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阿妧啊。”梁老夫人玄色大氅外还披着一条薄毯,朝九娘招了招手。
贞娘赶紧在她身边垫了好几个锦垫。
美人靠下方的池水早前结的冰中间化了,四周还残留着薄冰,此时大雪翻飞,看着倒似夏日里吃得冰碗。
曾经,阮姨奶奶也坐在这里看一池春…水。时隔多年,春去冬来,风景如旧,却换了人。
梁老夫人视线落在九娘脸上:“你可怪婆婆?”
九娘轻轻摇了摇头:“婆婆处置妥当,阿妧怎会有怨?二伯走了,家里自然是该照顾二婶和哥哥姐姐。怎可分崩离析。”
梁老夫人看向木樨院门口的素幡和灯笼,苦笑道:“你爹爹怕是要怨婆婆的。”
九娘静默了片刻:“爹爹想要的,不过是两句亲热话而已。婆婆为何——”
梁老夫人愣了愣,声音带了些许暗哑,也有些歉意:“有些关,过不去了。”
九娘抿唇不语,世家大族,有些事,只能永远捂死了。当年青神王氏,亦是如此。如今汴京孟氏,还是如此。那些个体面永远比脆弱的人心来得重要。她明白,可不能接受。
“你回屋去吧,官家赐了消夜果,你爹娘肯定还在等你呢。”梁老夫人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和慈祥。
看着九娘的身影消失在木樨院院门之中。梁老夫人慢慢站了起来。
贞娘伸手搀扶住她,叹道:“三郎今夜那般难受,老夫人这是何苦来?”
梁老夫人的面容在灯下微微扭曲起来。
“贞娘。”
“老夫人恕罪,是奴妄言了。”
“回吧。”
几声咳嗽被风雪卷了,瞬间就无影无踪。两盏灯笼高高举着,四个妇人抬着肩舆,稳稳地往翠微堂走去。
梁老夫人忍不住回过头,木樨院里的灯似乎更亮了。她这一辈子,最终什么都错了。她以为她没做错,却失去了他,失去了自由。她以为她无愧于心,尽责尽力挽回了分崩离析的孟家,却无颜面对叔常,也不能丢弃二房。她的忠,她的信,她的义,她的仁,最终变成了重重枷锁,将陪着她去见他。
所有的人,都走了。孟山定,太皇太后,阮眉娘,阮玉真,阮玉郎,一个接着一个,只留下了她,看着自己的笑话。
***
大赵元煦元年元旦这日,大庆殿上,四位身材魁梧的镇殿将军站在殿角,皇帝端坐于御座,殿庭上列法驾仪仗,宰执在前,亲王在后,京中朝官五品以上均身穿祭服上朝,按次列班。各州进奏史手持地方上的进贡的方物,各路举人的解元以及制科一甲、武举恩科一甲,均穿青边白袍,戴二梁冠立班。
吐蕃、回鹘、于阗、大理、西夏、契丹、金国、倭国、高丽、大食等几十个大小国家的使臣们也都依照汉仪入殿行礼朝贺。皇帝赐大赵元煦历法、汉装锦袄。
朝贺完毕,只有契丹、西夏、倭国、大理四国使者得以被留宫赐宴。宫城前已扎起了灯山,待百官退朝时山棚已灯火辉煌,金碧相射。
翌日,皇帝驾至大相国寺烧香。初三,皇帝往南御苑射弓,陈青、陈太初、章叔夜等朝中善弓马的武将皆随行,连荣王赵梣也在其中。还有刚摘得武举恩科状元郎的秦幼安,被誉为“小陈太初”,尤其引人瞩目,果不其然秦幼安得了官家所赐的闹装银鞍马,还有不少金银器物。
转眼就到了初十立春,开封府进献春牛入宫,禁中鞭春。开封府衙前也安置了春牛打春。府衙两旁的卖小春牛的人头济济,拥堵不堪。宰执亲王百官府上皆被皇帝赐下了金银幡胜。翰林巷孟府也收到禁中赐下的大春盘和春酒。
立春过了是元宵。御街两侧的山棚已搭建完毕,宣德楼前的灯山,比起宝津楼那夜的,又高出十丈。以宣德楼为中心,直至南薰门,十余里乐声嘈杂,人生鼎沸。
身为皇帝的赵栩,每日忙不停,忙完元宵,正月十六再登宣德门,礼部宣读万姓,有那元宵节彻夜不归的百姓赶早到宣德楼下,瞻见天表,三呼万岁。待赐宴百官后,再往上清宫,夜里才返回大内。等正月十九收灯,五城不禁,这个年,才算过完了。
一过完年,汴京人就忙着出城采春。朝廷却出了进一步的变法条例,皇帝下旨,二府敕书,户部在全国三百多个州全部推行婺州所试验过的“鱼鳞册”,调用千余制科选拔出的有识之士,挂名户部,前往各州核查大赵国土内所有土地,重新一一丈量。各地士绅豪族大惊失色,再难隐藏土地,一时间,京中各大豪门世家门前车马如流。朱纶等老臣们的府上人流如织。
御史台重拳出击,连着弹劾了罗嘉伟、万伸等人。朝中顿时一片忙乱。
到了二月初,寒食节一过,台谏再次弹劾罗与义、朱纶等十多名老臣。孟存身上的几件案子皆因证据不足而被大理寺判为无罪。
二月底,朱纶首当其冲,因女婿万伸夫妻杀母案有包庇自之嫌,被大理寺收押。为万伸上书的近三十名官员均被张子厚下令削职或外放。跟着罗与义被皇帝在百官面前训斥,主动递表请辞。这番大变,明眼人看得清清楚楚,朝中再无人上书反对核查土地,更无人再提及选秀或皇帝纳妃的建议。
三月初,二府敕书宣布,取消所有里甲、均徭、杂役各项徭役,差役法和雇役法也悉数统一为征银法。五项户、丁税全部按丁数和地亩来核算,田赋和一应进贡方物也都改为征银。此项变法,百姓纷纷喊好,地方官们几乎无油水可捞,有苦说不出。然伴随徭役变法的,朝廷亦摆明车马,推出了“归田金”,文武官员,如能无贪腐,安然致仕,便可领到“归田金”,按品级从百贯至万贯不等,以重金养廉吏。这份安稳钱,却干干净净,领得心安。
跟着礼部又出新政,各州州府设立大官学,分男子和女子官学,四岁至十三岁皆可应试入学。学优者可获推荐至东京、西京、南京的国子监继续就读,无论男女,皆可参加礼部试。惊动天下的,不是女子有了官学可上,也不是女子也能参加礼部试入朝为官,而是三百个州的大官学,只要考进去,所有学费、食宿费用,全部改由官家和圣人的私库来负担。
赵栩这日给九娘的字条上只有一句话:“谁道女子不如男!”
大婚在即,这也是他送给阿妧的一份礼。
***
三月十六,诸事大吉,宜婚嫁。帝后大婚之日,天未亮御街两侧已挤满了士庶百姓。
皇帝将往翰林巷皇后行第亲迎皇后!
整夜都睡不着的赵栩,早早便身穿常服前往册后和奉迎的文德殿,百官及内外命妇皆已早早朝服大妆,各自列班。
众人只觉得春…风拂面。皇帝他,笑得有点傻。
方绍朴默默低下头去,不是有点傻,是很傻。
372 第三百七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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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
仪鸾司和太常典仪在文德殿内已设了东西房、东西阁。香案、宫驾、册宝幄次、举麾位、押案位、权置册宝褥位、受制承制宣制位、奉节位、赞者位、奉册宝位、举册举宝官位及文武百僚、应行事官、执事官位俱安排妥当; 只等着临轩发册。
赵栩在西阁换上绛纱袍; 戴上二十四梁通天冠。成墨跪着替他整理蔽膝,再仔细地将佩绶也摆正。赵梣和陈太初是他去孟府亲迎的“御”,此时早已身穿祭服候在一旁。
一夜未睡的赵栩握手成拳; 抵唇轻咳了两声; 舒展开双臂; 有点紧张地问道:“怎样?”
陈太初见他一脸的忐忑; 不由得失笑道:“极好。”
赵梣撩起宽袖; 竖起大拇指:“六哥比六嫂还好看。”
赵栩眉头一蹙:“十五郎也学会奉迎了?明明是你六嫂更好看。”
赵梣双眼吧嗒吧嗒两下; 有种拍马屁拍在马腿上的感觉,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索性也学着赵栩干咳了两声:“你俩都好看。六哥; 那两只活雁能让我抱着吗?”
前两日陈元初因不能回京观礼; 特遣亲卫从秦州送来两只活雁献给赵栩。赵栩很是高兴; 命人养在珍禽司里; 被赵梣盯上了。
赵栩笑道:“好,你可要抱紧些。小心野雁爱啄人。”被赵梣这么一打岔,似乎心跳得也没那么快了。
出了西阁; 成墨赶紧小心翼翼地将手中金宝交给举宝官,这金宝上的字,还是皇帝万忙之中亲手刻出来的; 好在今后圣人就住在福宁殿里; 他有的是机会替皇帝表功。
举宝官躬身接了; 垂目见手中的崭新金宝; 一寸五分见方,一寸高,金光闪闪,盘螭纽,系黄色绶带,上头四个古朴苍劲的篆书“皇后之宝”,威仪天生,他不敢多看,赶紧放入宝匣中。
举册官立刻将手中装着五十简玉册的朱漆金图银装册匣牢牢捧住。
赵栩入了御座,两省官、侍制、权侍郎、观察使以上官阶的官员,入文德殿东西相向列班。
举宝官将皇后金宝放置御座前。宣后册从东上阁门被捧了出来,典仪高喊:“拜——!”百官下拜册宝。两拜以后,礼官宣读制书:“册孟氏为皇后,命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邓宛、枢密副使孟在等持节展礼。”
邓宛和孟在双双出列,叩拜册宝后接过册宝。百官三拜册宝。
跟着宣读制书:“太皇太后制,皇帝率平章军国事张子厚、枢密使兼殿帅太尉陈青等奉迎皇后。”
张子厚和陈青出列再拜受节。百官又拜。
等赵栩回了西阁,百官行礼退出。邓宛和孟在便先往翰林巷送册宝。
***
宫中人马一出了宣德楼,报信的小厮已飞奔回孟府。木樨院里的内外命妇们赶紧从小次里走了出来,在重新摆设过的正厅中按次列班,恭候发册使上门。
听香阁里,得了信的程氏、魏氏、杜氏三人赶紧起身,仔细帮着尚服女史检查九娘的祎衣和九龙四凤冠。
深青色祎衣上绣十二重行五彩雉纹,内衬素色中单,朱色罗縠缘袖缘边,深青色彩雉纹蔽膝,朱锦绿锦滚边的深青色大带,青色革带,系白色双佩、双大绶、三小绶。小绶间系有章彩尺寸同赵栩身上一样的三个白色玉环。
尚书内省的尚服女史这才送了一口气,躬身行礼道:“一切皆已妥当。”
九娘戴着的九龙四凤冠,两侧还有十二支大小花枝,左右各添了两个博髻,足足有十多斤的分量压在头上,她不便点头,只抬了抬手,微微笑了笑。
七娘看着九娘被粉敷得一片雪白的妆容,竭力抿唇,想忍着笑,终还是噗嗤笑了出来。那么好看的阿妧,此刻看起来和当日嫁入门的大嫂、二嫂也很相似,皇帝能认得出来么?
尚书内省的两位尚宫,视线掠过七娘,面上微笑不减。程氏趁隙瞪了七娘一眼。
众人浩浩荡荡出了里间,候在外间的范氏、孟彦卿之妻刘氏赶紧带着一众女眷向九娘行礼问安。九娘却停住了脚,柔声问道:“琅琊郡夫人呢?”
林氏正在最靠门处,先前好几夜她都兴奋紧张得睡不着觉,在听香阁站了两个多时辰,正靠在宝相身上打瞌睡,被宝相捅了几下,才意识到九娘找的是她。从昨日礼部宣敕书后,她这个奴婢出身的孟氏三房侍妾,也是诰命夫人了。
“奴在这里!娘娘万福金安——”林氏赶紧探出头去,却紧张得迈不出脚,干脆深深福了下去。
九娘快步走到她面前,扶起了她,微笑着给林氏行了一礼:“妈妈1生育之恩,时刻感念在心,日后还请常随母亲一同入宫来走动。”因林氏作为皇后生母,有了诰命在身,往日的姨娘二字,便和林氏再无干系了。
林氏今日也按郡夫人的品次大妆,身着从三品翟衣,头戴花钗冠,格外明艳照人,听到九娘的话,想到幼时担心她长得太胖嫁不出逼着她少吃饭,眼泪扑簌扑簌往下掉,哽咽道:“娘娘大喜,请娘娘放心,奴在家中一定好好服侍夫人和郎君。”
九娘又侧身对程氏行了一礼:“妈妈性子直爽,还请母亲多多包涵她。”她抬起头含笑看了七娘一眼。
七娘打了个激灵。
程氏赶紧扶起她:“这是自然的。娘娘但请放心。待端午节,我们一同入宫觐见娘娘。”
“还请娘娘前往正厅受册宝。”尚宫轻声提醒九娘。
邓宛和孟在抵达后,一切按部就班,最后宣读:“邓宛|孟在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九娘上前受册宝,内外命妇跪拜册宝。孟建将谢恩表献给邓宛。
礼毕后,孟在笑道:“官家应该也已出宫了,圣人先去告庙辞别祖先吧。”
九娘脸上一红,幸亏敷的粉极白,显现不出来。
***
自宣德楼前,沿着御街,一直到南门大街,转至翰林巷,一路仪仗行幕皆已完备,黄土铺地,内侍沿途洒水避尘。青色步障后,是密密麻麻的士庶百姓。远远宴乐声方从宣德楼传来,御街近南门大街的百姓们已欢呼起“吾皇万岁万万岁”。
皇帝端坐于玉辂之上,四柱帷幕间,隐约得见他含笑的面容。千思万想,千辛万苦,今日终于得偿所愿,赵栩丝毫不想掩饰自己的高兴。
玉辂旁的一匹大理矮脚马上,荣王赵梣抱着一只颈系红绿绸花的活雁,小身子微微后仰,脸颊上还有一处红印,他抱着两只雁儿,却不妨被其中一只啄了一口,硬撑着没掉眼泪。如今那只罪魁祸首正安安稳稳地被陈太初抱着,时不时还瞟上赵梣一眼。
帝后大婚,虽然以孟府为皇后行第,却也不能遵从民间婚礼的规矩。九娘在娘家的告庙礼,庄重肃穆。孟建的训示自然也按礼法变成了:“戒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程氏面东而立,为九娘施衿结帨(shui同睡音):“勉之戒之,夙夜无违命!”
阶下的林氏心里却想着,佛祖菩萨道君保佑皇帝永远不纳妃嫔,都听九娘的话,不违命。
九娘拜别双亲,登上肩舆。众人浩浩荡荡簇拥着肩舆往二门而去。
***
赵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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