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松快了些,自然答应,“一言为定。”
下楼阶时那些神仙议论纷纷,都知是他那个曾当天君的儿子来了,都听说上回他天牢探监将独子抽得半死的事情,都想知道这回他又会如何收拾自己儿子,但想凑这份热闹是一回事儿,敢不敢凑白战神的热闹是另一回事,寒少宇下台阶时有意踏脚重了些,便听“咚”“咚”声响,惊得那些刚离座要跟过来的神仙腿一软,又瘫回座椅上。
坐在大堂里那些天族的孙孙倒光明正大跟上来,南海水君挤到跟前,“祖父,父君和我母妃是犯了过错,下天牢这么久也是报应了,帝君迟早下诏惩戒,我看父君不是来捣乱的,您老”
寒少宇不等他说完便开口打断,“不必多言。”
南海水君同其他孙孙面面相觑,终于不说话了。
出了门就见十丈开外跪着一个白白胖胖的家伙,胡须在风中拖得老长,穿一身土色的粗布袍子,手边放着个华贵锦盒,背着个沉甸甸的包袱,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显出点儿神采,又迅速消逝。
“见过父君,伯父”
寒少宇眉头一蹙,心里的火不知为何又腾地一下烧起来,沉了眼睛压了火,喉结一动,“难得,还认得父君,更认得伯父。”
他竭力将这一声处理得平淡,却难掩焦躁火气,轩不自觉抖了两抖,诺诺道:“父君教训的是”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在教训你?”寒少宇冷笑一声,“我有权教训你?你贵为天君,即使下了大狱,也只有教训我的份吧?哎,对了!天君那时说了什么?哦,是了!‘父君不是此生最爱我母亲,怎么现在同一个野仙纠缠不清?你将我母亲置于何地?你对得起她?’”
轩低头不应,微微发抖将身体伏得更低,良久,嗫喏,“我的错”
“你贵为天君有何错?”
轩的声线在发抖,“自贵为天君,从来没对过”
这一句,竟然堵得寒少宇半晌无话,兄长单手捏上他肩膀,手指捏得很用力,看轩一眼,让开半边身体,“侄儿进来坐?”
“不坐了。”轩将手边的锦盒朝他们推了推,一双眼睛低着,不敢看他,“父君上回来过天牢之后,外祖父听到信儿也来了,刚开始得知父君打了我,震怒”
寒少宇的目光沉了三分,轩顿了顿,又鼓起勇气道:“可知了前因后果,又说父君打得对,还让我自检,我在医官处面壁思过七日,如今开悟,主动向外祖父讨了责罚,自行流放”
“流放何处?”
“应龙城曾经在何处,儿子就流放到何处。”轩说这句时,终于敢抬头看他,“父君,儿子这回是来辞行的,往昔种种,是儿子骄纵自奢,被权势色欲蒙蔽双眼,如今许多事情虽还未想清楚,却彻悟半生放纵,余下的日子不想再这么过下去苦寒之地是应龙族源起之处,先祖的魂灵都安息在那里,祖母和苍溟前辈的魂灵也安息在那里,儿子会守在那里,将所有问题想个通透明白。”
“你或许会死在那里”
那一瞬间,寒少宇有些动容,面前跪着的到底是亲生子,他虽然只将他养到三百岁,他养尊处优如今一副白胖油腻的嘴脸,也早没了星眉朗目的样子,他现在甚至从这张饼一样的大脸上找不到一处同自己相像的地方,可这仍改变不了这是他的儿子啊。
“你修为粗浅,素日也未用心研习仙法,这样一副养尊处优的身体在那种境况下怎么活?你现在先回去,明日我写封书信同君上商议此事,让你去他处面壁思过。”
第630章 熬不过命()
轩没有动,冲他磕了三个响头,又转了方向冲兄长磕了三个,兄长泰山不崩的脸柔了些,看着轩动唇想说什么,出口却是一声长叹。
“彻悟也好。”寒少宇替他说,“权且先回去,此事从长计议。”
“父君好意儿子心领。”轩竟然驳了他,“儿子素日骄纵,去再苦再寒冷的地界儿受罚都是咎由自取,所受的苦难,同往昔所享的福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儿子主意已定,父君新婚,去陪青先生便好,儿子只是来辞行”
寒少宇憋在心中的火气烟消云散,此时看轩那张白白胖胖的脸,竟然窥出些可爱来,他想说些劝慰的话,更想将轩劝回九重天去,苦寒之地对受罚的天神的确是个很残酷严苛的地界儿,除了简陋的冰砖雪屋什么都没有,而监管的神仙,三年才会去那里巡查一次。
但他竟然说不出话来,舌头好似打了个结,堵在嗓子眼儿里,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肚子里。轩伸了白胖的手,打开那个华贵漂亮的盒子,里头躺着一副上好的鹿茸,不是凡间的梅花鹿茸,而是已经消失百余年的神鹿,这东西寒少宇很早的时候见过一回,通体白色,只有瞳仁琥珀,这鹿特别罕见,听说雄鹿的鹿茸有驱除百病延年益寿的奇效,但这种鹿雌雄数量差异巨大,雄鹿稀罕,鹿茸大到能入药的雄鹿更稀罕,而盒子里的鹿茸足有成年男子两个巴掌大小,应该是珍宝级别。那些年天庭流行食补养生,神鹿几乎被打绝了,不想轩还有私藏。
“自己收着吧,苦寒之地或许用得着。”
寒少宇知他这个儿子想将这个做贺礼,也是拿这个来证明自己改过的决心,但他现在粗布长衫,又要去苦寒之地,这幅鹿茸留着,或许危急关头能拿来救命。
“父君不缺这个。”
“我知。”轩摇头,又将盒子往前推了推,“但儿子昏庸半生,所犯的过错罄竹难书,实在不能再糟践这么珍贵的东西,父君还是收了吧,即使用不着放在库里,也比陪我这个罪人去苦寒之地要好。”
还想推辞,手肘被一把握了,兄长摇头,南海水君自走上前,走几步跪了,双膝挪过去收了盒子,对轩道了声“父君珍重”,又跪着走回,双手将锦盒呈于寒少宇面前。
周围的天族孙孙看南海水君领头,竟然全都跪了,寒少宇只好收了锦盒,轩又磕了三个响头起身,理了理衣袍背好包袱,站定在十丈之外,没有走近的意思,也没有离开。
他只是站在那里,胡子随衣摆长袖一起在风中飘舞,久久望他,转头离开,脚上的长靴已不是标识身份的金色,靴底也没有嵌一圈宝石,只是普通的黑靴,没有装点装饰,和身上的粗衣一样朴素。
“进去坐坐吧”
寒少宇的眼睛竟然有点发酸,他并不后悔发兵上界将轩从天君之位上赶下来,因为那个位置原本他就不该坐,却也不忍自己唯一的儿子落到如此境地。轩走出些距离,顿步回首,笑了一下,一霎间,视野竟然全都模糊。
“父君!”
时光回溯当年,寒少宇负手而立,院落里的枣树刚抽了新枝,他不知到了秋冬是否会挂果,但那个郎中的方子确有奇效,院落里的红土颜色逐日变淡,最近更显黄,更贴近长安的黄土。
两百余岁的轩穿一身金丝勾勒的银袍,在溪边打石子玩,唤他一声,寒少宇回神偏了头,便看见亲儿子回首看他,五官刚刚长开,却能窥出同自己神似。
“叫我做什么?”
“你能不能陪我玩玩?”儿子笑了一下,“反正你又没有什么事情。”
“没空。”
当年他答,他宁愿看着院里的枣树发呆,也不想去陪他玩那些幼稚的东西,两百余岁,自己两百岁时在做什么?是在校场练剑舞枪?还是被苍溟以教导为由扔在荒野半月有余不管不顾?还是跟着父亲上了战场?
“你的弓箭练得怎么样了?还射不中靶心的话,自己去找寒啸天教教你”
“父君,儿子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你得空会去看看我吗?”
“一定”
轩的笑容更灿烂了些,原来摒去那张发福微胖,长了长须的脸,单看笑容他还是当年那个两百余岁的孩子,这些年时光虚度,他涉及了成年后的世界,骨子里却还是那个两百余岁的小孩子。
模糊的视线里似乎看到他眼中也有晶莹闪动,目送轩消失在长街尽头,一片云雾自远方升起直入云霄,他那个终于悔悟懂事的儿子,竟是步行走出妖市才驾云飞往极寒之地。
天族的孙孙跪了一地,四面都是抽泣声,几个真情,几个假意,几个附和,几个敷衍,寒少宇懒得计较,自拿了锦盒,转身入了酒楼,他心情沉重,像是压了块石头,轩的事尘埃落定,独子幡然悔悟明明是该高兴的事情,却笑不出来。
跟着兄长和小白公子上了木阶,坐回座椅,小鸟看着他,没有发问,整桌安静了一会儿,那窝凤凰和小白公子才开始闲聊,小鸟突然抬手,宽大的袖覆上他的眼睛,泪水终于肆虐横流,却静寂无声
后来喝了多少酒不记得了,只记得只要有神仙拿了酒碗来敬,他接了便干,没神仙敬酒的时候便自己端了酒碗拎了酒坛挨桌去找相熟们喝,喝得头昏脑胀,喝得两脚发飘,喝得看楼阶都是重影儿,依然不住手,兄长劝不得他,凤熙也劝不得他,小鸟压根不劝他,喝到没有神仙再能站起来,他也抬不起头,脑袋重得像是填了一块石头。
“阿臣,我儿子离开了。”
他倚在小鸟肩上,酒终神散,周围静悄悄的,那窝凤凰和兄长小白公子都回殿休息了,灯影重重中,有人帮着青鸟将他架起,嗅了嗅是沥胆。
“嗯。”耳边的调子清浅,听不出什么情绪,“伤心吗?”
“伤心”
“喔。”小鸟应道,“伤心过今夜就让这件事过去吧,他去了他该去的地方,也要做他该做的事”
“什么意思?”
“冥冥中一切自有天意,谁都熬不过命。”
第631章 哄哄我()
寒少宇身上喜袍破烂,眼泛泪光,浑身上下都是酒气,一路被架回神殿,半道上冷风一吹,酒没醒,反倒醉得更加糊涂。胡说八道几句,说了什么自己都不知道,小鸟便开始数落他,刚开始还能听清几句,是说谁同他一样,成个亲这么能折腾,如此铺排浪费不说,连身上的衣袍都烂的像乞丐,哪儿有神君的样子
后来便听不清了,他絮絮叨叨,啰嗦聒噪,却一点儿也不招他讨厌,寒少宇偏头去亲那喋喋不休的薄唇,却够不着,只能亲他侧脸,伸舌舔上一口,另一边沥胆憋不住噗噗笑了几声。
只能停下,小鸟一边骂一边抬手擦脸上的口水,寒少宇偏过脑袋朝向沥胆。
“怎么?要不要本君也舔舔你?”
“主人,沥胆不敢。”
沥胆这样答,小鸟拍了他一巴掌,“你是撒酒疯还是不要脸?有本事你舔一个我看看!”
装模作样伸舌,视野模糊不清,却可以肯定小鸟的表情不好看,沥胆歪了身体,嫌弃躲他老远,边躲边道:“青先生你不要用激将法激我主人!青先生我主人发酒疯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
“还是沥胆了解我!”
寒少宇单手推开沥胆,醉步晃了两晃,身体的重量便全都靠在小鸟身上,摸上下巴钳了,低头凑唇索吻,小鸟紧闭齿关毫不回应像只死鸟儿,他伸舌撬了半晌撬不开,便发疯上手拽他衣袍,斯拉一声响拽掉了小鸟的喜袍袖子,雨点般的拳头便捶在他身上。
“守这么多年到你身边!守这么多年同你结为眷侣!守了这么多年同你光明正大成亲!听你求亲我开心死了!你为我如此铺排我开心死了!可你这是要怎?你想我怎?大喜的日子,你为你儿子哭成傻子!伤心的半死!你还有个儿子可以哭上一哭!我有什么?我只有你!你知不知道那些年我有多少次机会可以同别人结眷侣可以有自己的雏鸟!我也想这么做报复你!我很想报复你!可我这么报复你我能得到什么?你什么都不会知道!到头来伤心的还是我自己!”
他的拳头停了,咆哮也停了,寒少宇瞬间清醒,视野晃了晃,清晰起来,沥胆手足无措站在一旁,青鸟表情狰狞站在彩灯之下,清澈的眼睛蒙着一层水光,嗓音不再清浅,嘶哑得有些难听,他喜袍左边的袖子被酒疯的自己拽下,露出整条白皙手臂,虽然清瘦,使力却可以窥出修长的肌肉线条,寒少宇睡过他无数次,知道小鸟虽清瘦却不羸弱,这副身体并不缺乏历练,渡劫飞升时所留的浅浅疤痕,甚至比他身上的战伤还有威武之感。
“寒少宇!老子这辈子摊上的最想抽死自己的一件事就是爱你!”
咆哮出口,两道水光终于自那双清澈的眼睛蜿蜒而下,小鸟同他在一起数月,只有那晚在莫干山徐家庄的园子里,前几日在长白山的石洞里哭过,还有一回,便是两千年余年前在海棠花林,那一次他虽未察觉对他的心意,甚至弃了他选了四公主,可每每想起,都很憋闷难受,一直不知何解,后来在莫干山终于知道了,他不喜欢他哭是舍不得,一共见了三回,一次为母亲两次却都是为他,他寒少宇何德何能,竟然在他心里比他母亲还要重要。
“沥胆,回家去!”
他想哄哄他,但哄他前,先得遣沥胆回家,小鸟哭得毫不掩饰,但心里一定是不想给旁人看的。
沥胆手足无措站在街边,“可是主人,我一走青先生一个人挪不动你”
“我酒醒了。”寒少宇道,“你回去吧,跟寒啸天说烧两桶洗澡水。”
“诺”
眨眼工夫,沥胆便不见了,寒少宇去扯小鸟的手,被小鸟甩开,再扯又甩,几次三番,他终于觉得烦不再甩开他,任他拉进怀里紧抱,没有啜泣声什么都没有,街市很冷清很静寂,只有眼泪砸在石砖上的声音。
“对不起”
低头亲亲眼角,舔干净眼泪,小鸟的眼睛被彩灯映得通红,寒少宇心中负罪感更甚,“我嘴笨不会安慰人,不知道该说什么哄哄你,你要抽的话可以抽死我,别抽自己。”
扔了破烂纱衣看外袍,看了眼袖子正中巴掌大的洞,干脆脱下也丢了,只剩白色内衫,脱了裹上小鸟,“刚是醉着,做了什么心里清楚,但是控制不了,现在醒了,知错了,知道不该喝那么些酒,也知道不该撒酒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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