少年的脸,“汝已哭过。”他说得很肯定,因为他的指尖已经感觉了冰凉的湿意。
刘病已喃喃地道:“……中风……”
“……舅公……心里都明白……却说不出来……连手指都不能动……”刘病已期期艾艾地说着,再次流了泪……
霍光叹了一口气,半晌才道:“若是此症……一时未必……”
霍光想宽慰这个少年,但是,他的话没有说完,车戾就被敲了一下,随即,车舆中的两个人就都听到了冯子都的声音:“史家举哀。”
——这个时候举哀……
霍光担忧地望着身边的少年。
“曾孙……”
刘病已却没有出现他猜测的激动表现——少年似乎是惊呆了,浑身僵硬,只有不停流下的泪水,让人可以明白他的悲伤。
“病已……”霍光有些无措了。
——失去亲人……
这样的悲伤,他不知道如何去安慰。
——或者说,他从来无法安慰那些失去亲人的人……
——那样的悲伤是外人无法碰触的……
犹豫了半晌,霍光伸手抱住少年。
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因为全身已僵硬,刘病已没有任何抗拒。
霍光轻轻地拍着少年的背,良久都没有说一个字。
好半晌,少年的身子颤抖起来,也哭得更加厉害了。
霍光松了一口气。
——能哭出来……就不会有大事了……
果然,哭了一阵儿之后,刘病已的情绪也就渐渐平复下来。
“大人……我无碍。”刘病已扭着身子,想退开。
霍光松开手,眼中却仍然一片担忧之色。
“当真无碍?”霍光打量着少年。
刘病已点头,抿了抿唇,神色显出了几分茫然:“前次在卫家……我……我未曾想到……会是舅公……”
——卫登的死让他意识到,他会陆续失去很多长辈,但是,他从没有想到接下来就是史恭……
霍光眨了眨眼,心中泛起了一番复杂的感觉。
——似曾相识的话语……
霍光看着面前的少年,认真地回忆。
遥远的记忆被翻出,心痛如期而至。
——那个春秋正盛的君王失神地喃语:“神君之言……我以为……我未曾想到……竟是去病……”
……
——相似的话语……相似的神色……
……
——当真是正统嫡裔……
霍光认真地打量面前少年。
一直以来,他都在这个少年身上寻找曾经的旧影,但是,他从未真的将这个少年与那位至尊联系起来。
——也许……他错了?
霍光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肖似卫太子,但是,卫太子与先帝……又何尝不似?
——那是被先帝带在身边教养的长子!
——父子之间,怎么可能不相似?
——的确,相较先帝的强势,卫太子的气质更加温和,但是,他是大汉的储君!
——监国、秉政,大权在握,那位太子并不缺少君临天下的气度!
—— 那么,这个皇曾孙呢?
霍光若有所悟。
醒过神来,霍光便听到刘病已的声音:“……大人……”
“嗯?”霍光应了一声。
刘病已松了一口气——他已经唤了好几声了。
“大人……我想……”刘病已拿不准霍光的心思,说得格外缓慢。
不过,霍光立刻就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史君辞世,汝当致哀。”霍光平静地言道。
刘病已有些惊讶了,但是,还是点了点头:“正是。大人……我……”
霍光摆手:“去罢!”
刘病已立刻退出车舆,当然,他没有忘记向霍光行礼。
霍光没有下车,只是从车戾的缝隙中看着少年疾步奔向后院。
“吾君,是否先行离开?”冯子都低声请示。
——丧家……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霍光嗯了一声,冯子都立刻对史家的奴婢说,他得先回去禀报,随即便顺利地离开了史家。
辎车驶离史家所在的闾里,霍光忽然唤了一声:“子都……”
“吾君?”冯子都稍稍勒缰,将车速降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霍光才道:“汝以为曾孙如何?”
“曾孙?”冯子都不明所以地重复了一声,随后才道,“甚好!”
“哦?”霍光的语气仍旧意味不明。
冯子都挑眉,斟酌了一下,才低声道:“曾孙比太子更似大将军……”
话方出口,冯子都就后悔了。
——这话……不是惹霍光生气吗?
冯子都有些忐忑地等了一会儿,却没有听到任何回应,这让他更加不安。
“……不是先帝?”霍光忽然开口。
——不必问,霍光也知道,冯子都说的“大将军”并不是指自己。
冯子都皱眉,半晌才答道:“先帝……臣只见过数次……不过……臣以为,先帝与大将军甚似!”
这句话让霍光不由就愣住了。
——先帝与大将军甚似?
霍光有些不能理解了。
——那两人竟有相似之处吗?
——他们的确是最相得的君臣,但是……两人……相似?
霍光无法想像。
——但是,冯子都不会随意说这样的话,更不会在这种事情说谎。
霍光是相信冯子都的。
可是……
“我初次听到如此说法。”霍光只能这样说——这也是示意冯子都解释。
冯子都哂然,半晌才道:“……也许……君未曾见过大将军练兵……”
霍光一怔。
冯子都不知道霍光的感觉,只能继续轻声地解释自己的想法:“我知众人对大将军的印象只是和柔……其实……军中令行禁止……和柔?那般将军岂会尽得军心?!”
霍光无言以对。
——的确……如此……
——和柔之人岂能练出强军?
霍光忽然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错了……
——不仅是对刘病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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