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以往,她总要压着嗓子羞恼着喊:苏瞻!你腿长我腿短!你走慢一点!苏瞻总是手背在后头朝她招招,却会走得更快。九娘不由地心里暗叹,她前世,运气也着实不好。
行到上方禅院,苏瞻入了院门,转身伸出手,低语了几句,似在叮咛王璎小心门槛。王璎犹豫了一刹,扶住那手,提了裙摆,跨了过去。众人都停了脚,低了头。
因上方禅院的门槛较其他禅院略高三分,前世九娘曾在这里不慎绊过一跤,一条全新的银白挑线十六幅褶裙蹭成了半边泥黄色,苏瞻笑得不行,称她是泥地里打滚的小狗。
人比人,气死人。她要不是病死,估计也会被气死。
禅院里法会所需之物一应都备好,大殿里面香烟缭绕,苏昉一身斩衰孝服,背对殿门,跪在灵前,背挺得笔直。
众人入殿,依次行礼,跪坐蒲团上,五更时分,二十四位高僧念起《阿弥陀经》,檀香渐浓。七娘才年方八岁,便有些打起瞌睡来。程氏轻轻拍了拍她。她睁开眼,见身侧的九娘一瞬不瞬地盯着灵前,撇撇嘴,又自垂头犯困。
待法会结束,知客僧上前行礼:“苏相公,苏东阁,方丈已在禅房等候多时,不妨随小僧前去歇息片刻。”苏昉却摇头不肯去。
两个七八岁的小沙弥来引女眷们去另一边的禅房。九娘三步一回头,那少年依然背挺得直直的,缭绕不去的烟雾中,宛如泥塑木雕的背影,却似乎有一种说不尽的哀思。
七娘狠狠地拧了她一把:“看什么那是我表哥!”
九娘心中轻叹一声,傻儿。
***
禅房内十分简朴,两张罗汉榻,几把交椅,一张八仙桌。小沙弥们端上茶水,女使们赏了他们几个果子。
程氏让小娘子们给王璎正经见礼。
九娘跟在七娘身后,行了福礼,嘴里一声“舅母安好。”却忍不住把那舅母二字囫囵掉了。
王璎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让女使送了两份见面礼。到了九娘这儿,王璎招手笑道:“这个小娘子就是那个和我九姐排行一样,生辰也一样的小娘子?”
程氏笑道:“可不正是,当年九娘和大郎还都抱过她,也是有缘。只是这些年表哥贵人事忙,亲戚间少了走动,我们也不便贸然上门打扰。去年大祥除服的时候去过一次,没见着你。这次适逢清明,带她也来拜上一拜。”
九娘只能低了头过去,又福了一福,却不吭声,任由王璎牵了她的手上下打量:“是个有福气的小娘子,九姐,我自然也喜欢。”便褪下手上一只赤金镯子给九娘戴上,叹了口:“看见小娘子,我就想起九姐来了,可惜我九姐青春韶华,情深不寿……”说着几欲落泪。
程氏眼神微闪,心里暗暗呸了一声,你九姐你当然也喜欢,若你九姐活着,宰相府有你什么事儿。可面上却戚戚然,抬手用帕子印了印眼角:“可不是,这人的命啊,都是老天爷注定了的。”
九娘轻轻挣脱了手,道了谢,退回到程氏身后,将镯子交给慈姑收了。程氏拭着泪道:“十七妹你是个有大福气的,一嫁过去就是郡夫人的诰命。便是你九姐,身后哀荣,官家赐了荣国夫人的谥,也算是有福气了。哪里像我这样,家里那个没脚蟹的郎君,好歹也是个进士,却只能在家里管着庶务,连个进项都没有,这么大家子上百人,靠他这个书生,真是入不敷出,这些女孩儿们的春衫都还没个着落,我那点嫁妆,这些年早就折腾得差不多了。要是落到卖房典田的地步,又怕给表哥丢脸。这日子啊!”
王璎年方十九,长于宅内,初嫁给苏瞻还不到三个月,哪料到程氏会当着女孩儿们和女使们面前就如此不顾脸面地哭诉起来,一个措手不及,竟不知接什么话好。
她的乳母立刻陪笑上前一步道:“表姑奶奶这话,给小娘子们听着多不合适——”
程氏一声冷笑:“呦,倒要你这做乳母的来指摘我,多合适啊?”乳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只能行了礼退到王璎身后,垂头不语。
王璎刚堆起笑容。程氏又道:“十七妹,虽然你九姐识人之明、幕后听言这些大能耐,咱们大赵无人不知,都说我表哥能有今天多亏有她那样的贤内助。”程氏看着王璎笑道:“可难道十七妹你就看不清人,就不能给表哥出谋划策了?我可不信,这王氏女难道只配出一个才女?”
程氏复又抹泪:“我家官人,虽不出挑,人却也兢兢业业,老实本分。不过因为他两个嫡兄,一个从武,一个从文,都是四品高官。他是家中唯一的庶子,难不成还能挡着嫡兄们的路?若不是家中实在难,我又何至于在孩子们面前丢这种脸!”
九娘微微抬起眼,看到上首的王璎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动了动嘴皮子却说不出话,心底暗笑。她哪里遇到过程氏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哭念作打样样拿手的泼辣户?
程家乃眉州豪富,这程氏的嫡亲姑母,正是苏瞻的母亲,她和苏瞻是嫡亲的姑舅表兄妹。偏这程氏昔日在眉州,就是个著名的泼辣破落户,十六岁都无人求娶。待苏瞻殿试,三百八十八人中名列第二,授了京官后,接全家到京城定居。苏瞻的母亲便带了自家哥哥程大官人和外甥女入京,要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因孟家的二郎孟存和苏瞻是同科进士,自然入了苏家的眼。结果孟家却只肯为庶子孟三郎求娶,程大官人衡量再三,给了十万贯钱嫁妆,将女儿嫁给了孟三郎。至于后来苏程二家生隙,就此不再往来,王璎又哪里知道其中的原由。这当子,又如何能应答?
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九娘低垂下眼看着足尖。
苏瞻一身玄色鹤氅,墨玉发冠,面容沉静,越发显得不似俗世中人。王璎见了救星,站起身来:“郎君来了正好。”
程氏这辈子见谁都不怵,偏偏只怕苏瞻和王玞夫妻俩,立时就消停下来,道了万福后让让小娘子们见礼。
九娘自然缩在七娘后面,将那舅父二字也囫囵糊过去了。
苏瞻受了礼,端起茶盏,温声说:“来时我看着放生池那边还有好几个寒食秋千挂着,燕娘,你们几个带着小娘子们去玩玩罢,小孩子家的,拘在这里做什么。”
女使们松了口气,赶紧行礼,带着两个小娘子退了出来。掩上门。
走出去十来步远,九娘便听见程氏的啕之声,在心里默默数着:一、二、三。果然又静默下来。
这世上,一物降一物,倒也不假。王璎堂堂郡夫人,在程氏手里竟连话也插不上。可,那又如何?苏瞻依旧娶了她,捧在手里,宠成那样。
*
上方禅院占地甚广。放生池在大殿的前方,四周绿草茵茵,种着海棠、木槿紫藤等树木,十分雅致。两边自有抄手游廊美人靠。遥遥望去,池内的荷花睡莲,零星点缀在水面上,随着微风轻轻荡漾。
七娘牵着她乳母的手,指着水中大叫:“乌龟!乌龟!”又抬头叫:“秋千!秋千!”寒食节,时人喝寒食粥,吃各种点心,娘子们借着踏青,处处都有秋千可耍,蹴鞠可看,最是开怀。今年三房的木樨院里却不曾挂秋千,眼下无人管束,怎会不心动?
七娘转过头来:“九娘,秋千只有一个,我要玩,你去别处耍吧。”
九娘求之不得,却眨了眨大眼睛,有些发愁:“不如我陪着七姐吧,我们换着玩可好?万一我走开了,若是娘唤我不见,怎么办?”
七娘眼睛一瞪:“我不用你陪!你自去玩,过半个时辰回来就是。”
九娘笑着说:“那我让连翘在这里等着吧。要是娘叫我,连翘你到大殿后面去找我。我去那里捡些石头。”
连翘赶紧答应了。她巴不得能调到木樨院里去,有这个机会多陪陪七娘,得赶紧。
九娘道了福行了礼,牵着慈姑的手往大殿后面去了。
第三章()
慈姑跟着九娘越走越快,不由得奇道:“小娘子慢些,你这是要去哪里?”
九娘却已在大殿的后门停了下来:“慈姑,我进去一会,你在这个院子里捡几块好看一点的石头。要是连翘来唤,你就来大殿找我。”
慈姑疑惑道:“你——你是不是饿得狠了?不如我去找个沙弥要些个点心?那里面是你舅母荣国夫人的供品,可不能偷吃!”
九娘哭笑不得,只挪动小短腿跨过门槛:“嗯,不偷吃,你去吧。”
慈姑虽纳闷,可自从九娘出痘醒来,沉静笃定,自己不知怎么竟也不愿违背她的话。眼看着她小小身影没入暗处,慈姑只得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
大殿内烛火尚在,空无一人。
九娘四处张望,不见苏昉的踪影。她心里惆怅,看向那牌位前,却见供案上多了一个小碗。
九娘上前几步,踮起脚尖,取下碗来,定睛一看,眼眶顿时红了。这是她前世常用的紫口铁足冰裂纹哥窑八方碗,两寸许大的小碗,里面装了一碗杏酪,色泽淡淡,近乎透明,能看得清碗内的细密百圾碎纹,上面点缀了十几朵糖渍过的金桂。
“你在做什么!”身后忽地一声断喝,九娘吓了一跳,差点将碗摔了,转身一看,竟是苏昉。
苏昉皱起眉头,低头看着眼前的小胖人儿,想起来她就是寺庙门口那个鼻头红红的孟家小娘子,看自己看哭了的,倒不便斥责她,便伸出手:“那个你不能碰,给我。”
九娘依依不舍地将小碗递给他:“这是哪里来的杏酪?真好看。”因刚掉了门牙不久,杏酪漏风变成了杏闹。
苏昉将碗复又恭恭敬敬放上供案,转头来看看那双水盈盈的大眼睛,轻叹了口气道:“你在孟家排行第几?怎地这么无礼不叫表哥?”
要你娘我叫你表哥!你可受不起!九娘心底暗忖,转转眼珠子又问:“你自己做的是不是?这只碗是你娘的心爱之物是不是?”
苏昉一呆:“你怎么知道?”
九娘在蒲团上盘腿坐了,抬头说:“这么精致小碗,就算在我家婆婆那里也从来没见过,肯定是很难得的好东西,你却要留在这里不带走,一定是你娘。还有这杏酪,既然你自己带来的,肯定得自己做才算有孝心。这么简单,可不一想就明白了?”
苏昉吸了口气,蹲下来:“你来偷吃的?”
九娘眼睛一瞪:“你怎么知道?”
苏昉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如此胖乎乎,就算我在学里也从没见过比你更胖的,平日你一定吃得多,从城里来开宝寺两个时辰,你四更天不到就得起床,肯定饿了。看着供桌上这么多吃的,便想来偷一些吃。你没了门牙,所以就想偷吃杏酪。这么简单可不也一想就明白了?”
九娘哭笑不得。苏昉站起身:“你怎么一个人偷偷溜进来?身边都没个女使?万一遇到拐子怎么办?”
苏宰相家里办法会,没有苏瞻的点头,恐怕一只老鼠都进不了上方禅院吧。九娘看着苏昉,心中千言万语的,忽地开口:“我排行第九,家里唤我九娘。我同你娘一样,都是腊月二十四生的。你娘以前抱过我,还送给我好几样生辰礼。我来看看她,再给她磕几个头。”
自己给自己磕头,不算吃亏。
苏昉看着小人儿规规矩矩从蒲团上站起来,走到牌位前行了跪拜大礼。想起以前娘有好几次生辰都会给孟家的一位小娘子随一份生辰礼,却原来是她。这么小的人儿也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眼中一涩,抬起手取下那只哥窑八方碗递给九娘:“原来是你,你周岁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似乎没现在这么胖。既然饿了,你拿去吃吧。”
九娘接过碗,心中又酸又涩,正要开口,却看见慈姑匆匆从佛像边上转了出来:“小娘子!”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王璎甜美的声音在大殿门口响起。
却是苏瞻一行人都过来了。
九娘一看程氏,就知道她在苏瞻跟前什么招数都白用。苏昉上前行礼,正要解说。九娘却捧着碗向苏瞻曲了曲膝:“宰相舅父安好,因九娘饿得慌,忍不住来供桌上想拿些果子吃,你家大郎就把供给夫人的杏酪给我吃。”舅父二字自然含糊不清过去了。
殿中人顿时静寂无声,这——这算什么??
被程氏牵在手里的七娘下巴都快掉了。这扫把星!程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阵青,适才她但凡想开口,苏瞻淡淡一眼看过来,她竟无论如何说不出来要官的话,白白徒劳走了一回,正郁卒着,临了还被这小娘子脸面扫地。
九娘却微侧过头看苏昉,笑嘻嘻地说:“谢谢大郎,我在家一日只能吃两餐饭,天天都饿得很。这杏酪我真的能吃?”她可没说谎,林氏三番五次跟孟三郎和程氏说她太胖,怕将来嫁不出去,年后确实只给她吃两餐饭。
苏昉对苏瞻行了一礼:“爹爹,这小九娘便是孟家那位和母亲生辰一样的小娘子,我看她实在饿得狠,又和母亲有缘,便将敬献的杏酪给她了。”
苏瞻看看这粉妆玉琢的小娘子一派天真,捧着碗不肯撒手的模样,心中一软。那只哥窑八方碗是当年他亲自去订的,外壁开片大,釉厚,内壁开片细小密集,釉薄,要得到冰裂纹和釉色,实在不易,历时两年也不过只得了六只碗。杏酪上面的糖渍金桂,还是那人带着儿子亲手采摘,洗净晾晒干,用糖和蜂蜜腌渍了,埋在后花园的桂树下头。蜂蜜是那人特地要他拿了长竹竿捣了蜂巢掏出来的,即便连头带手都包了薄纱,手上还是被叮了好几下,他疼得直叫,那人却带着儿子在屋内隔窗笑得不行。
一晃眼,原来已经去了近三年。
程氏一把揪过九娘,却听苏瞻淡淡地开口:“那碗杏酪给她留着吃吧。”他顿了一顿又道:“那碗,也留着就是。她倒和阿玞有缘。”
程氏伸出去的手便转了方向,往九娘的包包头上轻抚了一下:“表哥说的是,是有缘。”
苏瞻看着程氏道:“等节后我旬休时,你让孟叔常来我家中,无需递拜贴了。十七娘虽然年幼,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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