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娘低了头不语。六娘牵了九娘的手:“不管别人故意不故意,婆婆说的总没错,我们是一家子骨肉,是打不散的。”她停下脚,小声说:“其实六皇子打人的事是婆婆昨夜告诉我的,那天元宵节进宫后我只待在偏殿吃点心,什么也不知道。”
她看着三个姐妹傻了的脸,笑着说:“婆婆什么都替我们想到了呢,我哪里会说这许多话。”
姜,还是老的辣。不服不行。九娘想起赵栩一脸痞相横眉竖目追着人打的模样,忍不住笑起来。
再回到乙班课舍里,那些翰林巷的孟家小娘子们又恢复了对四娘七娘的亲热,连带着也对九娘亲近起来。
***
初十这日,酉时差一刻,孟建骑着马,带着两个小厮,进了东华门边的百家巷。
想起上一次他来还是荣国夫人大殓那天。阿程是苏瞻嫡亲的舅家表妹,三房却连张丧帖都没收到,阿程坚持跟着长房来吊唁。苏瞻竟当没看见他们似的。想想也真是恼火,苏程二族虽然绝交,阿程是出嫁女,好歹也应该给孟家些许面子。好在今日终于能理直气壮地登门了,不是自己求来的,可是宰相大人亲口邀请的。
角门的门子一听是孟家的三郎君,便笑眯眯地迎了进去:“郎君交待过的,孟大人里面请。”
书房中苏瞻一边写字,一边和苏昉谈论课业:“先帝时,杨相公把国子监的诗词课业全都取消,是因为他认为诗词歌赋华而不实。现如今,翰林院上书了好几回,中书省也议了许久。你还有两年就要入太学,你来说说这诗赋要不要列入科举考试内。”
苏昉两岁识字,四岁作诗,如今在国子监读了四年,听了苏瞻的问话,不慌不忙,略加思忖后答道:“儿子认为,应该恢复诗赋课业,但要作为科举,恐怕有待斟酌。”
苏瞻手上一顿,搁下笔,坐了下来。他抬起眼,案前挺立的七尺少年郎,眉目间还带着少年的青涩,神色却沉静,他这几年很少看见阿昉笑,他笑起来其实更好看,眉眼弯弯,灵动活泼,肖似他母亲。
“哦?不妨说说你的见解。”
“爹爹请恕儿子放肆了。现在小学授课都以《三经新义》为准。科举进士,以策论和经义为题。但儿子记得母亲曾说过,取士之道,当先德行后才学。诗词歌赋虽然华而不实,却看得出一个人真正的心胸和性格。李青莲豪爽狂放,难以恪守规矩必然仕途艰难。李后主柔弱多愁,无坚韧守业之心。正如杨相公诗词精巧凝练,却也有孤独清高之意,所以政见上少有回转的余地。但如果将诗赋又列入科举,一来恐怕朝廷朝令夕改,会招来非议,二来对这几十年没学过诗词歌赋的学子,会不会很不公平?还有武举恐怕也会举步维艰。”苏昉年纪虽小,却娓娓道来,语气平缓,不急不躁。
书房里一片寂静。苏瞻点点头,又是欣慰,又是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你说的很有道理,在你这个年纪,能想到这些,已经很不容易了。”
这孩子,受他母亲影响至深,从来没有人云亦云唯唯诺诺过。但也一样固执己见,多思多想。
苏昉的眼神落在书案后,这个丰神俊秀正当盛年的一国宰相,是他的父亲。父亲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赏,他看得出。然而他并无丝毫欣喜,似乎苏瞻的肯定对他而言,也不算什么。他其实知道爹爹不太喜欢他总是提起母亲,可,他,到底不愿意除了他自己,就再没有人记得母亲了。
苏瞻的食指轻轻敲着书案,沉吟片刻后说:“你在国子监读了这几年,我看今年的几位小学博士,教学死板了些。不如去外面看看,历练一番。你表姑父孟家的过云阁,藏有不少古籍珍品,我想让你去孟家族学里读个一两年,再考太学。他家郎君也多,嫡出的几个孩子品性都不错,你也能结识一些知交好友。阿昉,你觉得怎么样?”说完才觉得最后那句是他母亲的口头禅。
苏昉一怔,随即恭身答道:“孩儿谨遵爹爹的吩咐。我也想去多看看外面的先生们是怎么授课的。孟家有位唤作彦卿的郎君,十三岁进了太学。儿子拜读过这位学兄的文章,璧坐玑驰,辞无所假,阿昉远远不如他。能教出这样的学生,孟氏族学肯定有过人之处。”他犹豫了一下说:“其实这两年儿子看太学里,四品以上官员的子弟们大多只是挂了名,极少前来听课。可小学里,却日日满员,许多学生只能站着听课,十分可惜。”
苏瞻点点头:“这个倒是由来已久的弊病。吕祭酒和几位太学博士们也都上了书,礼部还在议。你身在小学,能观察到太学,一叶知秋见微知著,都是好事。但切记谨言慎行才是。”
苏昉应了声是。外面小厮来报孟大人到了。
“你也见一见表姑父,日后少不了要劳烦他的。”苏瞻让请孟建进来。
孟建虽然心里有了谱,仍然忍不住捏了把汗。进了门就要行礼,苏瞻一把扶住:“叔常无需多礼,大郎来见过你表姑父。”
苏昉上前行了礼,他儿时跟着母亲去过几次孟家,无非是道喜祝寿,并没和孟家的郎君们见过几回,现在看到这个表姑父倒也一表人才,只是他有些拘束,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似的。这样的人,按母亲说的,无大才可用,也无什么大害,不能放在需要动嘴的地方,只能放在动手的地方。
苏瞻先将打算让苏昉去孟氏族学附学的事一说,孟建大喜:“大郎四岁能诗,六岁作赋,有神童之名,能来我孟家上学,是我孟家的荣耀啊。表哥且放心,我回去和爹爹二哥说了,肯定好好安排。”
苏瞻淡然道:“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们做长辈的,别太宠他,只当他一个普通附学的学生就是,能让他去过云楼看一看书,已经是优待了。”
孟建喜上眉梢:“表哥放心,以大郎的资质,过云楼任他翻阅抄写。我二哥求才若渴,大郎能来,他肯定高兴。”他一转念,又说:“表哥,我在家里准备好客房小厮,大郎若看书晚了,干脆就留住在家里,还省了来去的时间。”
苏昉上前道了谢,才想起来,那个胖乎乎的小九娘,原来是这个姑父的女儿,竟然一天只给她吃两餐,顿时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起来。他神情淡淡地先行告退。
一出门,庑廊下正好遇到王璎提着食篮,带着几个侍女过来。苏昉淡淡地行了个礼:“姨母安好。”
王璎脸上一僵,只轻声说:“阿昉,我让人把汤水送到你房里了,你读书辛苦,记得也补一补。”
苏昉垂目看着自己的脚尖,作了个揖:“多谢姨母关心。”也不多言,自行去了。
王璎看着苏昉的背影,咬了咬唇,这么久了,在这个家里他始终不肯称自己母亲,就算在外面,他也是能省就省。可郎君竟然总说不要逼他。真是!她转身正待要敲门。门口的小厮却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还请回,郎君有交待,待客时不见人。”
我难道也是这类不见的“人”吗?王璎一怔:“我也不能进吗?”
小厮敛目垂首,却不让开:“小的不敢,郎君有交待,不敢违背。”心里却犯嘀咕:您是夫人没错,上个月小的放您进去了,也不知道您打翻了什么惹恼了郎君,害得小的挨了十板子,到现在还疼着呢。
王璎侧耳听听,书房里无人出声。她扬起下巴,吸了口气,转身道:“我们回去罢。”侍女小心翼翼地接过提篮,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微颤的手。
第九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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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玞上辈子很倒霉,死得太不是时候。
她病死后一个月,熙宁二年的四月头,人间芳菲待尽时,她二十八岁的丈夫中书舍人苏瞻升为右仆射兼中书侍郎,成大赵最年轻的宰相。即便家有王玞遗下的八岁嫡子苏昉苏大郎,芝兰玉树的苏瞻依然成了全东京城最打眼的鳏夫。官媒们的门槛随即都被踏烂了,谁让这东京城里有一句话人尽皆知呢,“江南看苏杭,汴梁看苏郎”。
王玞没想到自己重生了,这辈子竟比前世更加倒霉。
堂堂眉州青神王氏一族的骄傲、长房嫡女、距离宰相夫人一步之遥的王九娘王玞,如今变成了汴梁翰林巷孟府庶出三房的庶女孟九娘,庶上加庶,七岁了连个名字都还没取,过着天差地别的日子,这日子还有点看不到头。
眼看着熙宁五年的寒食节快到了,得有三天不能起火生灶,孟府上下忙着蒸枣糕,煮寒食粥,存熟食。靠着东角门的听香阁里,庑廊下偶尔拂过的柳条儿早已碧玉妆成绿丝绦。七岁的孟九娘坐在暖阁里的一张黄花梨小矮凳上,小脚够不着地,正拿着一把剪刀,两只胖嘟嘟的小手交叉握着,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咬牙切齿地剪柳枝条。
“啪”的一声响,她小脑袋上吃了一巴掌。清脆的笑声响起:“傻九娘!”跟着一个人影就闪出了门。
孟九娘手一抖,剪刀差点戳在自己腿上。她气得大喝一声:“孟羽!你又发疯!”
“啪”的一声响,孟九娘小脑袋上又捱了一记,头上两个包包头登时散了,油光水滑的头发劈头盖脸的散下来。一个梳着堕马髻,身穿半旧桃红白边海棠花纹长褙子,容色绝美的妇横眉竖目地瞪着她:“你才发什么疯,这么说自己的亲弟弟!还连名带姓的?就不会喊一声十一郎?”却是刚刚来给十一郎送衣物的林氏,孟三郎的妾侍,九娘和十一郎的生母。
孟九娘深深吸口气,捏了捏剪刀,将眼前的头发拨开来,闷头剪柳枝。十多天来,她已经可以做到对这个金玉其外的孟府著名女草包熟视无睹了。
林氏见她这幅闷声葫芦的样子,又恨又气,忍不住上前拍了她一把:“你啊!让你去讨好讨好娘子,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看看,这许多柳条,偏要你来剪!倒霉不倒霉?”越说越气,甩手出了门。
九娘的二等女使连翘赶紧上前替林氏打起帘子,心里暗道骂得好,要不是这扫把星娘子上个月突发水痘,她又怎么会被安上个照顾不周的罪名。从一等女使降下来,每个月的月钱少了足足三百文啊。她得跟耳朵软的林姨娘好好说说去。
孟九娘白了她们的背影一眼,心道,就因为有你这个生母在,嫡母跟前我才不用去讨好,因为肯定讨不着好。
***
门帘又被掀开。孟九娘抬头,笑了:“慈姑!”她重生来一睁开眼,踏床上守着的就是乳母慈姑。
慈姑快步走近,将剪刀夺下来:“哎呀!这小手上都起泡了!”她看着这雪玉可爱的小娘子捧着肉嘟嘟的手指头也不喊疼,还对自己笑眯眯的,忍不住说她:“小娘子,老奴不是说过?她一个姨娘,胆敢动手,你就哭,边跑边哭,去前头找娘子。你怎么出了个痘,倒不肯哭了?”说着从怀里拿出把黄杨小木梳来:“来,老奴先给你梳头。”
九娘吧嗒吧嗒着大眼睛不作声,心里却想她好歹是堂堂三品诰命,太后面前的红人儿,岂能使出这般小儿无赖之法。更何况,林氏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拍在身上跟打蚊子似的。
慈姑快手快脚地给她绑好头发,叹气:“好女不吃眼前亏,你装也要装着哭闹几声啊!”又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里头整整齐齐地叠着六块小枣糕:“真是!小娘子你哪里胖了?你姨娘偏要请娘子少给你吃一些!明日寒食节,这些新蒸的枣糕,快吃,还温着呢。”
九娘笑着开口,声音还带着丝奶声奶气:“慈姑别担心,我胖,肉多,不怕。”她醒来后十几天,被迫向苗条的两位姐姐靠拢,没少忍饥挨饿,亏得慈姑总偷偷给她带些点心吃。
九娘蹭下矮凳,移动两条小短腿走到圆桌边,自己踮起脚爬上绣墩,规规矩矩坐正了。
慈姑把枣糕放在白瓷碟子里,给她倒了杯热茶,拿起剪刀剪柳枝,眼看着小人儿一只手拿着小帕子等着下面,另一只手轻轻拈起一块枣糕,小口小口地吃着,人坐得笔直,说不出的优雅好看,不由得叹了口气:“小娘子出了痘,这规矩真是一等一的好,老夫人跟前长大的三娘六娘也就是这样了,可惜你命不好啊。不知道哪个黑心眼的,偏说府上七岁的娘子剪的柳条插在门上才能光耀门楣。迟早有报应!”说完朝着西边呸了一声。
孟九娘这命,可还真不怎么好啊。
***
过了两日是清明,四更鼓才响,林氏就来了听香阁,把九娘揪起来慈姑给她换了身淡粉绿底白花的宽袖褙子,扎了两个丫髻,郑重其事地嘱咐她:“今日你跟着娘子去庙里,千万别闯祸,不然我可护不着你!慈姑你要看得紧些。”又叮嘱连翘:“你也多上点心,我昨晚和郎君说了,下个月就把你提回一等女使。”九娘心里暗道你这种蠢事少做做就好了,每次也是说你你不听,教你你不会。唉!
东角门外,细雨菲菲,三辆牛车已经候着。三房的娘子程氏正踩着脚踏上车,娇美柔弱的阮姨娘殷勤地替她提着裙摆。程氏所出的七娘还没熟醒,打着哈欠。阮姨娘所出的四娘孟娴正柔声细语地同她说着话。几个撑着油纸伞提着灯笼的侍女小厮肃立着。
见她们到了,程氏停下脚,冷眼瞥了林氏一眼,再看看行礼的九娘,淡淡地道:“上来罢。”阮氏笑着提醒:“天还黑着呢,娘子千万小心脚下”。林氏看见程氏,就像锯了嘴的葫芦,只推了推九娘,朝程氏行了个礼。
慈姑弯下腰轻声叮咛:“七娘要是欺负你,你在娘子跟前可得忍着点别哭,老奴就在后头车上。”
九娘拉拉她的手,笑着眨眨眼点点头让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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