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从何而来?”赵璟轻轻抚摸着那凤鸟硕大翻卷的长尾,按捺下喊她抬头的念头。哪里需要呢?这样的风姿,这样的□□,连他都会错认成是她本人。他甚至不敢再看到那张面容。
“自民女记事起,此物便贴身挂在民女颈上。”
连声音都像!赵璟胸口剧痛起来,她说话也是这样似糖丝一般牵连着,低低柔柔,语尽意未尽。
“你的身世,除了这画像和玉璜,可还有其他凭据?”赵璟合了合眼又睁了开来。
孙安春接过阮玉郎手中的卷宗,呈上御案,缓缓展了开来。
赵璟一低头,掀开一页,霍然变色。
遍地销金龙的五色罗纸,虽然没有装裱起来,依旧鲜艳夺目,这是大赵用来册封大长公主、长公主、公主的诰命罗纸。
上面字迹龙飞凤舞,透露出浓浓喜意。左下角有先帝成宗御押,盖有玉玺,却无宗正寺印和两府印。生辰八字俱全。
“乙巳,丁亥,辛亥,庚子……”赵璟喃喃念道,猛然抬起头来。她当年入宫前才生产了不久?虽然看生辰比三弟大三岁,实际上不过只大了一年半而已!
“周国公主……”赵璟手指轻抚着罗纸,赵毓,子平一母同胞的阿姊,他同父异母的妹妹。她逝去前口口声声喊的阿瑜,不只是三弟,还有这个阿毓?所以她不肯瞑目不能安心地离去?
“阿毓,你又为何会流落在外这许多年?”赵璟声音有些嘶哑。
第一百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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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殿后殿里;灯火通明;檀香味浓郁。
榻上高太后正合眼假寐,听完两位尚宫的禀报,低哼了一声;扶着张尚宫的手坐了起来:“最后那句,你再报一遍。”
张尚宫垂首禀报:“刘都知方才派人来报,吴王殿下进献的民女长相极似郭氏。”
高太后紧紧合上眼;扶着张尚宫的手却紧紧掐得她生疼;半晌才问:“陈汉臣和孟伯易还在垂拱殿后殿?殿前司今夜还是那些人当值?”
张尚宫低声应是;又道:“吴王带着那女子已去见官家了。刘继恩一直看着呢。定王殿下今夜歇在大宗正司。静华寺的王坚处尚无消息回来。”
高太后拿起案几上的数珠绕在手腕上;缓缓伸出自己保养得当的手掌,翻来覆去看了看:“既然官家已经定了他做皇太子;六郎只要等上十几天就如愿以偿了。照理他不会行那大逆不道之事。今日特地请他的舅舅表舅来宫里,无非是怕五郎趁他生事。或者;他其实是防着老身?”
她冷笑了两声,又叹了口气:“说起五郎,唉!多亏了刘继恩还是个忠心耿耿的,也不枉当年指他做了官家的侍读。我都这把年纪了;倒是想不管;可是你们看看,如今乱成什么样子?一个个都失了分寸,没了章法!只想着走歪门邪道!好好的龙子龙孙,都被那不知来历的乡野村妇给诱骗坏了!糊涂!”她涵养再好,也禁不住拔高了声音,可见已怒到了极致。
张尚宫和朱尚宫垂目齐声道:“娘娘英明。”
张尚宫低声请示:“那永嘉郡夫人——?”
“哼,总算钱妃长了个心眼,还算辨得清忠奸。”高太后从案几上拿起懿旨:“将这个去用印吧。若是有事,张氏贱命死不足惜。”
张尚宫接过赐死永嘉郡夫人的懿旨,退了下去。出了后殿,才觉得手中沉甸甸的。自她十四岁进慈宁殿当值,至今已有三十年,深知这宫里稍有风吹草动,绝不可能瞒得过娘娘,不过是娘娘懒得理会罢了。这位永嘉郡夫人目光短浅,妇人之见,却胆大包天,怂恿吴王进献民女讨好官家倒罢了,竟敢找来一个极其肖似郭氏的人,看来还是对皇太子一位不死心呢。只是还不知道她的消息从何而来,赐死前少不得要刑讯逼供一番。倒是可惜了,恐怕她自己还不知道触犯了娘娘的逆鳞。
后殿里,高太后站起身,走到一旁长案前。朱尚宫赶紧将长长的皇宫舆图平摊开。
“这几日事态古怪,六郎出宫,陈、孟二人入宫,定王也留宿宫中。五郎又瞎了眼做出这种混账事来。虽说看似都对官家无害,却不知道究竟什么妖孽要作怪。老身不能不防。”高太后又看了看这几天一直在琢磨的舆图,长叹道:“以往其实也有些蛛丝马迹,我一个疏忽大意,就血流成河。唉,只怕阿梁今夜不免要怨上我了。”
朱尚宫道:“娘娘未雨绸缪,为的是官家的安危。若是梁老夫人来了,她自然只会尽力效忠娘娘,又怎会不体贴娘娘的用心呢?”
前殿的女官在门外禀报道:“启禀娘娘,梁老夫人、齐国公陈青之妻魏氏在殿外等候宣召。两位高观察,也等着交旨。”
“宣。”高太后从袖中取出一块飞凤玉佩,轻轻抚摸了一下交给朱尚宫:“当年要交给五娘,五娘坚辞不受,今日倒要派用处了。让知会和记会拿这个去两府,将诸位相公都请到垂拱殿后殿。另外派人通知陈汉臣和孟伯易一声。”
朱尚宫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知道这块飞凤玉佩,还是当年成宗登基时,因不见了那块飞凤玉璜,宗室和两府商议后,定下以这个玉佩代替玉璜的,可急召两府相公入宫。
慈宁殿大殿内,按品大妆的梁老夫人镇静自若。站在她下首的魏氏身穿常服,小腹微凸,秀丽的面容上带着一丝微笑。
“唉,都是老身的不是,这么晚还兴师动众让你们来陪我说说话。”高太后落了座叹道:“免礼,坐吧。”
“汉臣夫妻俩伉俪情深,真是令人羡慕,魏氏你竟然又有了身孕,老身猜你们夫妻俩这回该盼着生个女儿吧?”高太后笑道。
“禀娘娘,妾身的确盼着生个女儿。”魏氏声音柔柔。
“唉,当年老身怀着二郎的时候就盼着能生个贴心的女儿,结果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盼着你和汉臣能如愿得女。”高太后唏嘘不已。
“多谢娘娘。”魏氏略欠了欠身。
“孟二的那个八字极旺的媳妇怎么没来?可是要生了?”高太后笑着问梁老夫人:“阿梁,我可不服气你选孙媳妇的眼光,改天要好好跟你比一比,到底谁选的孙媳妇更好。”
梁老夫人笑道:“娘娘未卜先知娘娘恕罪!那孩子一听要进宫,高兴之极,竟然破了水。这八字什么的,莫非什么说书人又来宫里了,娘娘哪里听来的市井传言?臣妾那孙媳妇不过是头胎凑巧得了个大胖小子,什么旺不旺的。家里的孩子,都是靠陛下赏识才能为朝廷效力,和我们这些后宅妇道人家有什么干系。说起来这孙媳妇,还是二郎自己在元宵节灯会上选中的,阿梁可不敢自吹自擂。”
高太后舒了口气:“还是阿梁你省心,老身也知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奈何——唉!”
梁老夫人躬身道:“娘娘看的,不只是儿孙,更是大赵社稷江山,不免操心费神。娘娘还请保重玉体才是。孟家自当为官家尽忠,替娘娘分忧!”
高太后满意地点了点头,身边女官击掌三下。宫女们进进出出开始设案,慈宁殿里热闹起来。
***
柔仪殿内阮玉郎匍匐在地,声音柔和,哀而不伤,幽幽地响起。
“回禀陛下。民女的娘亲郭氏玉真虽蒙先帝另眼相看,却因出身卑微不堪,被安排在别院居住,生下民女不久,尚未及被接入皇宫,在别院遭遇一群来历不明的刺客。娘亲便将襁褓中的民女和这玉璜、罗纸一同托付给了她贴身女使王氏。王氏一路带着民女逃命,幸亏护卫英勇,才一路逃去了四川她兄长家中。”声音顿了顿:“不想她亦重伤不治,临终前将民女托付给了她兄长王方。王方夫妻遂暗中收养了民女,藏于青神王氏。”
“你——!你在青神王氏长大?!那你可认得青神嫡系的王九娘?苏瞻?”赵璟声音颤抖起来。王方这个名字也似乎哪里听到过。
一旁的赵棣也大吃一惊,又大喜过望。有这层关系在,不怕苏相不自己了。
刘继恩目光闪动,看着地上匍匐着的女子。孙安春眼皮也不抬,如常垂首静立。
“九娘正是王方夫妻之女,民女怎会不认得?只因民女身份特殊,民女认得九娘,九娘却不认得民女。她嫁给汴京苏郎,民女也略有知晓,也见到过苏相几次。”阮玉郎语带欣慰,这几句话,可一句都不假。
“那青神王氏为何一直不送你回京!??他们胆敢私藏皇家血脉和宗室宝物!”赵璟大怒。
阮玉郎发出一声呜咽:“陛下有所不知,当年青神王氏费尽心机才将民女之事传入宫中给娘亲知晓,却因惊天密事,不得不传信给王方他藏起民女。个中原委,还请陛下翻开案上的卷宗就知。民女和娘亲罪该万死!”他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缓缓起身,直起了背脊,两滴泪慢慢渗出眼眶,淡粉色的唇角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殿内一片寂静。赵棣看了阮玉郎一眼,立刻低头看着自己的朝靴。
阮玉郎这才缓缓抬起了头,看向御座之上的温文俊秀的大赵皇帝,长于高氏之手,登基十年才亲政的皇帝,依托两府毫无决断的皇帝,看似懦弱却胆敢无视伦理觊觎庶母的皇帝。
赵璟,那个位子,你也配坐?也不对,这个赵家的江山,赵氏宗室,都早该灰飞烟灭!
“民女和娘亲虽罪该万死,民女却还有要事禀报陛下,不敢自绝于人世。陛下请看那罗纸的后一页就知民女苦衷了。”
赵璟终于见到了那容颜,禁不住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声音,他已做好了准备,却依然全身激起了鸡皮疙瘩,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这分明是玉真活了过来!
两侧垂落的层层帐幔后,几位带御器械的黑色薄靴微微挪动了一下。
赵璟好不容易挪回目光,翻开那张诰命罗纸,视线所及之处,整个人如堕冰窖。
“除了阿毓,其他人通通退下!”
官家的声音骤然尖利起来。赵棣吓了一跳,看向身边人,阮玉郎又已缓缓跪拜下去,背上纤细的蝴蝶骨微微起伏着。
殿门开了又关,发出沉重的声音。不出阮玉郎所料,帐幔后的那几双薄靴更靠近了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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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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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璟浑身血液倒流,一阵头晕。再看一遍;只觉得自己一时落在烈火里一时又堕入冰水里。
一张成宗废后的制书;盖着他如今在用的玉玺大印。一张成宗手笔,那潦草的字迹;他绝不会认错,确实是先帝的。
怪不得阿毓她被留在了宫外,怪不得娘娘始终防备着玉真和三弟还要置他们于死地,怪不得先帝驾崩时宫内大乱;死了那么多的人。怪不得那么多年里;玉真那样看着他。
她在可怜自己这个皇帝!她不反抗自己,她不反抗娘娘,是保命保住三弟的命而已,她和阿毓就算知情不报;又怎么会罪该万死!如今他就算知道了,明白了;又能如何?娘娘会做出这么可怕的事,完全是他!保住他的太子之位皇帝之位甚至保住他的性命。
赵璟看向跪伏在地上的阮玉郎;心乱如麻。
“民女尚有一事关燕王殿下;要禀告陛下;两事毕后,还请陛下开恩,容民女去瑶华宫祭奠亡母一番,此生再无他求。”阮玉郎轻声细语。
赵璟合上眼,想下去搀起她,终还是握紧了拳:“好,你说。”
不多时,柔仪殿的殿门缓缓打开。
赵棣、刘继恩和孙安春赶紧到门口垂首待命。
“五郎,送你姑母去瑶华宫办点事。”官家的声音很异样,停了一停:“这些日子,你姑母就还暂住在你府里,待两府和宗正寺议定后再做安排。”
赵棣大喜,听爹爹的口气,这位姑母货真价实,是错不了的。那另一件事就也差不离了。他伸出略颤抖的手,轻轻扶住阮玉郎:“姑母。”
两人往外走去,身后传来官家有些嘶哑,抑制不住一丝颤抖的声音:“孙安春,去宣陈德妃来。还有,派人去宣苏瞻来。”
孙安春低声应了:“两府的相公们,不知何故,刚刚奉了娘娘的急召,都在垂拱殿后殿等着呢,苏相和齐国公他们在一起。”
阮玉郎拢了拢有点松动的鬓角发丝,转向赵棣柔声道:“有劳殿下了。”时辰差不多了,她也该走了。
瑶华宫远在禁中之外,自天波门往西,吴王府的牛车走了两刻钟才到。福宁殿的小黄门带着人开了老旧的木门,推开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上头落下一蓬灰,两扇门间的蛛丝在火把下闪着光,几只蜘蛛匆匆顺着门板爬向角落。
禁中的冷宫关押嫔妃,好歹有人送饭,有人清扫。瑶华宫名字虽好听,历朝历代都是比冷宫还凄惨的地方,不过是一个两进的小院子里,七八间瓦房,一墙之隔,北面是金水门,西面是东京的内城街道,入夜已久,还能听见偶尔有牛车经过的声音。这里却住过两位废后,一位太妃。所谓的侍奉道君静心修道,不过是扔在此地自生自灭而已。
阮玉郎穿过废弃了好些年的院子,进了正厅,迎面长案上供着的是元始天尊和太上老君,东墙长案上却供着观音像。阮玉郎停下脚看了看那慈航道人,不知为何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受。
进了瑶华宫最后一排的上房,小黄门将两盏灯笼放在积满均匀一层细灰的方桌上,找了半天,也没见到蜡烛或油灯,便躬身向赵棣请罪。
“无妨,殿下容妾身在此地一个人略尽哀思。”阮玉郎柔声道。
赵棣求之不得,屋里一股子发了霉的味道,似乎还有种难言的死人味,进来这里的,就没有活着出去的,很不吉利。
一出屋子,赵棣舒了口气,挥手让大内禁军和皇城司的亲从官们退到外头院子里等着,留了两个小黄门等姑母传唤。
阮玉郎细细打量这间上房,青色发暗的帐幔一重重低垂着,他几步就走到了北墙边的藤床前,脚踏太过老旧,被他一踩,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他低头吹了一口气,床上的细灰轻轻扬散在空气中,尘土味扑鼻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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