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震天鼓响,远处天空中有火球冉冉上升,投石机投出的火油巨石带着怪啸声直往秦州城里飞来。不知疲惫凶险无比的攻城战再次开始了!
被挡在人墙外面的陈元初高声厉喝:“全部退开!弓…箭手!神臂弩手!扇形包围主城门!防住铁鹞子!!”这时已顾不上监军田洗的性命安危了。陈元初见身边亲卫已抬臂架弓,劈手就夺了过来。
听到陈元初令,城门口乱成一团的军士顿时安静下来,迅速如潮水般退开。
城门军士刚往外退,不等弓…箭手就位,陈元初一见露出空隙,立刻大喝:“箭!”
亲卫早将箭袋捧起。
一声弦响,四箭齐发,发出尖锐破空之声,流星赶月之势直奔城门洞里而去。军士们齐声高声大喝:“中!”
陈家游龙箭!一弦四箭!矫若游龙!
只要杀了门洞里的四人,大赵军士就能关闭主城门,西夏人进了瓮城就反而被瓮中捉鳖关在门里杀。
跟着不知哪里也传来一声弦响,更刺耳的破空声响起。
不等军士们反应过来,也有四箭,疾如闪电,先发后至,将陈元初刚刚分成四路的利…箭击落,再插入两边城墙上,入墙三分,箭羽犹自颤动不已。
陈元初瞳孔骤地一缩,扭头看向这四箭的来处,却在一群还未列队的弓…箭手中。那一片的弓…箭手,正震惊地四处互相看,竟不知道谁射出了这箭,不少人握弓的手中满是汗。
天下能破陈家箭,还如此霸道的箭法,小李广高似!
这时步兵们已列队呈扇形围住城门,长…枪一致指向城门处,留出了一小片空地。从马面楼子里拎着箭袋冲下来的弓…箭手们疾步上前,在步兵身后开始列队架弓。神臂弩手在更后排,忙着架设神臂弩。骑兵在最外围已经上马开始集结。
火把哔啵的燃烧声,纷乱脚步声和沉重呼吸声,弓…箭上弦声、兵器相撞声,城门洞中的厮杀声,战马嘶吼声融在一起,瓮城外的马蹄声已几不可闻,显然已越过白日里被尸体填满的壕沟,只等瓮城城门大开就冲入城中。人人心头惊骇欲绝。东关城占了秦州城的一半,若东关城破,骑兵杀入,秦州危殆!
陈元初咬牙看了一眼门洞里最后两个还在拼死抵抗的军士,横起手中长…枪大喝:“放箭!”
长…枪破空划出一声厉啸。
当场只死寂了一霎,数百支羽箭飞出,直往城门洞里飞射而去。那四人急退劈挡,依然有两个倒了下去,里面尚在抵挡的秦州军士来不及反应,同样倒在了自己人的箭雨中。离得近的几十个步军立刻冲上前,待要关上主城门,遭到余下两人的极力抵抗,簇拥而上的步军堵住了整个广武门城门,一步步往瓮城方向压去。
主城门终于缓缓动了起来,两扇厚重木门一分一寸地靠近。城内军士更是紧张,大呼起来。
弓弦声不断,最外围的步军纷纷后背中箭倒地。
“还有奸细!还有奸细!”弓箭队列里骚动起来。
可惜只一刹那间,瓮城城门口传来吼叫声不断,两道寒光闪过,吊索断!瓮城城门轰然被人慢慢地打开,城外的吊桥徐徐而下。杀声四起,乌云压城,吊桥发出了吱吱呀呀的痛苦身影。
人与马皆披重甲,只露出双眼,百里而走,千里而期,倏往忽来,若电击云飞的西夏皇帝亲卫——三千重骑铁鹞子!
杀声震天,疾驰而入的铁骑蜂拥而至,瓮城失守!箭楼上箭如雨下,有马倒,有人亡,却无人马减速,直冲向主城门处。
“快关上城门!——”城内军士目眦尽裂,嘶声大喊。
广武门眼看只余一掌宽度,箭楼里第一批箭还未射完,马蹄已重重踢上了门,铁鹞子手中的金瓜铁锤随即顶住了广武门。
再一息间,广武门城门已被顶开,重甲披挂的铁鹞子坐骑转瞬已入东关城广武门!
“放!”陈元初举起右手,重重落下,箭如雨下。
外围正待射出弩…箭的一排神臂…弩手纷纷痛呼,倒地不起,后背上箭羽轻颤。弩手后的骑兵们一边准备迎敌,一边四处寻找藏在暗处的射箭之人。
铁鹞子最先入城的中箭倒下不少,由于骑兵和马匹死死绑在一起,人死依然还挂在马上,马四处冲突。也有倒下的马匹一时堵住了入口。城门口的那几人即刻沿着城墙两侧要往弓…箭手列队里厮杀进去。守城的步兵立刻迎了上去,不断有人背后中箭,已挡不住铁鹞子重骑冲入城内!
陈元初举目四望,千军万马中,他的怒喝声如春雷响起:“高似!可敢堂堂正正和陈元初一战?!——”
话音未落,一声厉啸,一箭破空,如电光一样射向陈元初心房。
惊呼声四起。陈元初大喝:“破!”长…枪如游龙回旋,挡在箭前。
箭来势不减,却骤然分成上中下三箭,上下两路疾奔陈元初咽喉和小腹。
神乎其技!周边军士骇然大喊起来:“陈将军——小心!——”
即刻又是一声厉啸,三箭破空而来,到了半途齐齐再分成上中下三路九箭!
“小李广——飞蝗箭!”弓…箭手里有些四十开外的老兵,大声呼喊起来。当年也曾为此欢呼过,可惜,此刻的飞蝗箭却射向自家将军!
陈元初手中长…枪水泼不入,护住自己。十二支箭先后叮当落地,枪影渐缓待停时,突然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鬼魅一样冲入了枪影里。陈元初双手一折,长…枪从中断开,直刺来者咽喉。高似翻身后仰,头几乎碰地,以不可思议地角度原地旋转半圈,极速挺起,手中匕首已刺出,两人瞬息已过了十几招,不断有血花四溅。身边早已是修罗场,千人混战,乱成一团。
东关城破!
三千重骑悉数涌入后,西夏步军蜂拥入城。东关城内骑兵对战,步兵对战,步骑混战,短兵相接,贴身厮杀,羽箭乱飞,已无人在乎阵型,只有生和死!
城门内的厮杀渐渐蔓延到东关城的街巷中,投石机投落的火石如前几天一样砸毁民房和营帐,却再也没有人出来救火,拿着棍棒和菜刀的秦州老少妇孺,无人哀嚎无人求饶,不能退不能逃也无路可逃!
紧接东关城的大城西门刚刚开启,近千军士奔出一半,不少已和沿大街疾驰而来的铁鹞子直接对上。忽地从广武门不断传来震天的高喊:“大赵无德!吴王夺位!冤杀燕王和齐国公陈青!陈元初已降西夏——陈元初已降——陈元初已降——!!!”
有靠近广武门街巷里正在奋勇抵抗的百姓齐声咬牙切齿地喊着:“放屁!放屁!放你们狗梁养的屁!!!”
他们忍不住转头望向高高的广武门城楼,惊见西夏金王旗已插在广武门高高的城楼之上,女墙后面,一袭红色甲胄的西夏太后梁氏,正解下自己身上艳红的斗篷,披到她旁边那个俊俏无双的银甲将军身上。他负手站在城楼上,俯瞰着东关城内,长发飞散,朱红发带和颈中红巾迎风飞舞,在被投石机火石照亮的半空中,宛如怒目罗汉,威武天神。
“陈将军——!陈将军——!!”千军万民热泪盈眶。不会的!不会的!齐国公不会死!陈元初不会降!
血浸透了往日宁静的小巷,一树一草,一砖一木,燃烧的火无情地映照着人间地狱。
来不及关闭的大城西门,被飓风一般的铁鹞子趁机杀入,半个秦州城陷入无边血色中。
陈元初双手被牛筋反绑着。鲜红披风下,他双腿上的粗麻绳深深勒入血肉中,全身伤口都在流血,他双目赤红,口中被塞入的麻核桃大概有毒,他只觉得面上渐渐僵硬,眼睛渐渐模糊。
一只纤纤素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朱红的蔻丹比城里满地鲜血还红。
梁太后眯起眼尾上挑的狐狸眼,蛾眉轻蹙,叹道:“陈—元——初,陈元初,我又怎么舍得杀了你呢?这样多好,那汴京城收到消息,你这个误信传言献城投降的卖国贼,你的爹爹娘亲和三个弟弟可怎么办呢?哎呀,多少人要啖其肉,饮其血?”
她欢畅地大笑起来,身后西夏王旗在猎猎夜风中飘扬。
“梁太后请勿食言!”浑厚低沉的声音从陈元初背后响起。
梁太后侧过头,斜睨着那从身后挟持住陈元初的高大魁梧男子,傲然道:“郎君你还是速速赶去汴京看好戏吧。我西夏两年来卧薪尝胆,厉兵秣马,如今三十万大军,不日将一路杀入京兆府,横扫中原!待郎君灭了契丹,我西夏和你女真还有阮郎君,三分天下!绝不食言!”
高似摇头道:“你仓促出兵,又没有集齐五十万人马,若是小看了大赵西军,恐怕只能止步于京兆府外。你们还是太急了。高某先行告辞!陈元初还请太后好生照顾!”
梁太后朱唇轻启:“对了,那文书何在?”
高似沉默了片刻,从怀中掏出火漆密封的枢密院加急文书。陈元初极力挣了几下,怦然摔倒在高似脚边。
那是送往汴京的加急文书,能证明姑母和六郎阿予清白的文书!两日前就出了秦州,没想到竟然被高似半途截了回来!
陷入昏迷之前,陈元初依稀听见那浑厚的声音在耳边轻声说着:“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四月二十八深夜,因东关、大城一夜失守,奋勇抵抗了一日一夜的州城纪城被破,随即剩下的西关城、伏羲城相继失守。秦州百姓不肯投降竭力反抗者,尽数罹难。三万守城军士,伤亡两万余人。
十五万西夏军马,连日分批佯装进攻洮州、岷州、陇州、渭州等地的,立刻虚晃一枪,退回秦州城,至此,兰州、熙州、巩州、秦州连成一线,粮草从兰州源源不断地运向秦州,熙河路和泾原路被切断,秦凤路被拦腰截断,凤州告急,凤翔告急,京兆府告急!永兴军路告急!
各路军情急报,随着金铃脆响,连夜急急向汴京飞奔而去。沿途再无人阻截,一路通畅。
与此同时,原来解秦州之围的各路援军,被迫纷纷改变路线策略。秦凤路剩余的通远军、镇戎军、德顺军、怀德军,联同震武军、积石军,六军集结五万禁军三万厢军,以秦凤路名将王之纯为统帅,调兵遣将,备齐兵马粮草,往凤州设大营,严阵以待。永兴军路保安军六万大军分批自庆州和耀州出发,改往凤翔集结。府州折家军、麟州杨家军、青涧城种家军,各派出五千重骑兵,也往凤州而来。
四月二十八深夜,新郑门即将关闭城门时,两骑飞驰至京,持大理寺腰牌,满身血污,一入城直奔百家巷张府。
张子厚正在书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
第一百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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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厚匆匆出门的时候,一头一身的汗。夜风一吹,才想起再过五天就是先帝小祥,在京百官可以除服了。方才幕僚们七嘴八舌的分析建议和争论;一团乱麻似的挤在脑海中,被风吹了吹;才稍微好一点。他静了静,挥手让马夫把马牵回去;迈步往巷口走去。当下局势,混乱至此;他该如何同燕王说?
市井坊间早已从国丧悲哀里醒来。端午节已经近了;无论边关烽火;还是帝位更替,汴京百姓的日子总还是照常要过下去的。
走出数十步,张子厚见亥时三刻都过了;百家巷里不少茶坊酒庄灯火还都亮着,越靠近高头街,越是热闹。京中虽然还宣称戒严;不过是城门检查得紧些;街上巡逻的开封府衙役更多了,皇城周边不允许再设摊。原先摆在东华门外,等着做值夜各部官员和禁军生意的摊贩,都搬来了高头街这边。馄饨汤、炸螃蟹、煎茶的摊子,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百家巷口的李家正店,门口立着一人高的琉璃招牌箱子,不知几时换上了应节的“供应兰汤”贴画,隔着琉璃箱,被里头的一串灯笼照成了三截。画上那热气腾腾的浴桶,好似当中被箍了两道暗边,旁边那捧着佩兰和雄黄酒的妇人,胸和腿,也骤然暗了一圈。
张子厚停在这招牌前驻足了片刻,才慢腾腾出了百家巷。想了想,往北一转,忽地在高头街转角的馄饨摊上坐了下来。身后跟着的随从面面相觑,只能四处站了,警惕地防备着。
那煮馄饨的娘子和几个吃馄饨的客人,一看张子厚头戴布头冠,身穿大袖白练宽衫,下着练裙,系着腰绖,显然是服丧期间的京中四品以上官员,原先大声的说笑都轻了下来。
张子厚看着白瓷大碗里上漂浮着一层碎碎碧绿的芫荽,伸手取了双木箸,想要一个小碗,把芫荽挑出来。他心事重,竟然忘记吩咐不要放这个了。
抬起头要开口,张子厚顿了顿,轻叹了口气,下箸挑起几片芫荽叶子,放入口中。他实在不明白王玞为何会喜爱吃这个东西,这么臭。当年去杭州拜访他们两夫妻时,几乎每天都和苏瞻论政到深夜。她就会煮两碗野菜馄饨,撒着这碧绿芫荽,还会切一盘蒸得油光艳红的眉州腊肉。苏瞻笑着说芫荽是九娘自己种的,腊肉也是她自己腌的。他才知道九娘每夜都会在屏风后听他们争论,连带把他们肚子咕噜一响也听进去了。
苏瞻那时比他高一个品级,月俸不过二十贯,还正逢朝廷那两年一直欠薪,他家连个厨子都请不起,都是九娘亲自下厨,州衙后院种着菜,屋子破漏也修葺不起。苏瞻卖字的钱,他们还拿去办安济坊。他心疼得厉害,面上又不能显现,总忍着臭味将那芫荽都吃了。她不知道,以为他也爱吃,翌日还给他碗里多放一些。
张子厚狠狠地嚼着嘴里的草。每次骤逢变…故,他就会细细想起十几年的往事,似乎这样心里就平静一些。平时他舍不得想,太奢侈。可他心里又明白,对那个人,寝息不能忘,沉忧无可解。
他也对苏瞻提过借住在他们家里不方便,愿意出些钱贴补,或者请个厨子。苏瞻却哈哈大笑,摇头说九娘爱做这些,他也爱下厨,还带他去看院子里九娘种菜。
他看见九娘在菜园里,穿着布衫布裤,系着攀膊,戴着斗笠,身边还跟着咿咿呀呀背诗的苏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