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的人呢?”赵栩沉声问道。
孟府管事躬身道:“禀殿下,程大郎方才在山上摔破了脸,因下不了山,带人回房歇着去了。”
赵栩眉头一皱。
外面匆匆奔来一名下属,跪倒在赵栩跟前:“落英潭找到四名暗卫的尸体,均一剑毙命,未及拔出兵器,未及发送信。”他顿一顿,头几乎磕在地面:“苏家小娘子不幸遇害。”
赵栩的心直往下沉。一时不慎低估敌手,就是万劫不复。
***
夜越发暗沉,吴王府后宅内书房的偏房外,一个不足五尺高的小厮扣响了门。
“进来。”一把轻柔的声音响起。
门轻轻被推开,又轻轻被掩上。小厮跪倒在衣白如雪,秀发委地的人身前,双手呈上一物:“郎君,小五幸不辱命。”
阮玉郎拿起他手中的玉片,对着灯火照了一照,玉质透明,侧出廓凤鸟惟妙惟肖,喟叹道:“完璧归赵,终于归来了啊。小七和小九呢?”
“去刺杀崇王和燕王了,以他们的身手,就算不能得手,定能脱身。只是小的办事时出了点意外。”小五垂眸道:“一旁的程之才不知为何狂性大发,突然冲上去欲行不轨,那苏氏女奋力反抗,小的怕她喊叫泄露了行踪,便下手取了她性命。高似那边会不会不好交待——?”
阮玉郎抚摸着那凤鸟,一愣,转念笑了起来:“程之才?我那外甥女原先说,要你们掳走那个九娘好让程之才去救她坏了她名声。现在她既给程之才下了药,怕是恨毒了孟九。还真是无需传授就心思歹毒,竟想借你们的刀,连我都敢算计上了。”他摇摇头:“你们在外应变,自当便宜行事。死了也无妨,苏程两家就又誓不两立了。孟家也好不了,也算误打正着。高似那边,就说程之才杀的就好。你可有好好善后?”
“赵栩封了山,小的费了番力气才把程之才带下山,给了匹马,派两人护送他逃回城去了。”
“能拖住他们就好。且等等看陈青会不会赶去静华寺。他一直守在宫里,着实是个麻烦。”阮玉郎冷哼了一声:“那些背主求荣的贪生怕死之辈,想靠着联姻世代和睦?不过是一盘散沙而已。”
“掳走孟九一事未能得手,赵栩一直在她身边,暗卫高手也多。火攻一计,被赵栩和陈太初破了,耶律奥野和孟六娘毫发未伤永嘉郡夫人失望了。”
“唉,这些个小女子啊,些争风吃醋的事,就要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毫无美感,也不肯多动动心思,很是无趣,真是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阮玉郎心情甚佳,笑道:“无妨,我会同她说的,丧子之仇,不亲手报,又怎么会痛快?过了今夜,机会有的是。既没掳到孟九娘,也不好失信于四太子,你先挑两个貌美的幼女送去女真,高似那边还得靠他牵制着呢。”
“西夏那边,郎君可要?”
阮玉郎一展宽袖:“让梁氏按计划先取秦州吧,她既然割了六州给我,总要让她称心如意。和这帮孩子有什么可玩的,不过收些巩义的出息罢了。好玩的总要放在后头。”
“有人来了。”小五站起身,鬼魅一般地就闪到了门口。
门外传来宫女柔媚的声音:“请问娘子可歇息了?殿下请娘子至书房说话。”
阮玉郎柔声道:“妾身尚未歇息殿下稍候片刻,容妾身梳妆一番。”
小五侍候阮玉郎在案前坐了,三五下替他挽了个堕马髻。阮玉郎揽镜照了照:“还是老了啊。这样入宫,不知道赵璟会不会失望呢。”
小五跪下替他整理裙摆:“郎君!不如让小五入宫——”
阮玉郎摇头笑道:“那也太便宜他了。”他摸了摸小五的总角:“你们三个虽然武技大成,可比起带御器械,还是不及。你们都不是陈青的对手。”
小五低下头去。
赵棣刚从宫里急急赶回来,一身亲王朝服未换,在书房里来回踱步,想着张蕊珠的话,想到那风情万种的女子,想到官家变幻莫测的神情,连着叹了好几口气。
“娘子来了。”两个宫女在外面禀报道。
“快请进来。”赵棣搓了搓手,手心里全是汗。
阮玉郎身穿严严实实的对襟高领素白长褙子,银线挑花裙,堕马髻上仅插了一根白玉钗,袅袅婷婷地进了书房。
“妾身参见殿下,殿下万福。”声音有些低沉,如上好的锦缎泛着光泽,一字一字之间充满缠绵不绝之意。
赵棣侧身受了半礼,扶她起身,竟不敢正视她的容颜:“不必多礼,蕊珠同我说过几回,只是事情太过诡异,匪夷所思,无凭无据,我才一直没有禀告官家。”
阮玉郎朱唇轻启:“殿下思虑得甚是,如今这是?”
“今晚我私下将你的画像献给官家,看来你所言非虚,还请娘子即刻随我进宫面圣。娘子画像上所绘的信物可容五郎一观?”
阮玉郎微笑着从袖中将那物递给了赵棣。
赵棣吸了口气,手中的玉片,是枚尺寸极小的一侧出廓凤鸟玉璜,仅一指长,比普通玉璜的一半还要小。爹爹福宁殿里的是一侧出廓云龙纹的玉璜,和这个颜色形状大小完全是一对。
赵棣将玉璜交还给阮玉郎,躬身行了一礼:“五郎见过姑母!姑母万安!”
阮玉郎不等他行完礼,已一把扶住了他,柔声道:“官家还未认妾身,殿下切勿多礼。”
赵棣犹豫了片刻,涨红了脸:“姑母,您真有法子说服爹爹?”
阮玉郎轻笑了两声:“皇家血脉,不容混淆。妾身的身世有凭有据。燕王殿下的身世可疑,若无人证物证,岂敢到官家面前妄言?”
赵棣松了一口气:“请!”
***
静华寺里人来人往,院内警戒的军士丝毫不敢松懈。
屏风后的一众女眷泣不成声。程氏更是六神无主,这个大郎竟然这么糊涂,犯下这等滔天罪行,自己怎么护得住他。
一名属下跪地禀报:“殿下!封山的军士禀报,程之才面上的确留有抓痕。他带人从灵台禅院逃走时,还杀了屋外的四名守卫和沿途的三处暗卫。死因均同落英潭暗卫一样。”他抬头看了看屏风后面:“有内侍禀报,见到程之才申时左右和孟家四娘子会过面。”
陈太初长身而起,沉声道:“六郎,此地托付给你了,我带人去追程之才。”
赵栩沉吟了片刻:“也好,此人武艺绝高,你千万小心。派人给舅舅和苏府都送个信。我随后就带着众人回去。”
陈太初一出门,屏风后众女眷齐齐看向四娘。四娘垂下头,微微发起抖来。
“传孟四娘。”赵栩寒声道。
四娘被惜兰带出屏风。惜兰手上一用力,四娘两膝一软,跪倒在地。
“你为何私会程之才?”赵栩厉声喝问。
四娘垂首颤声道:“奴——奴和表哥年底就要成亲,因嫁妆不及九妹甚多,才想私下问问表哥可愿意帮衬奴,好让奴也能体面些出嫁。”
“你在何处见了程之才?”
“就在方寸院外头,才说了几句话被阿珊撞见了,阿珊——?”四娘含着泪看向屏风后头。
“传孟七娘。”赵栩皱起眉。
七娘气愤地道:“她鬼鬼祟祟带着两个侍女出门,还以为没人知道!亏得娘一早就叮嘱过我。要看着她别让她出什么幺蛾子。我自然要跟着看个究竟。她和程表哥在方寸院外头私会,我都看见了,还听到程表哥答应要送两万贯给她当作嫁妆,还说那些恶心人的话,动手动脚的!简直败坏家风!要不是我把程表哥骂走,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丑——!”
“程之才身边的小厮当时可都在?”赵栩打断了七娘。
七娘想了想:“有一个像书僮模样的,还有两个随从。都站得远妧的。”
“你骂走了程之才?可看见他去哪里了?”
“他被我骂得羞愧不已,还知道脸红呢!自己带着人上山去了,说去给她折几枝好桃花!”七娘瞪了四娘一眼:“她还依依不舍不肯跟我回房呢,我和她讲了半天道理,她还一个劲地装委屈。对了,后来从落英潭回来的许多人应该也都看见了,都错以为是我骂了她呢!”
苏家的女使和落英潭的内侍、女史也都被传唤进来,都说返回静华寺的山路上见到过程之才,正在桃林里跳着脚指挥一个书僮爬树折桃花枝,也在方寸院门口确实看到了七娘和四娘似有不快。随后山顶就有火起,众人都忙着禀报各处和救火去了。
四娘垂下头,掩面拭泪不语。
第一百五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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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栩请程氏和耶律奥野到廊下;低声商量了片刻。程氏频频拭泪点头;又向耶律奥野行礼道谢。
四娘被两位内侍带去耶律奥野所在的寮房安置,她泪眼涟涟地看向程氏。
赵栩又向当时在场的杜氏等人细细询问了一番;最后才看向九娘。
九娘福了一福:“阿妧有几句话;想私下和两位殿下说;还要些笔墨纸砚。”一旁轮椅上的赵瑜一怔。
赵栩眸色一暗;不只是陈太初无法释怀,若阿妧知道了苏昕是因为桃花林偷窥他们;才起念找陈太初说话导致意外被害;恐怕更难释怀。倘若她知道自己任由苏昕偷窥,恐怕此生都不会原谅他了。他看向赵瑜。赵瑜点了点头。
赵瑜和赵栩看着九娘在纸上画出的图案,面色越来越凝重。
“你在哪里见过此物?”赵瑜问道。
“我只是疑心杀害阿昕的凶手;不只是程之才。程之才他是个纨绔子弟,向来惧怕阿昕。如果阮玉郎有意而为,就应该是抢走她身上的这块凤鸟玉坠。”九娘哽咽道:“阿昕的女使说;这是苏相的先夫人之物;据传是青神王氏的祥瑞宝物;是苏昉送给阿昕的。”
赵瑜仔细端详了一会;心中已有数;对赵栩点了点头:“九娘你只听描述就能画成这样,已属难得,如果尺寸图案属实,这是飞凤玉璜,并不是玉坠,也不可能是青神王氏之物,这是我赵家宗室祖传之物。我记得官家有一块扇形云龙玉璜,底纹也是这样的蒲纹,尺寸也差不多。”他抬起头:“我听官家说起过这对玉璜,历代新皇登基后,官家持云龙,圣人持飞凤,合二为一才能去龙图阁打开太…祖密旨。”
赵栩心中一紧,看着浑身不停颤抖的九娘,心知这图应是荣国夫人的在天之灵教她描画的,恐怕她此刻心里万分难受,很想拍拍她安慰一番,却只能按捺住自己。
赵瑜伸手拍了拍浑身颤抖不停的九娘,叹道:“你莫怕。看来阴差阳错,昭华是受这飞凤玉璜所累。成宗登基时,不知道为何这块只传给皇后的玉璜就从曹太后宫中不翼而飞,娘娘当年就没有传承到此物。后来官家登基,圣人自然也没拿到这个。如今龙图阁的太…祖密旨已经两朝未开启过,难道天下臣民就不认皇帝皇后了?官家去年同我说起这个玉璜时,虽有遗憾,却也不觉得有什么要紧的。”
赵栩伸手将那纸放在烛火上燃了,叮嘱九娘:“此事可大可小,不能再牵连更多的人了,你记得别和人提起,也别和苏家说起。”
赵瑜敲了敲轮椅的扶手:“六郎,你先回去。明早我带着两家女眷下山,送昭华县君回苏府。”
九娘心中一沉。苏瞻对苏家人最是维护,当年姐姐三娘,苏家全族和他母族程家断绝来往。后来他心悦的五娘逝于青春韶华,五娘的丈夫很快就因身为朝廷命官寻花问柳私德有亏被弹劾。若是太初被他迁怒,苏瞻恐怕会处处为难陈青,虽然陈青已退出枢密院,在军中却威名仍在,那便会造成文武不和。恐怕这也是阮玉郎求之不得的后果。
赵栩细细一衡量,咬牙道:“有劳三叔了!我先去会合太初,免得冤杀了程之才。苏家反会更怪罪太初。”
半山腰几十枝火把依次蜿蜒而下,赵栩一马当先,在这崎岖山路上疾驰而下。吓得身后的众随从们一身冷汗,却连一声殿下小心都不敢喊。
而这时汴京城的暮春之夜,已带着初夏的一丝闹腾。还有十多天就是端午节,各大酒家门口都摆出了雄黄酒、蒲酒朱砂酒。
正襟危坐的赵棣微微抬眼看了看,对面那人正一手掀开帷帽,另一手掀开了车帘,含笑看着御街两边的市井商家热闹人群,似天上仙子坠入尘世后,看什么都带着些新鲜,还有些了然于胸,带着些慈悲。
郭真人也是这个样子吗?赵棣心一跳。今夜之事他也是被逼无奈,蕊珠再三交待他绝不能对娘娘透露半个字。这样的郭真人,当年必然让娘娘心塞得厉害吧。一想到万一被娘娘知道了自己所做所为,赵棣不自在地挪了挪位子,坐得离对面那人更远了一些。
经过金华门时,不远处瑶华宫和兴德院的屋檐清晰可见。
“我那娘亲,就是在这里住了二十多年呵。”声音寂寥,无喜无悲。
赵棣叹了口气:“郭真人一心侍奉道君,心诚则灵。五郎才能顺利接回三叔。今夜以后,姑母和爹爹、三叔兄弟姊妹间也能好生团聚了。”
禁中宫门早已落锁,在后苑东面拱宸门负责宿卫的皇城司亲从官们心中嘀咕,吴王府的车驾好好地跑来这等偏僻地方做甚。
福宁殿的都知孙安春自官家登基以来就贴身服侍官家,虽已年过半百,官家却不允他告老。此时他手持麈尾,默默看着吴王府的车驾停了下来,眼皮跳个不停。皇城司的都知刘继恩带着十多位亲从官不声不响站在孙安春身后。
吴王身边的四个随从按例到拱宸门边校验腰牌。又将吴王的腰牌置于托盘中交给亲从官查验,再掀开车帘。
“殿下万安,车内这位娘子?”
赵棣探头笑道:“要有劳两位都知了。”
孙安春一摆麈尾,躬身问安后笑道:“殿下请恕小的得罪了。”他踩着杌凳上了车。
阮玉郎十指纤纤,侧身取下帷帽,盈盈秋水,看向孙安春。
孙安春打了个寒颤,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娘子还请给小的看一看那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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