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子颌首,侍中即在殿外高声回答:“陛下制曰:‘可。’”
话音未落,兮君便听到殿外响如潮的喧嚣,伴着响亮的歌声,一波更胜一波,只见中黄门以弋击盾,放声高唱《十二兽食鬼歌》,一百二十名侲子一边和着中黄门的歌声,一边摇动手中大鼗,鼓身两侧的双耳击打着鼓面,为粗犷的歌声划定节拍。
“甲作食,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揽诸食咎,伯奇食梦,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
“凡使十二神追恶凶,赫女躯,拉女干,节解女肉,抽女肺肠。”
“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反复喝三遍后,中黄门装扮的方相氏与十二兽开始纠缠而斗,待斗儛结束,十二兽被方相氏镇服,诸侲子则手执大鼗,一边呼喝一边跟方相氏与十二兽绕着前殿奔跑,随后在欢呼声中奔向其它宫殿。
兮君知道他们要将前殿与禁中所有地方都跑到,反复三遍后,他们还要手持火炬,将疫厉送出未央宫前殿正南的端门,再由门外等侯驺骑传炬出宫,最后由南司马门外的骑士将那些火炬扔到渭水之中,一路上,见者皆要呼喝以驱鬼疫,直到火炬被投入渭水中,大傩才算结束。
这个时间绝对不短。
欢呼高喝此起彼伏,可见火光晃动,可闻鼓声震天,兮君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飞快,手心不停地冒汗。
——太激烈了……
“声音太大了?”
刘弗陵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兮君蓦然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手被刘弗陵握着,年少的天子正打算携着她的手走下高台。
兮君站起身,含糊地说了一句:“没什么。”随即才警醒过来:“陛下这是……”
——她所看的仪式程序中并没有需要他们离开这里的记录。
少年天子眨了眨眼,很温和地说了答案:“殿外看得更清楚。”
——他也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
兮君有瞬间的踌躇,不过,看着天子兴致盎然地样子,犹豫时,她仍然顺从地陪着他走下朱幄所在的高台,走出前殿。
至尊的两人走出殿门,殿中,长公主以降的诸人都不可能再坐着,自然都跟着两个孩子走出殿门。
丹陛之上,站不了很多人,除了鄂邑长公主、霍光、上官桀,与帝后一同站在彤阶之的只有丞相田千秋、车骑将军上官安与右将军王莽。
看到帝后出殿,黄门令很知趣地让黄门与童子在离前殿更近地方活动,更加整齐地呼喝击鼓,挥动火炬。
刘弗陵却根本没有在意,只是注视着远方的火光,对逐疫的情况并不关心,因此,片刻之后,兮君便示意黄门令不必如此了。
直到宫禁各位跑了三遍,黄门冗从仆射领着方相氏、十二兽以及诸侲子高举火炬在殿前跪下,高呼万岁,年少的天子才上前,在彤阶边缘站定,霎时间,众人全部安静下来,天地之间只听到火炬劈啪作响的声音。
那种紧张的感觉再次涌上心头,兮君的右手狠狠地掐住自己的左腕,却仍然无法压抑下胸口如重锤击打般地的急速心跳。
——天子要做什么?
兮君十分不安,却无法看向别处,只能盯着年少的天子,看着他抬起手,交握敬天。
“朕祈皇天后土、五方诸神——唯愿大汉天下,山河永固,魑魅魍魉,荡除涤尽!”
稍显稚气的声音却拥有直透云霄的力量,在前殿前的回响不息。
这一刻,站在巍巍大殿前的少年只是大汉天子,正义凛然,天道荡荡!
看着少年天子的背景,兮君却似乎听到了心弦绷断的声音,陡然失落的感觉让她只觉一阵眩晕。侍立于诸人身后的长御宫人几乎是立刻发觉了女孩的异样,抢步越过长公主与诸位大臣,堪堪扶住已经站立不稳的女孩。
因此,她们也没有看到霍光抬手示意的动作。
“万岁!”
几乎就在她们扶住女孩的瞬间,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从四面八方同时响起。
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兮君更是差点晕倒。
“中宫……”
倚华担心极了——女孩的脸色实在苍白的可怕,火光摇曳下,她可以清楚地看到女孩眼中的惊恐。
“……大汉天下……”
女孩呢喃低语,倚华不解地皱眉。
“……魑魅魍魉……荡除涤尽……”
耳边传来另一个人的悄然轻语,倚华没有转头,只是稍稍侧身,方便自己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出声的霍光。
几乎是同一时间,霍光沉静无波的目光便扫了过来,倚华不由心惊低头。
只是一瞥,倚华仍然看到了那位当朝大司马大将军脸上未曾掩饰的讥诮。
——针对的,显然那位对天祈愿的少年天子。
……
陷入沉思的长御未曾注意到,她扶着的女孩已经渐渐平静,并且很快就察觉了她的失态。
轻轻碰了一下倚华正在用力的手,兮君皱着眉,在她回神后,示意她松开自己的手臂——已经被抓得有些痛了。
倚华连忙松手,正在考虑是否要退下,就听到上官安不解地低声询问:“中宫是否感觉不适?”
显然,这位父亲还是注意到女儿的异样的。
这声询问响起时,驱疫的黄门已经持火炬往正南的端门奔去,欢呼声随着明亮的火光渐渐远去,因此,前殿的高台上……十分安静……因此,上官安的话音一落,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站在天子身后的女孩。
与天子一样,一身纯玄衣裳的皇后在众人的目光下扬起一抹微笑,语气温柔地自己的父亲答道:“是有些不舒服……”女孩不好意思地低头,“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人,听到这么多人一起高喝……”声音渐低,几不可闻,不过,众人站得并不远,仍然隐约听到了皇后所说的最后几个字:“……吓到了……”
众人莞尔,年少的天子更是为了掩住笑声而不住地咳嗽,因此换来女孩不悦地瞪视。
——八岁的皇后理应如此天真烂漫。
殿前的诸人笑得愉悦,只有站在女孩身旁的中宫侍御中,有几人注意到玄衣广袖下,皇后的双手紧握成拳,不住地颤抖。
——真的被吓到了……却不知是被什么吓到了……
倚华低下头,掩去所有心思。
——年少的天子,你的心中,魑魅魍魉所指为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20、折辱、尊荣、骄傲()
直到火光远去,欢呼之声遥远难闻,年少的天子才重新携着自己的皇后的手,走回被上千盏灯映照得明亮如昼的大殿。
兮君看了一眼殿中的时漏——夜漏早已过半,大概还有一个多时辰便该是百官为天子贺正月的正旦大朝了。
往年不会这么久,大傩最多也就一两个时辰,今年倒是正好可以连着正旦大朝一块进行到底了。
后宫是不参加大朝的,没走到帝座高台前,兮君便想离开了。然而,她刚刚停步,少年天子便低声言语:“稍进些羹饭再回禁中。”
——也有道理。
因为大傩与正旦大朝都是要赐宴飨百官的,少府诸官都全力准备,虽然回椒房殿也不会说没有饭食,但是,也不可能比在这儿吃得更好了。
估计刘弗陵也饿了,坐下来,便直接举箸。食案上是刚刚摆上的热汽腾腾的饭食,之前奉上的饭食早已被换下。
兮君看着少年天子比以往稍急的动作,不由莞尔。
——自作自受啊……
——按照少府与太常的安排,黄门所扮的方相氏、十二兽等于宫中各处驱鬼时,殿中诸人便可以用膳,甚至于还准备了乐舞与讴者,谁也没有料到年少的天子会突发兴致,只喝了二口热羹便离席出门。
想到天子方才的举动,兮君举箸的手不由停在半空,稍顿了一会儿才重新将牙箸放下。
年少的天子转头看了她一眼,却什么都没有说,便继续专注地用膳。
感觉饥饿的人恐怕不少,殿中几乎没有交谈的声音,只有轻雅的《鹿鸣》之乐在悠然鸣奏。
“中宫,是否要太官另呈膳食?”见年幼的皇后并不动箸,侍立于帐外的长御低声询问。
兮君恍然回神,摇了摇头,道:“不必了。”虽然如此作答,但是,她仍然没有用膳的意思,静静地坐在席上,目光望向前方,眼中却明显满是茫然之色,不知是发呆还是在沉思。
尽管没有看向自己的皇后,但是,刘弗陵用膳的动作明显顿了一下,才重新变得流畅起来。
帝后两人的异样如此明显,让不少人想忽视都不行,不免就有人默默地交换眼色,交流着彼此的看法。
倚华却不行,站在朱幄旁的她与诸侍御都处于高台之上,居高临下,也是众目睽睽,根本不敢有任何失仪之举,只能低头肃手,独自思忖。
殿中一干人所想的问题都差不多,不过就是天子方才的举动究竟有何深意。
兮君想了半天,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直到再无法忍受才回过神,抬起右手按住眉心,随即看了一下殿中诸人。见人数有限的几位后宫高爵女子都已停箸,其他人也大多快用完膳了,女孩琢磨了一下,放下右手,悄悄地扯了一下少年天子的衣袖。
坐在女孩右侧的刘弗陵悄然看他一眼,无声地询问她有什么事。
低下头,兮君用近乎耳语的声音道:“妾可以回后宫吗?”
刘弗陵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却没有答应,反而拍了拍女孩的手,温言安慰:“再待一会儿。”
兮君点头应承,却不由更加忧虑——为什么一定要她留下?
悠扬的礼乐在帷帐后奏鸣,乐人低和着优美的乐辞,身着轻薄圭衣的舞伎在殿中舒展肢体,姿态优雅,撩动人心。
这一切,都没有多少人注意,未央宫对于很多人来说,都不是享受的地方。
兮君也觉得不舒服。
事实上,每一次,随同天子来未央宫都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年少的天子不喜欢未央宫,因此,总会做出一些事,以发泄不得不来此的郁闷心情。
年幼的皇后不得不考虑——他是不是又要利用自己来达到某种目的?
“中宫。”
天子的声音恰好响起,兮君稍显讶异,抬头便撞入一双深沉的黑眸。
“岁末年终,中宫代朕为皇姊奉觞,以谢皇姊辛苦。”刘弗陵温柔地要求。
兮君垂下眼,没有立刻回答。
曲乐依旧,歌声动人,连舞伎挥袖的细微声都那么清晰。
兮君能够感觉到,殿中席上的诸人都将目光投到自己身上,那种感觉……如坐针毡。
——鄂邑长公主于禁中供养天子……却毕竟不是皇太后!
兮君有种被折辱的感觉。
——这不是家宴!
——这是在未央前殿进行的大朝礼!
兮君想拒绝,然而,被天子握在手中的右腕告诉她——天子的这个要求绝对不容拒绝。
“中宫?”刘弗陵的声音温柔依旧,手上却更加用力。
兮君抬眼看向天子,却没有应诺。
女孩眼中的沉静让刘弗陵不由有些心慌,下意识地,他更加用力地握紧女孩的手腕,希望尽快得到肯定的答复。
疼痛让兮君不由皱眉,然而,她并没有顺从天子的意思,而扬声唤道:“傅母。”
皇后的傅母站在长御们的后面,听到呼唤,诸人虽然不明白天子的意思,却仍然让开了一条道路。
皇后的傅母选自宫婢之中,须年过五十,无子无女,德行无亏,因此,素来是最重规矩的。即使是这种意外的情形下,她仍然没有丝毫的慌乱,而是一派郑重地低头敛衽走到幄帐旁,长跪稽首:“婢子在。”
“代我为长主奉觞。”八岁的皇后也一本正经地说出命令。
——女子诸侍从中,傅母之位在最右,是地位最高的人。
说话时,兮君一直看着天子,极力压抑着受迫的心慌。
——她不能确定,这种安排是否能让天子满意。
年幼的皇后无法不紧张不安,她的傅母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敬诺。”
——傅母有师教之责,故不称唯。
刘弗陵不是没有动怒,然而,面对年幼的女孩眼中显而易见的坚持,他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兮君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立刻收回手,看都不看身边的天子。
朱幄之中的对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殿中的百官与帝座周围的侍者没有人能够当作听不到。
身着绡领玄衣的傅母在长公主席郑重下拜,奉上至尊才能使用的鎏金酒觞。
“婢子奉诏,代中宫为长主奉觞。”
鄂邑长公主看向坐在朱幄中的皇后,眼中是掩不住的怒火。
——同样是被折辱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间,大汉的长公主很想将席前跪着的那个女人手中的酒觞打翻。
然而,仅仅是想,仅仅是一瞬间。
隐于漆几下的双手仍在颤抖,然而大汉的长公主不得不向帝座所在倾身拜谢:“妾谢陛下、中宫厚恩!”
——大汉的长公主何曾蒙受如此屈辱?
额头抵在手背上,鄂邑长公主几乎将牙根咬碎。
她不曾见那位被尊诸侯王太后的高帝嫡女,然而,她知道自己姑祖母、姑母与长姊拥有怎么样的尊荣。
——哪一位贵为帝姊的长公主不是让皇后倍加礼遇?
——即使是她的姐姐,在皇太子面前也是说一不二的人,除了皇后,大汉宫中,何人敢在那位长公主说个不字?
接过铜觞,鄂邑长公主一饮而尽,再不看向帝后所在的朱幄,心中忿恨却再难抹去。
——那个八岁的皇后凭什么如此骄傲?!
几乎可以说是怨毒的目光扫百官所在的席位。作为顾命辅臣,霍光与上官桀的位置在百官之上。
看到霍光微笑着看向外孙女,鄂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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