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放下手中的纸墨笔砚,将画纸平铺在光滑的青石桌上,提起画笔。
花随风逝,脚步随时间缓缓靠近。璞玉浑然不知有个人在她身后等她良久。画毕,脚步声继续,璞玉转过身去只见他从一树桃花下走过来,白靴踏在一地的桃花泥上,带着满身清香,步伐从容,神色如常丝毫没有偷窥他人后的囧态,好似踩着七彩祥云款款归来的盖世英雄。
良辰美景,桃花美男。璞玉无心欣赏,只想快快离去,因为她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不给予理会,默默转地身,低头继续收拾画具,桌边入眼是一双银边白靴并一角暗纹白色的衣袍。
第三章故知()
他站定一会儿后,夸赞道:“用色大胆,画技了得,且动静皆宜。”
一语点破画中精妙。
璞玉停下手中动作,抬头大量眼前人,头戴白玉冠,丰神俊朗,面目极是清俊,一身白衣瞧不出身份。
璞玉转念一想,能自由出入这后宫的年轻男子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了吧!
确定眼前人的身份,璞玉释然。
宋瑾母妃臻贵妃当年以画技名满天下,宋瑾得其真传,年纪轻轻便画得一手好画,那么他一眼看破画中精妙并不是难事。
璞玉看他一身便衣,笑得风轻云淡,问道:“阁下好眼力,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宋瑾仲愣。璞玉不急,笑着耐心静候。既然特意穿了便服,就不会希望他人知道他的身份,更不会主动相告。
“相逢即是缘何必执着于一个称呼,在下会点儿画,不知可否欣赏姑娘佳作?”
果然不出所料。既然今日他不愿说出真是身份,日后可就莫怪今日她的不敬。
璞玉年幼时曾时常老师夸赞宋瑾的画技,惹得璞玉年幼时十分想见识,以至于今日依旧念念不忘。若是寻常日子遇见他,就算宋瑾毫无留意,她亦会出言邀请,尽力挽留。可是如今处在不对的时间,最不对的地点里,她还是回殿中吃玲盯准备的桃花酥来得更实际些。
宋瑾瞧着眼前的人不为所动,心中稍稍惋惜。刹那间好似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手中的食篮,出声挽留道:“在下有份桃花酥,听他人说美味至极,想请姑娘一同品尝,不知姑娘是否赏脸?”
璞玉注意到了宋瑾手上提着个竹篮,竹篮里的桃花酥璞玉真是熟悉到不能在熟悉了——东集市王大娘的桃花酥。
璞玉已经有段时间没吃到这桃花酥了,正是想念得紧的时刻。
璞玉没骨气地放弃刚刚想好离去的借口,弯了眉眼,笑得山水温柔,答道:“荣幸之至。”
宋瑾将手中桃花酥递给璞玉,璞玉不客气接过。
宋瑾低头看画,画卷右边写着清秀的小楷,墨迹未干:“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右下角处留名:璞玉。
原来叫璞玉。
脑中浮现刚刚的画面,桃花树下,一袭莲青色罗裙包裹纤细的身躯,腰间系着条乳白腰带,衬得腰若细柳,尽显端庄淑容,又不失其娴静之美。三千青丝绾成简约的飞仙髻,发间单用支桃木簪固着,清秀典雅。
宋瑾微微侧眸,只见这姑娘在外桃花树下,左手捏着咬了一半的桃花酥,零碎的日光落在她清秀的小脸上,粉红花瓣落入她的墨发中,她宛若不曾知晓,眼睛弯成月牙状,唇角心满意足地微微扬起,惬意而散漫。
璞玉含着桃花酥,唇齿留香,还是熟悉的味道。王大伯重病,专心照顾王大伯的王大娘已经有好几个月不曾开店了,而今重新开店,王大伯的病应该亦是无碍了吧。
璞玉心情欢快地将另外小半块桃花酥放入口中,清甜可口,入口不腻,唇齿间尽是满满的桃花香甜,比往日更香甜上几分。真是人间美味,不枉她如此喜爱。
一道热烈的目光好似在她脸上流连,难道她的脸上沾有东西,抬手擦擦,五指干净,没有脏东西呀!无法安然享受至爱,侧头,笑着问道:“阁下,我的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让您这么直勾勾地盯着我~后半句沉没在腹中。
宋瑾轻咳了一声,耳根处微红,说道:“桃花落到你的头上了。”
原来如此,走在河边还湿鞋呢,呆在桃花树下能不沾片叶么?曾今为她出去发间落红的俩人早已不知去向,她好似早已习惯了桃花吹满头的模样了,也习惯在没有他们的日子。
璞玉把手中的桃花酥放入口中,满不在乎地低声回应:“哦。”
继续安心低头吃桃花酥。最初她也曾想自己除去满头落花,经过多次事实证明,她随手除,也除不完,还会弄乱发髻,不如等回去了,在让玲盯玲珑一同除去。
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一只手穿过耳边,清雅的檀香混着桃花的清香盈满鼻间。璞玉一惊,猛然抬起头,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多么熟悉的场景,昔日在另一片桃花林中,也有两个人满怀柔情为她除去满头桃花。曾以为的天长地久,也在岁月流转中成为过往云烟。而今昔日重现,物不是,人更不是,她还是不受教,忍不住心动。
一双沉静似股潭水的黑眸与她四目相对,陌生而明亮,却猛然醍醐灌顶。他是皇帝,而她终是要离去的,对的场景对的时间对的人,而她错在动了心思。
行动比思维更快,大步往后退,后背不期然地狠狠的撞到了身后的桃花,惹得一树桃花,漱漱飘落,落至发间、肩头、衣衫之上。旧花未除,又添新花。
璞玉无心关注,极力压抑着心中丝丝的躁动,语调淡淡地为她的莽撞道歉,不等宋瑾言语,便匆匆道谢,迅速收拾画卷逃离。
殿中桃木桌边坐着位身穿素白红梅印花长裙,腰间系着浅色的轻烟罗,三千青丝被绾成简单素雅的碧落髻,发间带着一支清雅的梅花簪子,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眉如翠羽,肌若白雪,双瞳剪水,粉黛未施,浅笑倩兮。
那眉、含着笑意的明眸,都与记忆那个美少女相重合。
璞玉微微一愣,真的是她吗?
李才人站起,轻轻福了一礼,柔声道:“李若言参见玉美人。”
真的是她,忽然别离,四年杳无音信。又忽然措手不及的相遇。
若言,李若言,定州知府李晋文之女李若言,曾与她朝夕相伴的女孩。
昔日她在桃花树下画画,若言则在桃花树下谱曲弹琴。若言时常看不明白她的画中精妙,但从不曾妨碍她的画技的赞叹和作为她画中人物的热情。她也是听不出若言曲调中的千回百转,不过她会随着她琴声起舞,会时而拉着精通音律的哥哥璞琛来品鉴。
她们没有共同的爱好,却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彼此相伴,不言不语,也能欢快而宁静的消遣许多美好时光。
但四年前初春,她如寻常日子般早早到来,坐在寺中桃花林中等候若言,低头看着手中新作的风筝不由得满心欢喜,而她从晨曦等到日暮,她是个执拗的人,执拗的等着;若言向来是个讲信用的人,不会轻易失约。
而最终李若言不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之后璞玉生了场大病,辗转半年痊愈,病好后的她时常给若言寄信,信就如石沉大海,有去无回。
若言一声不吭地失约了,她第一次失约就整整失了四年时间。
璞玉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言不语。
小时候时常想若言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子,而她会长成什么样子,她们的友情又会发展成为什么样子。
此时,她知道了若言比她儿时想象里的还要美,她还是如儿时般容貌凡凡,气质婉约。
她还是当初的她。那若言还是不是当初若言,她无从得知。
如今她与若言之间的情感,她更是无从判断。
璞玉迷惘了。
第四章宿敌()
一旁的玲盯察觉到了璞玉的失神,轻轻扯了璞玉的衣袖,提醒璞玉。
“言姐姐快快请起。”璞玉向前扶起若言,又道:“绿枝,上茶。”
若言看着她发间尽是桃花瓣,一如年幼时,为画而痴,忘却身后三千琐事。她站起,走到她身后,一片一片为她除去满头桃花,替她重新绾发。动作宛若当年,熟练亲昵,好似四年间天各一方只是梦一场。
璞玉瞬间坦然,分离再久,时间再远,也改变不了若言与她朝夕相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事实,更变不了若言是她过去岁月里独一无二的存在。
未来变化无常,她无法预测,只好且行且珍惜。
若言微微打开双手,轻声道:“玉儿,好久不见。”
真的好久不见,久到璞玉改变了许多,她都未曾知晓。
若言认识的小璞玉聪颖且锋芒毕露,年纪轻轻就画技超群,那时教画画先生时常在他人面前夸赞小璞玉,还曾说,璞玉这双手就是专门为画画而生,天生的鬼才,若是在经岁月打磨,画技会更上一层楼。除此之外,偏执,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了。
而今她好似一朵白莲干净清丽,气质婉约,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李若言无限感慨,璞玉终是成了这般美好宁静的模样。
璞玉也笑开了,弯了秀气的柳叶眉,眼眸中尽是星星点点的笑意,向前,与若言相拥抱,轻声道:“言姐姐,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是呀!真的挺久的了,久到岁月把我们了个模样,不过十分欢迎你回来。
“吱呀。”
绿枝推门而入,问:“小主,晚膳已经备好,是否现在传膳?”
璞玉眨眨眼睛,俏皮问到:“言姐姐今晚与玉儿一同在用膳吧!玉儿好久不曾与姐姐一同用膳了。”
若言对着她这幅俏皮劲无可奈何,笑道:“好好。”
璞玉吩咐绿枝:“吩咐玲珑多做一道麻婆豆腐和莲子羹,做完后立即传膳。”
李若言心中感慨,时隔四年,她们似乎都未曾改变。璞玉还是没有学会绾发,她依旧深爱着麻婆豆腐和莲子羹。
晚膳毕,璞玉屏退所有下人,与若言一道在桃花林内散步消食。
眼见日光西斜,霞光满天,桃花林中投下橘黄斑驳的光影,让人分外惬意。璞玉伸出手接住随风飘落的粉色花瓣,忆起昔日在清斋寺的儿时光景,笑意爬上唇角。
十年前的那日春日融融,风朗气晴,她们在清斋寺桃花源里初遇,而后在桃花林中相知相交。四年前李若言在失约于桃花源,从此天各一方。
分别的四年里,她想过无数种与若言重新相遇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过是这样重遇。
若言看着璞玉凝神微笑的模样,打趣道:“玉儿,想到什么趣事,独自欢乐。”
璞玉低头打量静静躺在手掌心中粉嫩如玉的桃花瓣,微笑道:“想着我和你第一次遇见,朝夕相伴,你失约离开,如今重遇,好像都离不开有桃花的地方。”
若言抬手为玉儿摘除飘落在发丝间的花瓣,笑道:“你我与桃花真是有缘,不枉你我如此偏爱它。”
初遇的喜、不辞而别的悲、重遇的惊无一不与桃花有关。不过谁又在乎呢?能相遇了已经够了。
璞玉牵起若言手,沿着林中小道漫步,无奈道:“你我昔日在清斋寺的光景。那时的天气也是这般,我们跪在菩萨前,虔诚许愿。我许了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而你许了一生一世一双人。不知是你我当时是不是心太不诚恳还是菩萨打瞌睡了没听着,你我居然都进宫了。”
与万千女子共侍一夫,明争暗斗争一丝恩宠。
若言抬起手掩住璞玉唇,环顾四周,确定没有人才稍稍安下心,神情谨肃:“玉儿,在这宫闱之中今后切莫再提这话。若让有心人听了去,指不定会惹来什么麻烦。”
璞玉沉默,想进了宫这身心都要系在雕龙宝座上的男人身上,事关家族生死,最忌讳心中存着如意郎。
璞玉弯了眉眼,山水温柔:“有言姐姐在这里,玉儿很安心。”
将来艰难重重,有你在我身边,我也会十分心安。
两人相凝浅笑,四手紧紧交握在一起,无需多言,心中已是了然。
次日清晨,璞玉身穿素色的家常服饰,站在后堂窗前的桃木雕花案桌前临摹窗外桃林,画中草色绿堪染,纸上桃花红欲然,手握朱笔题上前人诗句《桃花》:
满树和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
何当结作千年实,将示人间造化工。
画毕,玲珑进门禀告,半小时后宫中小主到正殿集合,由宫中教养姑姑交代宫中礼仪。璞玉换了件端庄大雅的百褶月白如意纱裙。抵达正殿,殿中站着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
其中最出众人莫过于那日毓秀宫门前巧遇的青衣姑娘,今日她身穿翠绿烟纱碧霞罗,逶迤拖地粉色水仙散花绿叶裙,繁复精致的发髻中插枝翠玉步摇簪,黑发红唇、肌若白瓷,妖冶至极,她身旁的几位娇俏的秀女讲着逗趣的话语,惹得她掩嘴轻笑,笑意在杏眸中流转,绵绵不息。
玲珑璞玉耳旁用低到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那位小主是陈将军嫡女陈锦林,京中第一美人,封为锦婕妤,左边的白衣姑娘是裴丞相之女裴沛,封为裴婕妤,此次选秀封位分最高就是她们两人。”
璞玉了然。裴沛身穿一身白衣,又长得如此妖冶,一颦一笑间美若天上九尾狐仙,能把白衣穿得如此超尘脱俗而又美丽妖娆的应该只有裴沛了。璞玉抬眸看向巧笑倩兮的陈锦林,不禁暗暗惊叹,有种错觉“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就是为她而做,尤其是双眸子形若桃花,眼尾微微上翘,睫毛卷长,眸子中笑意点点,宛若夏夜里忽闪的星辰,令人移不开眼,而今朝中正是外寇扰乱之际,陈将军官居高位,手握重兵,是而今朝廷重用的人才。美貌权势集于一身,她们两人确实值得。
璞玉寻了一处角落里侯着,几日睡眠不足,脑袋有些浑浑噩噩,殿中女子的妙语欢声,重重叠叠,不免有些吵杂,心中忽而异常烦躁。
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从人群中走出,不疾不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