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冠自她进屋之后便一言不发,只是一双眼却再她身上看了许多回。
夏初只做不知。
“平日里都在家做些什么?”
“早起读两个时辰的书,而后便是习字、练琴,午后习武,闲时也做做女红,只是做的不好。”
“怕是谦虚呢!”洛王继妃笑起来,又好奇问:“你怎么还习武呢?”
“民女小时候身子不好,祖母怕我养不住,听人说练武强身,便请了一位女武师教导,已是有些年头了,民女已习惯了,每日不动一动,还觉得浑身不舒服呢!”夏初抿了抿唇,勾起一抹淡笑来,答道。
洛王继妃了然的点点头,北疆民风彪悍,女子大多也有一两下把式,身子大多强健的很,可见这习武强身一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只是她看夏初身子骨虽高挑,却纤细窈窕,模样同她见过的那些女武师相去甚远,便并未曾将她习武的事儿放在心上。
又同她唠了几句家常,就听外头传话说大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来了,顿时笑道:“嫣然这丫头真真是个急性子,我不过留你片刻,便让人来催了。”
夏初含笑不语。
那丫鬟进了屋,行了礼,果然说道:“大姑娘催奴婢来问问,夏小姐可来了没有呢!”
“来了来了,这就放行便是,这丫头,真真是个没耐性的。”洛王继妃笑了出来,摆摆手:“吕妈妈快带了夏三小姐去吧,要是再留一会,那丫头怕是要让人来三催四请了!”
话里是这样说着,音调却十分的轻松,可见她并不介意。
洛子谦说小郡主乃是继王妃养大,二人同亲母女也不差什么,可见此话不假。
夏初便告了退,出了小门便见自家的两个丫鬟跟了过来,冲她们微微一笑聊做安抚。
小郡主的闺房院落离王妃大院并不很远,没走一会儿便到了。
吕妈妈带了夏初进屋,两个丫头只拜见了便被郡主的丫鬟拉了出去说话,屋子里每一个自己人,也不见她有半分的不安。
“可算是来了,”小郡主笑道:“母妃她最是喜欢女孩儿的,拉着你说了许多话吧?”
夏初道:“王妃亲切和善,叫民女受宠若惊。”
“你可别这样,我就不喜欢你这份客套,来来来,我已经摆好了局,咱们手谈!”洛王郡主许是自小在北疆呆的久了,性子也干脆利落的有些急躁了,拉了夏初的手便往炕上走去。
屋里并无人劝阻,连吕妈妈也只是含笑看着,可见她们都是习惯了的,夏初只得无言的被拉着走,果然见炕上的棋盘上头已经摆好了残局。
只扫一眼,她便瞧了出来,这残局说不得多精妙,却有些刁钻。
有利一方尽在白子,偏偏她坐的这边,却是执黑棋。
“……郡主先前在同人对弈么?”夏初捻起一枚棋子,眨了眨眼睛,问道,话里的意思再分明不过:咱们要不要推翻重来?
“没有没有,大早上的谁陪我下这个?”小郡主笑道:“这是我同人下过的残局,不过那会我坐的是你那边。与我下棋的人说,我还有赢面,只是我却看不出到底怎么能赢,不如你帮我看看?”
是为了这个残局么?
夏初想起乔迁宴当日,她与各家闺秀下棋的时候,小郡主似乎一直都在旁观,却并未自己下手一试。也是在终局之后,她才突然抛下那么一句话。
她低头去看棋盘。
表面上看起来,白子形式一片大好,几乎已经连成长龙,将黑子打压的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蜗居在一角苟延残喘。只要不曾行差踏错,黑子几乎是必输的局面。
这一局,看似已经没有半点希望,然布局之间,却十分之精妙。执白子之人,应该比执黑子的棋力高上许多,才能布下这样的局面,在蟠龙盘踞之间,仍给黑子留下一线生机。
“我先看看。”夏初点点头,便脱了鞋上了炕,捻着棋子凝眉思索。
小郡主见她没一会便陷入了沉思,也不叨扰她。破局便是如此,一旦入了神,周围的人事物都会变得好像不存在一般,她自个便常常如此。
房中没有说话的声音,主子和客人都只盯着棋盘看,丫鬟们做事都下意识放轻了手脚,连呼吸都不敢重上一分,生怕扰了她们。
吕妈妈站在门外看了两眼,心中暗暗叹气。
谁也不知道,她们家小郡主竟然是个棋痴,平常大大咧咧的万事不过心,屁股底下跟长了针一样坐不住的人,偏只有对着棋盘的时候特别有耐心,自有一股痴性。
这局棋,其实已经足足摆了有半个多月了,自家姑娘每日废寝忘食的想,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如今竟是拉上了夏家的姑娘一起……瞧这架势,这位夏三小姐,只怕也是个好棋的。
吕妈妈不懂围棋,只觉得自家姑娘也是病急乱投医了,夏府的三小姐年纪比她还要小上许多,连小郡主都解不开的棋局,她怎么可能解开呢?
她心里是半分都不信的。
只是她早就习惯了自家姑娘没事就在屋里对着棋盘发呆,如今也只是多了一个人而已,是以也不凑上去劝,而是拎了个针线篮子,坐在门边做起针线来。
夏初看似心思全都在棋盘上,实则却有些心不在焉。
上辈子,她从小就爱下棋,于排兵布阵上头很有些天分。若非她的父亲是个单纯的文臣,她没准也会似洛子谦那般,从小舞枪弄棒,捧着兵书当四书看。不过下棋也需要天分,让洛子谦去谈论兵书,她定然能侃侃而谈将夏初说的半句回嘴之力都没有,可一拿起棋子,她就成了个臭棋篓子,不仅下的不好,还爱耍赖。
因为喜欢,夏初的棋才下的好,也很喜欢找人下棋。她的棋力之高,在曾经的那段人生当中,得到的不仅仅是一点经验而已。只是当上皇后之后,便很少有人敢在与她对弈时赢她了,她才渐渐觉得无趣,除了少数几个人之外,便鲜少再与人下棋。
皇帝知道她的爱好,给她搜罗了许多珍奇残局的图谱来,她没事便一个人自己研究。
这世上的残局,能难倒她的,还真的不多!
说起来,皇帝待她倒是一直不错,总是有人陷害,他也总站在自己这一边。夏初知道,他是觉得有愧,想要弥补,身为帝王,能做到这一点,已经殊为难的。
只是有些事情,在需要弥补的时候,就代表已经无法挽回了。
夏初想的出神,小郡主却以为也难倒她了,心里头不禁有些窃喜。
当日在夏府,小郡主就看出来了,夏初棋力远胜于她,所以她才不会同那些个没眼力见的一样凑过去自讨没趣。这局残棋,可是她的师傅同她下的,并告诉了她有解,为难了她一个多月都不曾解出来,如今见到有人一样被难住了,虽不至于说是幸灾乐祸,但心里头难免有些傲气——果然她的师傅最厉害了!
夏初醒过神来时,就发现最初在王妃屋子里见到的那位女冠不知何时也已经进了屋子里。
此刻她正端坐着喝茶,小郡主则围着她笑眯眯的说话,看她们的样子,倒像是十分的相熟。
夏初的眼神一看过来,女冠便仿佛若有所觉一般抬起了头,迎向她的目光里,透着几分淡泊宁静的味道,见她困惑的看过来,放下茶盏便微微一笑。
“解出来了?”
真是直接的说话方式,这个时候不是该让小郡主先替她们引荐一下的吗?
夏初面上不动声色的点点头,也不问她是谁,单单就她能在小郡主屋里这么自在的发问,就可以看的出来,这位女冠恐是王府的熟人。
女冠放下手中的茶盏,站起了身,径自坐到白子的一边道:“你落子吧!”
不是与小郡主,而是与她?
这么自顾自的接过棋局,连思考都不用……这么说,与小郡主下棋的人就是她喽?
夏初眉头微动,眼底闪过一丝一闪即逝的耀眼光芒……她看的出来,此人与她的棋力在伯仲之间,但谁高谁低,却不好说!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生出了好战之心!
她收敛心神,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棋局之上,不去看女冠,也不去看小郡主,眼中只有那片四方黑白,从容的将那枚已经被她下意识揉搓的有些发热的黑子放了下去。
女冠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底闪过一丝惊讶。
这一局,她故意只留了一条生路,以自家徒儿的棋力,只怕是堪不破的。前儿她回来,听她说碰到了一个下棋很好的女孩儿,她当时便有些好奇。她的徒儿她知道,在同龄人中,已经算是很不错了,恐少有敌手,偏偏她却说,那人年纪比她小,棋力却比她高!
她说想见一见,徒儿便当真急着把人找了回来。
她才来了多久?坐下只怕也就半个时辰的功夫,便解出来了?
因怀疑她是说大话,女冠便决定自己与她接着残局对弈,这一局本就是她布下的,心中自有章法,该如何下,该走哪一步才能防止黑子绝地反击,她都心中有数。
一步步落子,起先两人的节奏还稍快,渐渐却是慢了下来。
便是女冠,面上的悠闲也渐渐褪去,再不见半分,时不时便露出凝眉思索的模样来。
小郡主好奇的看着自家师傅,又扫了一眼夏初,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妙的感觉来。
师傅的面色越发凝重了,可夏初……怎么看着反倒越来越轻松了?
不会,师傅要输了吧?
不知不觉棋盘上黑白缠成一片,若是不懂围棋的人,定会被这片密密麻麻的棋子晕了眼,根本看不出里头的步步杀机。
可坐在各自对面的两个人,却是一兵一卒都清楚明白,在心里不知过了多少遍了!
女冠执了一枚白子,捻了半天,终究是扔回了棋盒里。
她抬眸,看向对面那个酣战之后面露微笑的少女,惊艳之色溢于言表。
“我输了!”。
126 大长公主妙音()
“我输了!”只听那女冠爽朗的抚掌而笑:“小友棋力果然不俗,”
夏初并不知该如何称呼她,直接叫真人也似有不妥,只得含糊笑道:“是您手下留情。”
女冠扬眸看着她微笑的脸,眼底一片真诚,可见她是真的这样认为。
但不是因为她手下留情,而是因为她轻敌。
这是多少年都不曾犯过的错误了。
年少、稚龄,都可以是让人不自觉犯下这种错误的理由。但她不是,她从不会小看任何一个人,就算是同嫣然下棋的时候,她都会步步谋算,不给她丝毫翻身的机会。
她相信嫣然的话,知道这个少女一定很会下棋,所以不曾轻视于她。但她周身的气息给人的感觉太过安逸了,平稳而淡漠,她小看了她的争胜之心。
她的错,在于并未将她当成对手。
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输。
所以她的笑也是真的笑,输了棋不可怕,输了心态,才是最要不得的。
夏初知道她轻敌了。
两人的棋力果然在伯仲之间,所以,她对这个女子也有些欣赏。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她上辈子唯一专心的便是棋艺一道,因为可以静心。而即便这样,也不过堪堪与她打个平手,若不是她素来谨慎,也许一不小心就输了。
她并不惧输赢为何,她只是不喜欢那种不如人的感觉。
要做,就做最好的。
骨子里,她依旧是个争强好胜的人。
夏初有些怅然,平心静气了一辈子,结果到头来,她的心还是不静。
小郡主见两人只笑不说话,忍不住张口叫道:“师傅……”
师傅居然输了!输了竟然还这么高兴!
还叫她小友!
这真是让她大开眼界!她认得师傅许多年了,从来只看过她那般云淡风轻的笑,仿佛什么都不在她眼里,却从未见她笑得这样真实纯粹过!
是因为这个夏初……这个夏初!
“嫣然怎么了?”女冠扭头看了爱徒一眼,眸光里闪过一丝柔和。
“师傅,我和夏妹妹下棋,您在一旁旁观指点我可好?”小郡主有些不甘心的道。
那日去夏家,是父王的意思。父王很喜欢顾騰,她也不讨厌这个小时候玩的很好的小哥哥,可这并不意味着她就一定愿意嫁给他……何况她恐怕也不能嫁给他。
洛王府的女儿,总要承担身上的责任。
她不在意自己婚事艰难,但却很在意师傅更喜欢谁。
“你棋力不够,便不要在小友面前献丑了。”女冠说话丝毫都不客气,噎得小郡主米分脸通红,不服气的看着夏初,却又听她道:“你们不是在一个层面上的。”
她沮丧的垮了肩膀。
“……您谬赞了,我不过是运气好些。”夏初道,这一局残局,本就不如何精妙,小郡主棋力不够,不敌对方,自然错漏百出,但对方也有意为她留了生路,她的赢面就变大了。
师徒对局,自然是要留一线生机的,她只是钻了这生机的空子而已。
“我就不喜欢你这样客套。”女冠瞄了她一眼。
夏初不仅不生气,反倒莞尔:“方才小郡主也这样说。”
小郡主忽然又乐了,她觉得,这个夏初,还是很讨人喜欢的:“我叫赵嫣然,夏妹妹,你叫我嫣然姐姐就好,我还不是什么郡主呢!”
现在还不是,很快就是了。皇帝见不得洛王府与强势的家族联姻,小郡主婚事未必能没满,便势必要在别的地方补偿她。
她是庶出,本来是没有封庶女为郡主的规矩的。
但洛王府没有嫡女啊!这个庶出的大姑娘又是养在继王妃膝下的,立时就尊贵起来了。
夏初点点头,从善如流的唤了一声:“嫣然姐姐。”
“我真是喜欢你,”赵嫣然听的这一声称呼,顿时便欢欢喜喜的拉了她的手:“以后你常来陪我玩吧!这是我师傅,你也叫师傅吧!”
她指着女冠说道。
夏初先前就听她叫过师傅,心里已经有了几分底了,但师傅却不是随便可以认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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