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外两边挖出来许多深坑,正在锻烧石灰。热气蒸腾的石灰坑边,除了堆积如山的木柴,还另外架了不少一人高的粥锅,里头汩汩冒泡,粥香飘散。还有许多人正在铁锅中不断捣烂新采摘的楝树叶。
赵栩一身便服,从封丘门的城楼上快步走了下来,一旁的工部郎中满心疑惑,按官家的吩咐,用糯米粥和楝树叶混合了石灰糊墙砖,真能让城墙牢不可破么?疑惑归疑惑,却不敢开口质疑。毕竟这位陛下,似乎除了生孩子什么都懂,什么都精通。
张子厚匆匆寻了过来,见到赵栩躬身一礼,轻声道:“章叔夜已救出了孟六娘,正从小路赶回汴京。今夜应该能到郑州附近。”
赵栩颠了颠手中的一块旧的碎城砖,用竹勺捞起那混合了糯米粥和楝树叶汁的液体滴入碎砖上的裂缝之中,朝上搁在了一旁:“阿妧信得过的人,总不会负她所托。你派人去翰林巷知会一声,好让她和老夫人放心,再从大理寺调一些人手去郑州接应。”
“叔夜说离开洛阳后,恐怕就无法用飞奴传信了,郑州还是赵棣所占——”张子厚担心找不到章叔夜。
赵栩负手走到那滚滚烟气的石灰池边:“叔夜精通兵法,又对各地局势了如指掌,想必会弃马改舟,避开赵棣乱兵,你派人暗地里沿河寻访。章叔夜一回京,便派他带上京畿路一万人马,速去大名府增援。”
张子厚沉默了片刻道:“女真和契丹掘黄河堤坝不成,铁骑两面围攻大名府,已切断了鹤壁粮仓之路,可否请太尉先行驰援大名府?”
赵栩笑了笑,捡起一块碎砖投入石灰池中:“不。当务之急,先彻底击破最弱的一处。”
张子厚看着他修长的背影,轻轻点了点头。
***
赵栩所料不错,章叔夜救了六娘,一干手下在洛阳粮仓和府衙周围连连纵火,洛阳城中乱作一团,宫中太皇太后大发雷霆,内廷之中,众目睽睽之下,皇后竟然能被劫走,若是冲着她来的,岂不是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之危。宫中宿卫连夜增加人手,将那休沐的禁军悉数调回轮值,又派出两千人马往各城门处戒严盘查。
章叔夜送走了飞奴,便带着还晕着的六娘及一众手下藏身于运粮的粮草船中,翌日一早便顺利出城,虽也经过数道盘查,却没人想到皇后会被藏于军马粮草之中。
黄河水滚滚东下,粮船巨大,虽不会像小船那般颠簸摇荡,却也上下随波缓缓摇晃。六娘悠悠醒转过来,只觉得昏昏暗暗的,还未张口,被一只大手捂住了嘴。一张近在咫尺的脸,沾着不少草屑,浓眉大眼,压低声音道:“嘘——”
六娘才发现自己藏身于许多麦秸之中,一旁有两人高的竹席围成的粮仓,浓浓的麦麸味熏得她胸闷欲呕。
章叔夜不敢松开手,又靠近了她一些:“我们在叛军粮船上,晚一些还要下船游上岸。”
六娘不敢动弹,看着眼前的一口白牙,只转了转眼珠,示意自己明白了。
两根碎草屑从她额头滑落下来,沾在她睫毛上,六娘痒得厉害,生怕自己一伸手发出响声惊动船上的人,只能拼命眨眼。
章叔夜昏暗中看得依然十分清楚,见她难受得厉害,偏偏那草屑在她额头上许是吸了汗,有些潮湿,怎么也掉不下来,干脆朝她眼睛轻轻吹了一口气。
六娘吓了一跳,霎了霎眼睛,草屑被章叔夜吹得落下一半,扎入她浓密的睫毛中,戳得她眼泪直流,六娘又疼又急,再眨了两下,越发疼了,只好瞪大眼看着章叔夜。她长在祖母膝下,循规蹈矩十数年,从未和男子如此接近过。就算是嫁给赵棣的大婚之夜,赵棣也没有任何越矩,可从昨夜趴在这人背上开始,似乎一切规矩都被碾碎了。
这是非常时刻,非常事,六娘瞪着眼前的男子,没有羞恼,只有紧张,盼着他再吹口气或是将捂着自己嘴的大手移上去摘开那草屑。
章叔夜没想到一口气吹过去,那草屑只晃了晃,还不肯掉落,见她眼泪直流,他顿时面红耳赤起来,生怕被她误解了自己是登徒子调戏于她,连着手掌心都发烫了。
想到昨夜自己不得已渡气给她游过水门,事后又怕她喝了水,好一顿挤压,她醒过来就似乎就被自己的行为吓晕了过去,章叔夜犹豫了一下,没松开手,低声道:“娘子莫怕,叔夜并无不轨之图,昨夜实乃情势所逼才有所冒犯,还望娘子见谅。”说完他又对着那草屑吹了一口气。
这次草屑无能为力地坠落下来。六娘眨了眨眼,才想起来昨夜自己似乎醒过来一次,见到这人一双手就压在自己胸上,她便又晕了过去,想来他定是误会了。
六娘努了努嘴,要章叔夜松开自己好让她也说上两句话。
章叔夜只觉得掌心被两片柔软顶了顶,痒痒的,一阵头皮发麻。他转开眼不敢再看六娘,松开了手。若她是平常人家的女子,经过昨夜,无论如何他都会上门求娶她,只可惜她偏偏是赵棣的妻子,回到汴京也依然会是孟家的贵女,和他有云泥之别。
“章大哥,生死关头,六娘并非死板之人,你莫放在心上。”六娘悄悄地道,她已是身败名裂之人,万万不可累得他这样的好人心存芥蒂,早些说清楚才好。
昏暗的麦秸堆里,六娘的声音有些嘶哑,却依然温柔可亲。章叔夜看向她,见她眼中诚恳,的确并无气恼,便点了点头。两人默默都转开了眼。六娘觉得那麦麸的味道已经不那么难闻了,轻轻动了动手指,所幸也没发出什么声音,可那发麻的双腿她还是不敢动。这时才觉得肚子隐隐作痛起来。
章叔夜听了六娘所言,安心了不少,也有一丝失落和自嘲。他称她娘子,她却称他为章大哥,可见她才是心底磊落毫无他念之人。也许是大娘和弟弟催他娶亲的次数多了些,也许是他还记得以前遇见她时她那温和的笑容,还有魏娘子路祭时她的眼泪和那句“相见有期”。他从未近过女色,一时发昏,才有了那么点见不得人的肮脏心思。章叔夜敛目静心吐纳了几下,想要把那柔弱如花瓣似的双唇从自己脑海中排除出去,可听到六娘强压着的一声痛呼后,又睁开了双眼。
“你哪里疼痛?”他一直担心她昨夜或许哪里受了伤,又不便也不曾仔细查看过。
六娘越憋越疼,这内急她却说不出口,只强忍着摇了摇头:“我没事。”
章叔夜皱了皱眉,轻声问道:“手脚麻得厉害?”
六娘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刺痛得越来越厉害,她不禁屈了屈腰背。
“是腹痛么?”章叔夜一惊,心就揪了起来。头一个念头就是万一她已经怀了赵棣的孩子,昨夜在水里那么久,又被自己打晕了过去,还被好一阵挤压,会不会出事了。全然没想过六娘这才大婚了几天。
六娘见他问及,又点了点头,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
章叔夜全无章法,也急得满头大汗,半晌才极低声地问了一句:“六娘,你会不会有了?”
322 第三百二十二章()
第三百二十二章
六娘被憋得羞窘难当; 又疼得厉害,一时竟没有意识到章叔夜口中的“有了”是什么意思,待反应过来; 整个人都有点懵。35xs以前只听说木樨院的笑话,三婶偶有腹痛; 三叔就会问是不是有了身子。不想风水轮流转,这话竟从章叔夜口中对着自己问了出来。她连连摇头,眼泪直掉。
章叔夜手足无措,赶紧轻声安慰她:“你莫怕; 妇人有了身子自己也不知晓的很多。是我考虑不周; 再过一个时辰我们换了船; 我会尽快寻个大夫的。”
六娘涨红了脸细声道:“我内急。”声如蚊蚋。
章叔夜一怔,惴惴不安的心反而松了下来; 转念间想起离开鹤壁的山路上; 燕王那件丢弃于山野之中的外衣,便伸手将自己的小衣割了一片下来,叠了两下送到六娘手边:“实在忍不得,先用这个垫着解了。”他小心翼翼地将六娘身上的麦秸用朴刀略撑了开来; 又把自己身边的麦秸轻轻挪到两人之间,直到看不见彼此; 凝神听了听; 舱外并无人察觉; 才轻声道:“情势危急; 当不拘小节。”他顿了顿; 加了一句:“你莫放在心上。”
六娘死死盯着手里的布,羞得连腹痛都顾不上了,昏暗中只看得出不是蓝色就是黑色的,触手细软,和孟忠厚自小用的尿布十分相似。
可一想到这个,越发难以憋住。六娘强忍着眼泪,伸手去解裙带,偏生越急越慌,发麻的手不停发抖,竟将裙带打了个死结。她手忙脚乱,赶紧将裙摆从麦秸里轻轻抽出来,抖着手卷至腰间,将那温热的棉布垫入身下。至于难堪和事后如何是好,她实在无暇去想。
章叔夜隔着麦秸听她死命压抑着哭声,可隔在两人之间的麦秸都在轻轻抖动,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一头一脸的汗却都顺着头颈流入衣襟内。他只恨不得自己是瞎子聋子和哑巴,好令她不那么羞窘。
六娘腹痛渐渐好了,却依然蹲着一动也不敢动。“你莫放在心上。”是她先前对章叔夜说的,他方才又还给了自己。可她实在无地自容,鼻中隐约还有那气味,不知他会不会也闻到。自出生到现在,她从未这般狼狈不堪过。即便被迫嫁给赵棣,还被下了药,六娘也只想着总有一日能逃出生天,此时此刻,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知为何,章叔夜那坦荡荡的笑容又浮现了上来,眼中泪越发忍不住往下直流。
良久听不到声响,章叔夜压着嗓子轻轻咳了一声:“还痛吗?”不管如何,只要换了船,他还是要想法子请一位大夫替她诊一诊的。
六娘抽噎着嗯了一声。
两人谁也没有动,也没有开口。
又过了一会,章叔夜听见船体一震,外头各种声音响了起来,他细细听了听,原来已到了午时,粮船临时泊在了一个渡口,船上军士和杂役都去渡口边的摊贩买茶饭菜食,不少人大声骂娘,抱怨船上极差的寡粥稀汤。闪舞。
再等了片刻,外头渐渐没了声音,只有黄河水击打在船体上的浪声。隔壁舱传来硬物击打舱身的声音,三长两短,接着又两长三短。章叔夜挪开两人之间的麦秸,不敢看六娘,只轻声解释道:“走,我们要从船舷一侧入水,想法子换一艘民船往郑州去。”
六娘垂首点了点头,想起自己手中还死死攥着卷起来的裙摆,赶紧放了下来,慢慢站了起来。她蹲得太久,一站起来头晕眼花,腿脚极麻,直接就一头栽了下去。
章叔夜赶紧一伸手抱住她,见她满面泪痕,双目紧闭晕了过去,实在不忍弄醒她,便侧过身子,将六娘背了起来。他拿起朴刀,犹豫了一瞬,用刀鞘拨动麦秸遮住了那暗处黑乎乎的一块棉布。
在章叔夜背上的六娘轻轻睁开眼,正好看在眼里,赶紧又紧紧闭上了眼。却不知道人真晕时完全脱力,和假晕并不同。
章叔夜脸上一热,反手托住六娘的腿,悄声无息地出了这处草料堆。
***
六娘离开洛阳的消息送往翰林巷时,孟建正在翠微堂嘟嘟囔囔。
孟建早间在广知堂外听各部官员议论,打探到火…药库爆炸和城墙被炸开的事和孟存少不了干系,便记在了心里。等回到木樨院待程氏醒转,他将后头那些荣耀之事一一说了,不免也提起此事。想来想去,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索性跑到翠微堂,将大理寺和刑部工部几个官员的话说给了老夫人听,气鼓鼓地一口咬定孟存必定是认了阮姨太太做生母,才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陷害兄长,勾结叛党,荼毒京城百姓,甚至连女儿都舍得献给赵棣。
杜氏因事关孟在,沉默不语。九娘却因六娘而不忍多说。老夫人摩挲着数珠,只静静听着孟建唠叨,不发一言。自从得知孟存去了洛阳,她还是存着一线希望的,只可惜事与愿违。那是她亲自抚育长大的儿子,她耳提面命,悉心教导,要他忠君报国,上对得起天地祖宗,下无愧于子孙族亲。这许多年来,她看得到他身上有圆滑之处,为官几年后,逐渐有了取巧奉迎之道,可她却一叶障目,总想着官场需要这些而直接为他开脱了。
积沙成塔,冰冻非三尺之寒。既忘初心,便易入歧途。大道直行被抛之脑后,他甚至还不如阿婵
孟建想到自己被青玉堂养成了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平庸之人,只觉得自己的天资全因身世而被埋没了。可也亏得老天有眼,他还是靠阿妧出了头。他越说越气:“果不其然,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
梁老夫人将数珠砰地砸在了小几上。孟建吓了一跳,停住了口,无边无际的委屈和郁闷涌上心头,就这样的关头,老夫人还不肯认了他这个亲生儿子。孟存都变成这样了,还是她的心头肉。
看着孟建一脸的不平和委屈,梁老夫人斥道:“孟叔常!先安定侯、赠太尉孟山定是老鼠么?”
孟建回过神来,赶紧站起身跪了下去,垂头丧气道:“儿子不敢。闪舞。请母亲责罚。”
梁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气,冷声道:“叔常,你既然已接了三老太爷一房,我不过是你的大伯娘。仲然再有不是,也是你的堂兄,他所犯罪行,若经查实无误,上有朝廷法规惩治,下有宗族家庙责罚。你对着我一个老婆子说这些做什么。”
孟建呆呆看着榻上端坐如钟面容冷淡的老夫人,在心里盘旋了好几个月的那点火苗,被冰水倏地浇了个透心凉。他顾不得九娘还在给老夫人打扇,伏地哭了起来:“大伯娘——?那我的娘呢?我的娘亲呢!为何一个两个都不要我这个儿子?陛下是我的乘龙快婿了,我光宗耀祖了!你为何——”
他恸哭失声,宛如孩童无依无靠。
梁老夫人视线落在他不停颤动的幞头上,手中捏紧了数珠,终于还是挪开了眼:“四十岁的人了,当朝国丈,日后也是要摄太尉的人,竟如三岁小儿哭闹不休,成何体统。阿妧,去扶你爹爹起来。”
九娘轻轻放下宫扇,疾步走到孟建身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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