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屈氂本以为入长安后,便可以立即俘获太子,当然,对他来说,太子力战而亡也是不错的结果,但是,方入长安,他便遭到了太子少傅石德所率的囚徒军,开始不以为意的刘屈氂没料到一介书生的石德居然硬是将他在清明门内的环道上阻了一天,直到皇帝派侍郎马通前来质问平乱进展。
昨日给刘屈氂送来天子玺书与调兵虎符的使者正是侍郎马通。当时,刘屈氂忙着整军,便请马通前去蓝田调长水胡骑与宣曲胡骑来长安,而同时,太子也派了使者乔装矫制前去蓝田。
马通稍迟了一步,看到手持纯赤汉节的太子使者进了胡骑的营垒,马通灵机一动,将节上赤旄换为黄旄,直入胡骑营门,大声通告:“节有诈,勿听!”
马通是郎卫,长水校尉觉得他比较眼熟,便将那个矫制的太子使者斩杀了。
天子并未怪罪马通擅自更换节旄的行为,反而对其的机变大加赞赏,所有人都认为马通必然是前程如锦了。
对这样一位得了天子青眼的新贵,刘屈氂自然不会摆君侯的架子,不仅和霭地携着马通的手入大帐,还以马通是天子使者为由,着实地谦让了一番正席的归属。
“天子为君侯久无捷报,忧怒为甚,此时,这些礼数就免了吧!”马通终究是武人心性,不耐烦来回推让,径自在正席左坐下,直言不讳地道明来意。
刘屈氂不禁讪讪:“太子赦中都官诸囚徒为军。小民不通大是大非,只知太子施恩拼死搏杀实是不易攻入”
马通嗤笑一声。根本没将丞相地解释听入耳中。
对他这样地壮年男子。眼中永远只有捷报频传、马上封侯地荣耀。其它一切代价、牺牲都是无所谓地。至于失败那个词永远是属于无能地别人地。与自己毫无关系。
因此。马通心中。对这个接替公孙贺为相不到半年地中山王子。着实是轻视得很。不过。从他闯胡骑营垒开始。他就将未来地一切筹码压在地太子必败上。可以说。他跟刘屈氂是共荣共损地关系。
这就是此时此刻。所有人都面临地选择——支持还是放弃太子?
多少年来。天子近臣已经习惯了卫氏独大地局面。即使是卫青薨后。2师显贵。但是。李家地势力在大多数内朝中臣眼中。还不及卫氏地三分之一。
——这还是指卫青、霍去病皆薨地卫氏。
两位大司马薨后,卫氏的根基动摇,但是,尚有太子,尚有两位大司马在军中根植的威信、人脉,这样的卫氏是太子地位的保证,而太子的地位同样维护着卫氏的权威。
这是一个纠缠的局面。
——不党不羽的卫氏就依靠着这样的状况,在朝中无人的情况下,仍然让所有人不敢心存觊觑。
——所有人已经准备接受这样清楚明白的未来了。
现在,天子与太子将这个局面打破了。
册立储君三十一年后的现在,大汉要选择新的储君了吗?
马通不像那些鼠目寸光的无能之辈,急着向丞相表忠心,他自知自己决不聪明,不知道天子的心思究竟如何,他只知道——即使在建章宫的井斡楼上亲眼看到了太子反军与大鸿胪所率的楫棹士的混战,天子仍然没有说一个废字!
——直到今天,在太子已反的实证下,刘据仍是皇太子!
“君侯倒不必为胜负担忧!”马通娓娓道来,“以观战所见,太子并未能调动北军中垒,所将不过市人、囚徒乌合之众而已!纵然是烈侯、景桓侯复生,以这等兵士与丞相所将的精锐相抗,也断无胜算,何况太子从未涉兵事!”
这番话让刘屈氂稍稍宽心,但是,马通随后的一番话却让他刚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不过,通不肖,有一事请教君侯——君侯以为,太子兵败后,主上会如何处置太子呢?”
刘屈氂不假思索便要开口,话到嘴角,眼角冷不丁瞥见马通似笑非笑的讥嘲眼神,那句话顿时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事实上,那些理所当然的想法不过是一层齐地所出的冰纨,菲薄透明,不需完全挑开便足以看到下面的一切。
刘屈氂若当真只是不学无术的宗室王子,即使是李广利的亲家,也不会敢参与储位废立这样的事情。
马通的提点立刻让他惊慌起来,但是,他并未流露出来,只是用十分困惑的语气回答:“这我怎么知道呢?虽然汉律完备,然太子终是太子端看帝心吧”
听刘屈氂如此说,马通自然知道他是在敷衍自己,不过,他的目的也只是提醒,如此结果正是恰到好处,于是,他也很配合地露出一脸懊恼之色:“通问得鲁莽了”
离开丞相的中军营垒,马通不屑地冷哼一声,随即扬鞭而去。
进了建章宫,向谒者说明请谒事由,马通便在厢房等候,一同等候谒见的官吏不少,见到马通,一群人自然是立刻围上去,虽然谈不上奉承谄媚,但是,与即将达的新贵套套交情总是没坏处的。
“阿翁,要是那天你不阻止我,这会儿”隔着几重廊道树木,上官安嫉妒地望着被众人簇拥着的马通,向身边的父亲小声抱怨。
昨日在驰道上,上官安也想自告奋通地请命的,可是,父亲与霍光同时瞪了他一眼,阻止之意再明显不过,他哪敢违背?
上官桀看了那边一眼,却是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有什么好羡慕的?如今越显眼,日后便越不得帝心!听着,最近你安份点!别学那些嘴上没毛的家伙,在天子跟前慷慨激昂!”
“为什么?”上官安十分不解。
“因为天子根本没有想废太子!”上官桀撇嘴,斩钉截铁地回答儿子,“你那位外舅除了被禁止与外人联系,便没有任何处置!那天,跟着他与金翁叔为太子求情的人有多少?有一人被天子牵怒吗?”
上官安瞠目结舌,半天没有回神,上官桀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我的儿,你还年轻,主上的心思,你哪里能想得到?”
“可是太子已经”上官安不敢想信,这种情况下,太子仍然能够被天子原谅。
上官桀好笑地看着儿子:“是啊!太子已经起兵,事实就在眼前,可是,他还是太子!”
上官安无言以对。
“那岂不是”想到自己最初的谋划,上官安不禁失望至极。
上官桀倒不似儿子一般失望:“也不是全无机会,不过,无论如何,现在,我们不能掺和进去。最近,我们只不过做好自己的本份就行!”
“还有机会?”上官安对父亲的告诫丝毫不以为意,立即就追问自己最感兴趣的问题。
上官桀无奈地白了儿子一眼,却无法拒绝儿子祈求的眼神,只能道:“自然有”随即打量了一下周围,压低声音对儿子道:“太子若是死了天子的想法便不重要了”
七月庚寅,太子兵败出逃。
城门街上,经过五天的混战,道路尽赤,然而,这不过是刚刚开始。
28、殇逝()
征和二年七月庚寅,皇太子兵败,南奔覆盎门出长安。天子诏宗正刘长、执金吾刘敢奉策收皇后玺绶。
看到宗正与执金吾的同时,卫子夫的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愤恨,但是,她并没有任何泄的举动,平静地听完皇帝的策书,平静地任由长御解下她的佩绶,平静地看着尚玺谒者呈上皇后六玺。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说一个字,那样的平静让两位宗室出身的高官隐隐感到一丝可怕的惧意。
宗正想说什么,但是看到皇后一脸淡漠的平静,便一由自主地心慌,急忙用含混的口吻道:“上只是收皇后玺绶,并未罢退别馆,请皇后安居椒房殿。”
最后一句说出口,刘长自己都深觉尴尬,卫子夫却依旧没有任何反应。
两人对望一眼,都不愿再继续待在椒房殿,但是,皇帝的诏令仍然要遵从,于是,刘敢在刘长催促的目光中,走到皇后面前,小心翼翼地询问:“上问皇后,可知皇太子的去向?”
这句话让卫子夫骤然抬头,凶狠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执金吾的脸上。刘敢不禁连连后退。
“究竟是上想知道,还是那个赵女想知道?”卫子夫冷笑连连,素手一抬,直指殿门的苏文,“诸君以为我这三十八年的皇后是怎么当的?”
——居然想用这样白痴的方法套她的话!
——她这个皇后当得安静无声,便真以为她天真善良吗?
卫子夫不由再次冷笑——是不是都认为她能入主椒房三十八年,其实与她的弟弟七征匈奴却从无败绩一样,都只是运气好?
——真以为卫家显贵只是运气好吗?
卫子夫在宫婢地扶持下站起。不再看宗正与执金吾以及殿外地宦官。转身往后寝走去。同时以清冷地语气平静地下了逐客令:“滚。”
——愤怒也无用。她何必愤怒?
——客气也无用。她何必客气?
刘长与刘敢立刻退出椒房殿。片刻不敢多留。负责围椒房殿地郎中(注1)立刻关上椒房殿地殿门。
“两位当再追问才是!”苏文眼见不能遂愿。不禁着急。居然就在椒房殿前指责两位九卿高官。
刘长是宗室长辈,等闲情况,连皇帝都是客客气气的,哪里会听得下宦者的指责,当下便拂袖而去。刘敢年轻些,没有长者那么好的涵养,眯着眼盯着苏文,皮笑肉不笑地道:“苏黄门,等钩弋夫人进了椒房殿,你当了大长秋,再对我等指手划脚吧!”说完,便冷哼一声,转身离开,临了还吩咐守卫的郎中:“上有诏,未奉诏令者不得出入椒房!”
“敬诺!”
无论是刘长还是刘敢,都没有料到,他们回建章宫复命,进了鸣銮殿还没有来得及说两句话,负责守卫椒房殿的光禄勋右户将(注2)便匆匆来报——皇后自杀!
“自杀好!好!好!”天子一连说了三个好,殿内众人都暗暗心惊。
“为子为夫好一个卫子夫!”
夫字堪堪出口,众人便见天子掩口伏案,宦者丞大惊失色,连忙上前却被天子一手拂开。
虽然未能细看,但是,宦者丞仍然看到了天子暗褐色的袍袖边缘沾染异样的颜色。
“主上!”宦者丞哪敢退开,跪在天子身侧,扯着天子的袖缘,声泪俱下,“主上保重!”
“主上保重!”
不明所以的众人跟着疾呼。
天子抬头,唇角沾着一点殷红,殿内所有人不禁大骇:“主上!”
刚到殿外的金日磾也是大惊,惶然跪倒,叩急言:“主上,可要召太医?”
“不必!”天子低声拒绝,“死不了!”
“没见到太子前,朕死不了!”
天子振奋了精神,肃然问金日磾:“御史可问清楚了?太子如何出长安的?”
金日磾没有抬头,前额死死地抵在殿外的丹墀:“丞相答御史大夫——乃司直(注3)部闭城门,司直田仁守覆盎门,纵太子。”
“田仁?”天子显然想到了什么,若有所思地重复。
“是。”金日磾没有多说,只是就事论事地回答。
天子微微皱眉,再次追问:“丞相既知,如何处置军法?”
金日磾斟酌了一下,还是如实回答:“丞相欲斩田仁,为御史大夫阻止?”
“为何?”天子拍案,怒不可遏,“朕再三说,不得让反者出长安,何况纵太子?”
金日磾叩:“御史大夫言丞相:‘司直,吏二千石,当先请,奈何擅斩之!’故丞相未处置田仁!”
“二千石不得擅斩,朕之诏便可擅违?”天子大怒,“你代朕去问问暴胜之——司直纵太子,丞相斩之,违了哪条律令?他凭什么阻止?”
“田仁不该死吗?自作聪明!他该死!”
暴怒的天子厉声咆哮。
金日磾不敢迟疑,立刻起身离开。
——七月,御史大夫暴胜之受责,惶恐自杀,田仁下吏诛死。
当事情的进展开始出乎意料,恼羞成怒的天子需要用无数的鲜血来平息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惊惧。
当局面彻底失控时呢?
长安城南桐柏亭。
因为太子反,三辅兵卒尽征入军平叛,只剩妇孺的亭里之中,各家皆是门户紧闭。
沓无人迹的小径上,一辆再普通不过的黑布辎车缓缓驶过,最后在坟头林立的荒野中停下,两个身着苎麻大襦的男子跳下车,与黑瘦的车夫一起从车内搬一只简陋的小棺,其中一人惊慌地催促另外两人加快动作,最后,与他一起下车的那人陪着笑道:“苏黄门,这事再急也快不了的。要不然,你先驾车回长安,反正不远,我们走回去也行。”
苏黄门正是此时在宫中炙手可热的苏文。
听到对方这样说,苏文也不客气,跳上车便御马离开。
看着辎车行远,那人长吁了一口气,转过身,就见坟地中走出两个一身皂衣的男女。
男子稍长,已过而立之年,女子则很年轻,正是青涩已褪、容貌鼎盛的年纪。两人的肌肤细腻,一看便知是出身养尊处优的富贵之家。
看到两人,车夫与之前调开苏文的那人都没有惊讶,反而同时肃然行礼。
那两人没有回礼,脸色苍白地望着那具小棺,良久,男子扶着少*妇走到小棺前,待少*妇站定,便一下子跪倒。
“公子节哀”站在旁边的男子一脸悲戚地劝道。
他不认识那个少*妇,但是,他知道,这个中年男子乃是棺中的卫皇后的侄子、长平烈侯仅剩的儿子——卫登。
他少时坐法受刑,入宫为小黄门,受过这个总是很安静的贵公子的恩惠,因此,当卫登遣人传讯,拜托他关注椒房殿并及时通告时,他应下了,并主动请缨,帮苏文运送卫皇后的遗体出城。
烈日之下,一直沉默少*妇的脸色愈苍白,最终,她身子一晃,伏在小棺上,不省人事。
卫登顾不得悲伤,抱起少*妇离开,同时挥手让原本藏身在别处的从人出来,将一块削好的木板交给那人。
“就用这个标记!”卫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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