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登极五十四载,人主之权、人主之威皆不必以正位正之。”霍光更加平静,语速也十分慢,每个字都咬得十分清楚,
刘弗陵心中一紧——那道平静的围墙终于出现了一道裂痕——他感到一丝充满悲凉之气的怒意。
“朕亦是人君!”刘弗陵很想吼,但是,话出口的时候,仍然只是一句声量略高的陈述。
霍光拜首回答:“陛下自然是皇帝。”
霍光没有多说——没有反驳也没有辩解。
——刘弗陵很聪明!
八年的君臣,八年的相处,霍光很清楚这位少帝的确是聪敏的。
——只从这一点来说,孝武皇帝选择这位少子并非完全没有道理。
霍光相信,这位少帝完全明白自己的意思。
——皇帝是人君,却未必就能掌握人君的权力!
——孝武皇帝也不是一开始就是君临天下,无所不从的!
建元二年,冬十月,御史大夫赵绾坐请毋奏事太皇太后,及郎中令王臧皆下狱,自杀。丞相婴、太尉汀狻
两位公卿大臣用自己的生命教诲了十六岁的天子。
——什么是权!
——什么是威!
——名位都是死的!
——拥有名位的人才是掌握权力、威信的主宰!
同样是皇帝,惠帝之子死于非命,孝武皇帝却是外攘夷狄,内脩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
——掌握不了人主之权,纵有皇帝之位,又能算什么?
这些,霍光根本懒得与刘弗陵解释。
——他又不是不懂!
刘弗陵的确明白。
——他是少帝,他需要用宫室、服色……这些东西彰显自己的身份!
——他还不足以真正代表皇帝的威仪。
无论建章、甘泉的宫室多么华美、雄壮,对大汉吏民来说,未央宫是天子正朔所在!
——就如长安才是京都!
刘弗陵不相信的是,霍光请他移宫是为了让他更好地拥有天子的权威!
未央宫是帝宫。
可是——
这八年来,未央宫中,作主的人不是他这个皇帝!
——而是霍光!
光禄勋是张安世。
卫尉是田广明。
——都是霍光的亲信!
更何况,这一次的谋反案,宫中也整肃了一番,只怕那些宦者、宫人也多是霍光一系的。
建章宫是燕游之宫,也正是因此,建章宫没有完整的官制,可以由皇帝临时指派,霍光反而不太好安插人手。
——如果说,最初的最初,刘弗陵只是因为自己的喜恶,而逃避未央宫的话,那么,现在,他是真的很清楚,未央宫对自己是多么不好!
——然而……
刘弗陵不禁苦笑。
——霍光的建议,他能够反对吗?
——或者说……
——他的反对会有用吗?
刘弗陵相信——如果他今天坚持不允,霍光也不会强迫他一定同意。
——但是……
刘弗陵屈肘抬手,手指轻按额角。
——霍光不会担臣凌君的恶名,因此,他可以坚持不移宫,但是……
——如果那些,最迟明天,公卿百官会在建章宫北阙一起伏请他移宫正位吧……
那些人总会有无数的正义之辞,他又能固执己见到什么时候?
刘弗陵心中一阵苦涩——他果然不能与他的皇考相比啊……
闭上眼,又沉默了一会儿,刘弗陵才再次看向霍光。
“大将军所言甚是。”刘弗陵的语气很平静——不平静也无用,又何必呢?
“朕错矣……”刘弗陵轻语,“然……近日,朕实不能移动……”
刘弗陵无奈地自嘲——他的病也并非全是坏事啊……
霍光抬眼,看了看刘弗陵的脸色,倒是认可他的话。
——以刘弗陵现在的情况,真的从建章宫到未央宫,只怕能不能保持清醒都是一个问题。
“陛下久病不愈,太医令之责也。”霍光垂眼,“臣以为陛下须换侍医。”
刘弗陵轻叹:“侍医无过。”
——太医署怎么也不敢怠慢他这个天子的病况。
刘弗陵很清楚,自己的病因有多半在于他自己。
霍光也不过这么一说,倒是没有真的认为是医者不尽心。
“陛下抱恙,冬日天寒……”霍光思忖了一会儿,“移宫可待来年春暖之时再行。”
这不是征询刘弗陵的意见,而是下了决定。
——刘弗陵的状况的确不好,但是,也不会真的说,乘车从建章宫到未央宫就能一命呜呼了!
——即使真的如此,又如何?
霍光还真的不在乎这位少帝会如何!
霍光把时间宽限到明年,不外乎两个原因——一来,谋反案刚结,天子就移宫,难免会引来宗室议论;二来,让重病的天子在冬季移宫,真的出什么问题,更会授人以柄,霍光虽不惧,却不愿节外生枝,平白给自己找麻烦。
刘弗陵还能说什么?
“此议甚妥。”年少的天子点头。
霍光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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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天子寝殿,霍光在皇后面停步,稽首行礼。
侍中、宦者、宫人……皆伏首在地,不敢多看一眼,更有人恨不得连耳朵都听不见任何声音。
“大父长乐未央。”兮君扶起外祖父,笑着向外祖父问安。
霍光答礼:“中宫长乐未央。”
低头的瞬间,霍光看到兮君腰间系着佩玉的不是往常的丝绦,而麻缕所结的索结。
霍光心中叹息,面上却没有显露出来,只是抬眼看向外孙女的脸,抬手比划了一下,叹道:“中宫长高了,却清减了。”
兮君微笑,却没有说什么。
“陛下将移宫,中宫为小君,还须陛下备妥诸事。”霍光慈爱地叮咛,“中宫当保重自身才是。”
兮君一怔,不由讶然道:“陛下将还未央宫?”
——她也听说过这件事,但是,她从来没有到,会在今天听到这个消息。
同样惊讶的还有此刻殿外的众人
金建顾不得避忌,愕然抬头,看到兮君之后,才连忙重新低下头。
霍光瞥了一眼金建等侍中,才回答兮君:“以臣之见,此刻,人心浮动,陛下即刻移宫方为宜,然陛下抱恙,此时实为不便,只能待陛下之病稍良已再行还宫之事。”
兮君点了点头,眼中却显出几分不信的意思。
霍光笑了笑,对外孙女的心计并无不悦。
“陛下须养病,未央宫诸事皆须中宫主持。”霍光笑道。
这是霍光第二遍说这番话了。
兮君微微皱眉,却是不解得很。
“主持?”兮君微微仰头,望着外祖父,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意。
霍光微笑:“建章乃燕游之地,陛下身边侍臣未备亦无妨,未央宫却皆有定制,诸般人事尚需尽早安排。”
兮君懂了,却有些慌了。
“既然陛下近臣,当由陛下决定。”兮君推辞。
“陛下抱恙!”霍光笑着解释,“臣以为,陛下不宜理会此等琐事。”
——天子近臣是琐事?!
兮君瞪大了眼睛。
寢殿内外,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都是目瞪口呆。
——霍光如此……太过……矣……
奉诏送霍光出殿的金赏拧着眉思忖。
“……大父……”
无论震惊、异议的人有多少,最后出声的还是兮君。
虽然没有说出来,但是,兮君的神色几乎是哀求了。
霍光对外孙女毕竟不同,见她如此惶然,倒是不由叹了一口气,看了她一会儿,慢慢地言道:“陛下抱恙,中宫既为小君,还在此侍疾。”
兮君一怔,下意识地就摇头拒绝。
见兮君如此,霍光当即皱眉,却并非对外孙女不悦。
转头望了一眼寝殿的门,霍光的眼神又阴沉了几分,片刻之后,他再次看向兮君,轻声道:“陛下病重,中宫体弱,恐有不宜,每日晨昏在殿外问安一次即可。”
兮君一怔,随即便欣喜地点头。
——如此……
——真的是再好不过了!
看着兮君如此反应,霍光的脸色却更加不好了。
——那位少帝究竟做了什么,让兮君对他如此……避之唯恐不及……?!
霍光几乎想开口询问了,但是,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事情……还是不问……为好……
44、过()
不管帝后之间有什么问题,在霍光的要求下,兮君留在了建章宫,不过,这一次,年幼的皇后没有住在骀荡宫,也没有住在曾经起居的枍诣宫,而是选择了建章宫前殿西北方的瘛豆q‘娑,马行疾貌。一日之间遍宫中,言宫之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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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消息是由金建禀报刘弗陵的。
寝殿内卧之中,只有刘弗陵与金赏、金建,因此,金赏没有顾忌太多,直截了当地问了刘弗陵:“主上可知中宫为何如此?”
金氏兄弟与皇后并没有太密切的交往,但是,年幼的皇后素来都是严守规矩的——也许是因为太过年幼,言行都被傅保、长御等人约束着——以往,皇帝抱恙时,那位年幼的皇后虽然也不曾昼夜不离地守候着,但是,中宫属吏从来是不间断地守在帝寝之外,按时向皇后禀报情况。
——夫妻一体,帝后之间虽有君臣之分,也未必有多少深情厚谊,但是,无论如何,皇帝与皇后应该是相互敬重的。
——年幼的皇后一直是如此表现的。
——因此,无论如何,在皇帝抱病多日的情况,椒房殿未曾有一次遣使探问……绝对是不正常的。
——更何况,如今,皇后明知皇帝的状况如何,仍然远避别宫……
金赏与金建真的感觉不安了。
——虽然上官家败于霍家,但是,血浓于水,皇后之于霍光仍旧是骨肉至亲。
——帝后不睦,大司马大将军的立场是显而易见的。
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少年天子,又看了看皱眉的兄长,金建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硬着头皮开口劝道:“主上,中宫尚在稚龄……”
——皇后只有九岁!
——皇帝今年十五岁!
——即便皇后有什么不好,皇帝也不该计较的。
这种劝说明显是忽视了很多问题,单纯地想将问题往简单了想,也往简单了解决。
眼下这种情况,这种方法并不是全然没有道理。
——想得太复杂也无益于解决问题,不如往简单了靠。
然而,金建的劝说根本没有起到半点用处。
事实上,没等 金建把话说完,刘弗陵便冷哼了一声:“侍中何必讳言!”
金建一愣,金赏也不解得很。
刘弗陵根本没有看两人,冷笑一声,扶着玉几的手握成拳头,狠狠地击在玉几上。
“中宫乃大将军的外孙,朕不应令其不悦!”刘弗陵冷冷地言道,“建欲言者即此。然否?”
金赏愕然,金建却涨红了脸,牙关咬得死紧。
半晌,金建喷了一口气,冷笑不迭:“陛下以为如何即如何!臣万死!”
说着,金建重重地跪下,稽首再拜。
“臣建请退!”
“汝!”刘弗陵也火了。
——他跟谁赌气?!
——跟他这个天子吗?
刘弗陵气得红了眼,然而,喘息了半晌,他只能再次拍上玉几,厉声喝道:“皆退!”
“唯!”金建应得干 脆,再次行礼之后,便直接起身往外退去。
金建却没有动。
“阿兄……”金建不得不止步。
“汝抗命?”刘弗陵同样不悦,他瞪向金赏,语气更加冷厉。
金赏并不善于言辞,但是,他很清楚,现在这种状况,置气是最无用的,因此,他咬了咬牙,抬头看向刘弗陵:“陛下,皇后为大将军外孙,亦为君之妻。论皇后至亲,何人可与陛下相比?”
在冲金建发火之后,刘弗陵不是不后悔,但是,他是君,是皇帝,他没有办法收回前言,他只能坚持。
他本以为金氏兄弟会就此离开。
——不仅是离开他的寝殿……
——这样的好机会实在难得……
——他们可以十分顺理成章地离开他的身边,从此摆脱他的“亲信”这样的印记。
——毕竟,金赏是霍光的女婿。
——霍光就算不信任他, 也不会随便对付他。
——更何况,霍光总要念着与金日磾的交情……
无论如何,刘弗陵没有想到,金赏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
“赏……”刘弗陵真的是愣住了。
金赏叹了一口气,对着刘弗陵稽首再拜,随后才道:“臣不知当日之事究竟如何,大将军亦不欲人知,陛下何必这般自困?”
这番话已经是极限了。
金赏实在无法说得更加明白了!
——当日发生了什么,除了刘弗陵与霍光,谁也说不清楚。
——当然,刘弗陵如此暴躁 ,谁都明白,当日吃亏的必然是这位少年天子。
——可是,刘弗陵真的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当日的真相吗?
刘弗陵沉默了。
金赏没有再多说,再次行礼,便与金建了一起退了出去。
金建颇为不满,出了殿便扯着兄长一路疾行,走到背人处,才甩开兄长的手。
“阿兄何必说那些!”金建仍然恼怒得很。
——他们兄弟是真的为刘弗陵着想,一番劝慰却换来那人的那般冷言冷语……
金建毕竟年幼,哪里受过这个?
“建……”金赏十分无奈,却不知道该如何说才好。
兄弟俩沉默了好一会儿,金赏才上前一步,揽住金建的肩,在他耳边低语:“且不论其它……主上心情郁结,汝与我皆主上近臣,如何自处?”
金建哼了一声,到底没有说什么。
——金赏说的是实话。
——什么忠贞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