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她算是自由人了,她就是开两间房接客,也没人管,没人干涉,可是,谁来啊?谁和一个六十岁的老太婆媾和啊,不要说挣钱了,就是贴钱嫁汉没人要啊,老太婆可怜啊。
她现在是无儿无女,无依无靠,无食无衣,无亲无故,无尊严,无人格,是一个谁都可以嘲笑,谁都可以糟蹋,谁都可以出气,谁都可以取乐的尤物。十冬腊月,她无柴烧炕,冻得缩在屋角,出来晒太阳,走到大伙跟前,大家伙就像躲瘟疫一样一个个溜走了,夏天,她到门外乘凉,脱掉衣服,露出两个布袋似的**,那些年轻的小媳妇就问她,“是摸得男人太多了吧,扯得这么长”,这些女人相防贼一样防着自己的男人,不准和她说一句话,更不用说,可怜她,救济她了,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伯,年轻时也曾和她有过一腿,看见老**可怜,给她砍了一担柴送过去,回到家,竟被儿媳妇骂的狗血喷头,说:“老东西,再敢为老不尊,和这**婆眉来眼去,我就离婚不跟你儿子过了”。大年三十她柱根棍子到闺女村子里要饭,闺女撂给她两个冷馍,赶紧回家,婆婆紧跟着质问,闺女不敢说是自己的娘,说了,夫家肯定会休了她的,她的娘名声太坏了,她是瞒着夫家的。还有那些**跟着她,调笑她,有两个不要脸的还当街扯掉她的衣服,要给她做亲亲。人混到这时候。算是没脸没皮了,别人糟蹋她,她也糟蹋自己,她是一恶制恶,他最大的恶有两个,一是偷人,一是骂人,这时候没有男人给她送钱了,可是她还得生活呀,她不能坐着等死呀,她没地种,就只好偷了,氺墅的粮食和棉花她偷走的最多,太祖奶仁义厚道,见她可怜,还算是亲戚,就原谅她,从来不说她,村里其他人家,其实对她也不是很不好,许多家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说“一个孤老婆子,能吃多少,由她吧”可她就不知感恩报德,反而把自己的不如意都迁怒到邻里乡亲,常常是莫名其妙就骂大街,骂的那些话真的不能进入文章里,这天早晨她又到一家地里偷玉米,被我的太祖奶看见了,太祖奶只是叫了她一声姑奶说:“这家不好惹,您不要到人家地里拾,咱家地里玉米很多,您老就去掰些吧”太祖奶说完就走了,到了中午,被偷的人家,打上她的门,把她骂了一顿,听说还扇了她两二瓠子,把她的唯一的一个大牙都打掉了,还说:“她再敢偷,就将她扔到洛河里喂老鳖”其实这事根本就不是太祖母告诉人家的,可是,她认定是太祖奶这“挨千刀的长舌妇告的状,坏的事”太祖奶“就是吃里趴外的没良心羔”“是土匪养的狼心狗肺的万人骑,小**”,吃柿子拣软的捏,太祖爷和太祖奶的仁义厚道,被她看作是软弱可欺,她堵住氺墅大门,骂开了,骂太祖奶的那些话都不堪入耳,这时候,太祖奶被太祖爷堵在屋里不准出来,如果出来了,太祖奶那蒲扇般的大手,扇上去可是比那家人的力量大几倍,村子里的妇女们也出来劝她,就连打她的那家人,也说根本不是太祖奶坏的事,是她们亲自看见的,不劝还好,越劝她劲越大,她不骂太祖奶了,她骂太祖爷是“王八兔崽子”“不是人揍出来的乌龟王八蛋”他骂完了太祖爷的爹和娘,又骂我家南阳的祖宗,其实是我们两家共同的祖宗,她的外婆是太祖爷的玄祖母,也是我们家的第九代甚至十代先祖的隐私,都被她抖落出来,太祖爷当时真是怒发冲冠,真的要冲出门外,想把她扔进洛河里喂老鳖,可是太祖爷忍住了,他知道,这个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如果解决不好,甭说我家了,就是整个村子都甭想安安生生过日子,而且我们村本来就贫穷,野蛮,村风不好,儿子订媳妇,闺女聘婆家都很困难,“好女不嫁山门汉,好男不娶山门女”,如今再有这个马虎怪的孤老太婆搅和着,就更是难办了,你让她吧,她蹬鼻子上脸,胡搅蛮缠,你打她吧,知道的人说是她罪有应该,但会有几个人知道她的根底呢,她会到处说“全村人都欺负她一个孤老婆子”,又是撒泼,又是打滚,仰天长啸,声泪俱下,甚至还会睡到县长的办公桌上,让清官大老爷为她这“孤寡老人主持公道”,太祖爷真的犯难了,他还真的遇到了一件棘手的事,不过,太祖爷天生的爱做棘手的事,他说“事情越棘手,做起来越有意思。”
老坟地(五)()
五
太祖爷一只手搬了一个凳子,走出门外,放到门口,又回家端了一笼肉包子,有七八个,放在门口的大碾盘上,这个大碾盘方圆一米多,平平光光就是一个大圆桌,它有三个作用,可以给村里人家碾米,可以给没带凳子的坐人,还可以给村里的男人们当餐桌,我们村有习惯,男人们吃饭爱扎堆,不爱在家和妻子同桌吃饭,端上饭碗,菜碟就去围着碾盘吃,一人一个菜,十几个人就是十几个菜,如果谁带酒了,也是大家喝,边吃边聊,家长里短,国家大事,都能知道,村里有什么大事,在碾台边就讨论了,不需要另外再盖会议室。
太祖爷将酱肉包子刚放好,就涌过来了一群男人,伸手要抓,太祖爷打掉他们的手说:“馋鬼们,这肉包子是用来打狗的,你们要吃就进家中,大黑妞蒸了两大笼呢,够你们吃的”五六个男人嘻嘻哈哈跑到我家,每人从笼上抓了三四个肉包子,就坐到碾盘上嚼起来,这时候,“马虎怪”正骂到兴头上,她顿足捶胸,载歌载舞,半尺上的花白的头发随风飞扬,粘着眼屎的红眼睛圆睁着,连一颗牙都没有的大嘴一张一合,就像蛤蟆聒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在控诉太祖爷的老祖奶,也是她的亲姥姥的滔天罪行,还有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私,都被她抖落的淋漓尽致,实话实说,她当时确实是丧失了理智,或者说就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她根本不知道她到底骂的是谁。几十个男男女女有的坐到碾盘上,有的从家中搬来凳子,还有的就站在她的周围,指指戳戳,嘻嘻笑笑,就像看耍猴。
太祖爷将包子放好,又回家端来一大盆黍米酒,也放在碾盘上,这一下,女人们高兴了,拿起大茶碗就要舀着喝,太祖爷又挡住了她们说:“这黍米酒是用来灌狸猫的,你们要喝就进家吧,大黑妞也给你们准备得有,自己拿杯子舀着喝吧。”,七八个妇女也进到我家,每人拿一个大茶缸,舀的满满的,端出来或站或坐,边喝甜酒边看把戏,那个乐啊,简直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太祖爷拿着凳子走到“马虎怪”面前笑着说:“姑奶,你唱累了吧,给个凳子坐下唱”
马虎怪横眉冷对“去您娘那大臭脚,姑奶奶今天给你这狗爹养的兔崽子耗上了。”一脚将凳子踢出两三丈远,正好到了碾台边,骂的声音更高更亮了。
男人女人都拍手叫好,太祖爷也笑笑,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簇簇眉,对看笑话的男人说:“你们这群狗东西,再起哄我把你们骟了”
女人们笑的直不起腰,捧着肚子都跑回家了。
太祖爷自己搬个凳子,坐到男人们中间,也开始看戏。
马虎怪又哭又唱,把她平生的苦楚都倒完了,口干舌焦,声嘶力竭,软绵绵的瘫坐在地上抽泣着,地上一大堆鼻涕唾沫还有他扯掉的花白的头发,日上树梢,白花花的太阳,洒在她那榆树皮似地干瘦的老脸上,还有那遮不住肉的破衣烂衫上,那一只被人打瘸了的腿,痉挛似地抖动着,弯弓似地脊梁骨,猛烈地抽动着,像什么呢?就像一头被人放了血,还没有死去的垂死挣扎的老母驴。
街道上静悄悄的,女人们全都回家了,剩下的大笑的男人,此刻都屏住气了,眼前这个被称作马虎怪的孤寡老人的现状,就是他们的将来,想当年,马虎怪是多么的年轻,**,富贵,神气,男人们做梦都想得到她的垂青,为她提鞋她都看不上,现在呢?想想吧——
太祖爷悠悠地叹口气,走到她的面前,将她扶起来,走到碾盘边坐在凳子上,解开笼盖,露出白白胖胖的,还冒着热气的肉包子说:“姑奶,吃一个吧,吃饱了有力气再接着骂。”
马虎怪饿坏了,她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早上本来想偷两个嫩玉米回家煮煮吃,谁想到那家人就那么狠毒,把自己的牙都打掉了,她怎么会不知道,这根本不是自己的侄孙媳妇坏的事,他更知道侄孙媳妇就是厚道人,对自己不错,可是她肚里装的怨恨太满了,她找谁倾诉去,她也只好吃柿子拣软的捏,来骂骂自己的侄孙和他们共同的祖宗,来发泄发泄心中的怨气,可是人是经不起大家伙起哄的,大家伙一起哄,一撺掇,她就丧失了理智,成了失心疯。
马虎怪伸开沾满灰尘的手就上笼上抓,太祖爷伸手抓住她的手说:“慢点”,从口袋掏出手绢,擦去他手上的灰尘和脸上的污垢说:“姑奶,慢慢吃,这些都是你的”马虎怪这才回过神来,看太祖爷一眼,从太祖爷眼中流露的是真诚,是她半辈子没有见过的真诚的目光。
马虎怪咬了一口,香油从嘴角流出来,香啊,香啊,她不知道自己有多长时间没吃过这么香的包子了,想当年,这样的包子她都吃腻了,但是好汉不提当年勇,好女不说年轻俏,只从那个挨千刀的老**卷走了她所有的家产后,她就没有再吃过这样香的肉包子了,她经常在梦中看见满笼热腾腾的肉包子,可她就是吃不着。她狼吞虎咽,好几次噎的瞪着眼,太祖爷用手给她揉着肩说:“慢点吃,说了吗,这都是你的,不够,家里还有呢。”看她吃的差不多饱了,太祖爷就拿起茶缸舀了一缸子的甜酒说:“喝点甜酒吧,这是你侄孙媳妇刚做好的,今天才揭开瓮盖,可香可甜了”马虎怪踮起大茶缸狜通狜通一阵牛饮,一口气喝光了,用手摸摸嘴,又拿个包子,不过他这时候不是狼吞虎咽了,是细嚼慢咽,或者说就是慢慢的品鉴,她吃一口包子,喝一口甜酒,努努嘴,吸吸鼻子,面前的男人们都笑起来,不过,这不是以前那种亵渎的笑,轻狂的笑,嘲弄的笑,更不是那种阴险毒辣的笑,幸灾乐祸的笑,小人得志后落石下井的笑。而是同情的笑,怜悯的笑,仁义的笑,因别人的幸福而开心的笑,两个男人走上前去,帮助太祖爷将马虎怪扶起来说:“你累了,我们扶你回家睡会吧。”
马虎怪的嘴还被包子占着,只能从嘴角发出很小的声音,她摇摇头对太祖爷说:“我不想回家,我想给你说说话。”
太祖爷抬头看看太阳,太阳已经快到头顶,七八月的太阳还是很毒的,碾盘已经被晒得很热了,就说:“那咱们坐到门楼下说话吧”就和那两个男人扶着她走到了我家的门楼下,一边乘凉一边说话,三个孩子的手让马虎怪感到格外亲切,她想起自己年轻时在南阳老家,她一边拉着丈夫的手,一边拉着儿子的手,女儿则拉着她和丈夫的衣裳角,一家人就是这样走到自家的门楼下说话的,可是想想自己怎么就没感到亲切呢?是自己亲手把这世间最难得的亲切毁掉的,今天它好像又回来了,一颗眼泪从眼中滚落下来。
一群人来到门楼下,氺墅的门楼很大,能坐七八个人,门楼下放着大凳子,小椅子,还有一个罗圈椅,罗圈椅是太祖爷用藤条,玉蜀黍皮编成的,坐上去软绵绵的很舒服,太祖爷将马虎怪让到罗圈椅上,自己拉一张小椅子坐下,几个男人坐到凳子上,不一会又来了两三个女人,其中就有暴打马虎怪的那家男人的媳妇。
太祖奶这时候才走出房子,手里拿着一身衣服说:“姑奶,你的衣服太脏了,脱下来让我给你洗洗吧”,太祖奶和另外两个妇女将马虎怪的衣服脱下来,换上干净的衣服,太祖爷踮起那件又脏又破的衣服,扔到了粪坑里,马虎怪说“侄孙,你干啥?将姑奶的衣服扔了,我穿啥,你难道让姑奶光着屁股上街吗?”太祖爷说:“身上这身旧衣服就归您了,另外,再叫大黑妞给你做身新的,你串亲戚穿。”
马虎怪再也忍不住了,抱住太祖爷“我的侄孙啊,你可是姑奶的------”就又哭起来,太祖爷摆摆手,不让人劝她,自己轻轻地用手指梳理着马虎怪散乱的长发,眼睛也红红的,谁能知道眼前这个被人称为马虎怪的孤老太婆,一生中受了多少屈辱,如今他是把自己当成亲人才尽情发泄的。
果然,马虎怪哭了将近一个时辰,泪水把太祖爷的上衣都湿遍了,像雨水浇过似地,马虎怪终于止住哭了,显出笑容,这是太祖爷自认识她后,没有见过的笑容,清新,甜美,慈祥,温和。她坐到大圈椅上,看着这些关爱她,帮助她的孩子们说:“我这马虎怪有福了,碰上了你们这些好孩子,我以后再也不犯马虎了。”
这时候那个女人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说:“三姑奶,是我不好,不该将这件事讲给我家那愣头青,他那驴脾气,太火爆了,竟把您的牙打掉,我公公正在家里教训他,让我来给您老赔不是,这是十块大洋,您先拿着,去镶个牙,不够我再给您送。”
马虎怪笑笑说:“他就是个火爆脾气,我也不好,这事犯到谁身上都一样,你看三姑奶这条腿都被打瘸了,可是三姑奶不偷有啥法,我饿呀。”
太祖爷说:“这事我得给姑奶主持公道,是不是他搧掉的,如果是,我不能行他,无法无天了,敢欺负孤寡老人。”
马虎怪笑了,张开无牙大嘴呵呵笑着:“侄孙啊,由你做主姑奶舒心了,姑奶也是人啊,不能做昧良心事,不能讹人了,姑奶这颗牙呀,本来就活络了,吃饭顶不住劲,还麻烦,他正好搧了一下,掉了,如今倒干净利落了,不镶了,花那闲钱干啥,这十块大洋你帮姑奶将你家边上的那块地帮姑奶赎回来吧,那本来是姑奶的,被你大爷那挨千刀的卖掉了,姑奶有了地,自己种自己吃,就不去偷人了”
太祖爷将那十块大洋包好放到马虎怪的手中说:“姑奶,有你的话就行了,那块地侄孙会把它赎回来给你种,这钱您留着,慢慢花。”
马虎怪将钱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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