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勒图孜未觉有醉意,正奇怪,见竹枝自暗处款款走出,领命而去,她方醒悟,风灵定是有紧要的事托付。
果然,竹枝离殿,四下也无宫人服侍,风灵飞快地自几案底下摸出纸砚等物:“你既能将酒囊自宫外带进来,带两张纸片想来该是容易。而今除了玉勒弘忽,风灵再无可信之人,还求弘忽襄助。”
她胡乱加水研磨了几下,舔笔在纸上草草写道:桎梏深宫,迫不得已,日夜思念,惟城楼一望,待得大事定下,必当归家。妾韧如蒲苇,望君心坚似磐石。
想了想,她又举笔添了一句:圣人待风灵如己出骨血,阿延勿忧念,千万自珍。
玉勒图孜的目光一直凝在这几行字上,目中盈润,有热热的水汽渗出,抬头却见风灵极其难得地朝她羞涩一笑,这一笑撩得她心底更不好受。不必说,这张字纸定是要她想法子送至怀远坊拂耽延的宅中了。
玉勒图孜收藏纸张的当口,风灵已在写第二张,却只简简单单的两句:西疆巨贾,买卖规模,多与何人通商,凡能获知,俱代为纪录,妥帖收藏,以待后用,勿向第三人露一字,紧要切记。
这一张她却未教玉勒图孜瞧见,快手快脚地径直封缄了起来交予她:“这一封,一同交予拂耽延,请他想法子替我传去西州,予我那大管事佛奴。”
玉勒图孜将那两封书信贴身藏了,告慰她:“你便放下心,我定会替你传到你情郎手中。”
她心中很是替风灵与拂耽延感怀,握了握她的手,眼眶子竟有些泛红:“你若有难处,便教我知晓,我虽是个使不上力的,好歹也是焉耆的弘忽,总还有些脸面在,能帮得多少算多少。”
风灵点着头,心里甚是感念玉勒图孜雪中送炭的关切,她抓起身旁的空酒囊向她晃了晃:“玉勒弘忽相帮得已够多了。待哪一日风灵重得了自在身,定要好好地请还玉勒弘忽这一顿酒。”
玉勒图孜带着红红的眼眶笑了起来:“我终有一日要离了此地回焉耆去的,介时咱们再痛饮一回。”
二人相顾一笑,皆于苦楚郁闷中得了不少宽纾,正此时,大殿外脚步声起,竹枝真端了醒酒的梅酪进来。
玉勒图孜妆模作样地吃了几口,便起身辞别了风灵,回那“流萤社”去虚应交际。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秋狩避行()
七夕这一日,风灵为着避忌,亦为了躲懒,未去杨淑妃的“流萤社”。魏国公房氏三子的夫人玉勒弘忽为探旧友,送几口酒去,亦未参与那诗社。
因此,她二人在便一同错失了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消息。直至数天之后,风灵在两仪殿中伴驾侍墨时,才听到了这个消息,乍一入耳,犹如天崩地裂,险些将研磨好的朱砂打翻在了裙上。
这一日,李世民的心绪极佳,颇有几分期待地告知风灵:“过些日子,便要行秋狩,比起侍候笔墨,狩猎该更合你心罢?”
风灵果然心中欢喜,喜笑颜开,口里称是,心中亦暗道:终是能得舒展筋骨,这民部和两仪殿生教人憋坏了。
李世民见她脸上堆满了笑,又道:“恰逢工部尚书阎公上折奏报,翠微山下的翠微宫已然落成,今岁秋狩,正是个好去处。”
风灵脸上的笑即刻带出了些许谄媚:“圣人准风灵同行么?”仿若是年节中讨要胶牙饧吃的小娃儿,惹得李世民亦跟着畅怀笑了一回,面颊上的短须跟着欢欣地颤动着。
正笑着,他却忽然记起了什么,扒拉过手边的一堆奏折,逐本翻找,三两下便从中挑出了一册,风灵一眼瞄去,望见册子皮上有“鸿胪寺”的字样。
李世民展开奏折,手指头点着找了几排,不知是自语还是吩咐风灵:“这一回秋狩,尚有一桩要紧事,切莫顽过了头。新降的阿史那的一支,将往翠微宫朝见,介时鸿胪寺的人该先往安排妥帖了才是。”
“阿盛。”他偏头唤来内监阿盛,“翠微宫新成,正是用人之际,你筹算筹算,多安置些内监宫人先往那边去,如何抽调人手,你同杨淑妃商议去。”
李世民这边紧锣密鼓地筹划着,风灵的心神早已出离,脑子里只剩得李世民方才的那句“新降的阿史那的一支”,嗡嗡作响。
“陛下说的阿史那,是平壤县伯弥射将军么?”她犹抱了一丝侥幸,旁敲侧击地探问:“风灵亦见过呢,昔日弥射将军在敦煌城迎娶长平县主,整个敦煌城都来瞧这热闹。”
“弥射?”李世民疑惑地皱了皱眉,又松开眉头笑道:“西突厥阿史那氏可不止弥射这一支,且弥射早已归降,算不得是新降。”
“那是哪一只……”风灵的心一点点地往下沉,已能明晰地感知到心底的凉意。
“阿史那贺鲁。”李世民随意地回道。
风灵只觉“嗵”地一下,一团巨大的雪球落到了她的心底,凉意霎时成了寒气,噎得她说不上话来。
她恨不能未曾问过是否准许同行的话,若是未问过,她便能做出一副鞠躬尽瘁的姿态,请李世民准她留在民部,不伴驾往翠微宫去。可眼下一切都已晚了,恐惧之余,她深怨自己改不了凡事冲在头里的臭脾性。
“方才还高兴得跟个孩童一般,怎的又不乐意了?”李世民今日心里欢畅,倒极有耐心地来问她。
风灵脸上的忧惧已然掩饰不住,索性便由着那股子忧惧道:“那阿史那贺鲁,当真是骇人的阎王,商道上往来商客哪一个提起他来不骇怕的?曾有一阵,敦煌城内大人要挟恐吓小孩子的话便是:你若再顽皮,贺鲁便该领你去了。虽后来延都尉……额,延队正到了沙州,治得贺鲁略收敛了些,可……可是,当真要与他面对面的,风灵……”
她满脸的惊惧直摇头。李世民的目光落在她惊慌失措的神色上,略拧起了眉头:“我大唐边民如此惧怕一个突厥蛮人?”
风灵老老实实地点点头,一想这话竟是要伤了圣人的脸面,恐惹他不悦,又忙不迭地摇头,顺口求道:“风灵本就不识宫规礼仪,亦没个体统,若是见了那贺鲁,心里惧怕,把持不稳,或有失态,教蛮人取笑,岂不难堪,倒不若不去。”
她越说声音越轻,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李世民的脸色。但见李世民果然抹去了脸上的笑意,有些唬下脸,风灵不禁忐忑。
“你只管去便是,爱如何顽皆由着性子。以我大唐之威,难不成还护不住你一个女娃了?朕倒是要在一旁瞧着,那阿史那贺鲁长成何等的三头六臂的鬼怪模样,能将你也唬住了。”李世民仿佛在同她较量此刻哪一个更孩子气,亦堵着气道。
风灵心底唤神佛不灵,呼鬼怪不验,只觉自己掘了个深坑,临坑边缘而立,却被圣人一把推了进去。
她无奈地眨了眨眼,趁着李世民尚堵着一口气,作这娇憨态道:“风灵去便去,想来不论阿史那贺鲁是何等的鬼怪,见着真龙也得灭了气焰,伏低认小,风灵便假仗着圣人的天子之威了。”
李世民这才重新拾回了笑颜,点头笑道:“这一回阿史那贺鲁带了不少好马过来,你由着喜爱,去择选一匹,若能驯得了,便归你所有,终是不负你替天子驯马的名声。”
风灵脆声应下,不敢再露出不情不愿的模样,咬牙忍耐至回了昭庆殿,躲进净房沐浴,方能将愁虑现出来。
她在水桶里浸了许久,水渐渐变凉,犹未能相处应对之策。杏叶在外头叩着门高声道:“娘子洗得了没有?再不出来,水凉了非得病倒了不可。”
风灵不耐烦地应了一声打了,从水桶里站起身。已是过了七夕,秋意渐起,水本就凉了大半,再乍一离开水,她不觉浑身一抖,打了个冷战。
这一冷,一下激得她心中通透,对着桶内的水思忖:既已入了秋,凉水洗浴便会着凉招病,倘若一病不起,连尚药局的奉御都束手无策,圣人也不会勉强自己同往翠微宫秋狩,如此一来,不正可避开阿史那贺鲁不见了么?
她心中狂喜,认定了这个主意,默默地重新回到水桶内,将整个身子浸没至水下,耐心地等待桶内的水愈来愈凉。随着冷意袭上她的微微打颤的牙关,风灵暗暗高兴起来。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一章 翠微行宫(一)()
长安的天气比敦煌城温润了许多,八月下旬敦煌城的夜晚已吹起了干冷的风,而此时的长安仅仅是有些微凉罢了。
风灵在木桶里浸了片时,水虽凉透了,却并算不得冷。杏叶和竹枝轮番在外头叩了几次门,她也只得无奈的自木桶内站了起来。
可她仍不甘心,细白叠的帛帕被她弃在一旁不用,她便湿着身子,随意地裹了一袭透风的,薄如蝉翼的绢布大衫,“哐”地打开净房的门,仍由夜间的凉风透过湿漉漉的绢布吹拂着她的身子。洗濯过的长紧贴在背后,不住往地下滴水,教夜风一吹,果真有丝丝沁骨的寒意。
风灵就这么一步步走过本就阴冷的抄手游廊,直至到了房内,睡榻上还铺着紫竹凉席不曾撤下,杏叶正忙着将屋内的夜灯点起,一回身,骤然见风灵单薄湿濡地进来,倒是唬了一跳,忙抓起桁架上的一领帔帛搭上她肩头。
“这又是要作出什么事来?沐浴之后又不许人进净房侍候,渐凉的天就带着一身水跑了出来。”杏叶口里不饶,手中却很是麻利,取了一方干净白叠布替她擦拭背后的湿凉。
“作什么事由得你来管?”风灵确是受了冷,湿冷之下心绪算不上好,想着这一会儿工夫间,只怕是染不上什么风寒嗽症之类,怕是白挨了冻,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厌烦,唇舌上便犀利起来:“横竖我也不是这宫里的人,也没脸来你们跟前摆谱吆喝,你只管你做好差事,有事没事,死的活的,左右也牵扯不到你们身上。”
杏叶一怔,倒低头收了锋芒,只替默然替她擦干了丝,风灵暗觉话说得重了些,又有两名小宫婢在屋里听着。较之竹叶,杏叶受了她几次夸赞,待她确是有几分真心的,她便软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便去罢,今日累得不轻,都莫在我跟前转了。”
“既是累,早说了,早替你备下洗浴热汤,洗了早些睡,这不就成了?何苦憋了一肚子怨气来恼人。”杏叶的心思简单,嘴却不肯饶人,风灵知她是自搭台阶下,便不再拆她的台阶,无奈地出了口气,满口不正经地回了句:“杏叶姊姊教训得是。”
杏叶捡回了几分脸面,顺了气儿,领了屋内小宫婢要出去,临到门前又回过来,在香炉里添了一小撮安神助眠的宁息香。
……
这一夜的折腾,风灵终究是未能如愿地染上风寒,故到了第三日上,她只得乖乖地随驾往翠微山下的翠微宫去。
翠微宫距皇城不过五十里,穿过整个长安城,便在城外南郊。
皇家出巡,自然走的是朱雀大街,风灵在捂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内坐着,跟在天家卤薄仪仗的最末,竹枝、杏叶陪侍在侧。几次她要撩开车前遮蔽的帷幔均教她们劝住,车行到朱雀大街,她再不肯听劝阻,打开车壁上的窗格朝外张望。
沿街的百姓早被一溜长长的围障隔在了朱雀大街外围,根本望不见围障里头什么情形,饶是如此,还要将马车遮得密不透风,在风灵看来纯属多此一举。
此刻的朱雀大街看来那样陌生,风灵心底无声喟叹,四个月了,整整四个月,她未曾踏出宫门一步,几乎快忘记了自在呼吸,肆意过活是个什么样的滋味。四个月前她便是在这条大道上,为了活命,毫不犹豫地冲向高阳公主的车驾。而今性命是无虞了,日子却是越过越脱开她的想象,全然不是她所想要的。
风灵的脑海中有个冲动疯狂的念头,她想趁着秋狩,就此逃离,再不回皇城,回江南道也好,回西边去也好,皇城中所有的人都将会当她的存在是一场再寻常不过的梦,过一阵便会梦醒了无痕。
可她这个念头才小小地蹿出个头来,转眼却瞥见了前头一队随侍御驾的左右候卫,风灵一眼便能从一队几乎一模一样的细鳞甲覆身的武人中辨出拂耽延,细鳞甲“擦擦”声齐整地响着,风灵在那声响中叹了口气,缩回车内。
直至抵达了翠微宫,她都未曾再向外张望一眼,她尚有那么多事未完成,还须得打起精神来应对在或已在翠微宫等着的阿史那贺鲁。
风灵恹恹地靠在车壁上,努力想要振奋,却只觉从心神至手脚皆绵软无力。在车内颠晃了好一阵,驱车的内监终是叩了叩车壁:“顾娘子可还好,这就要到了。”
翠微宫与皇城相较不过仅占了个内苑的大小,妙在拢山为苑,少了皇城内的端肃压抑,添了几分山野水秀的活泼灵动。
风灵下得车,跟在一溜长队后头穿过云霞殿,到了朝殿翠微殿外的开阔处,便有宫人上前引着她与竹枝杏叶往凌波殿去。
凌波殿因枕河而建得名,初秋的干燥教水汽压了下来,引路的宫人笑向风灵道:“整个翠微宫,只娘子这一殿能见水景,离着圣人的含风殿也近,娘子好福气。”
杏叶瞪了那宫人一眼,低声斥道:“浑说什么!”
宫人一低头,作了个礼便请退,风灵打起内室的帷幔朝里走,漫不经心道:“她愿说随她去说便是了,你急什么?”
杏叶只当不曾听见,自去收拾风灵的随身衣物。竹枝劝道:“顾娘子哪里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多少是非都是源自宫人的妄议蜚语……”
风灵爬上睡榻,窗棂上果然映出了凌凌波光,倒是颇有几分江南韵味。竹枝仍软声劝导,风灵终是起了不耐烦,应付道:“我自省得。”心中却道:这殿中只你不往杨淑妃那边去传话,便万事顺遂了。
正嘀咕着,便有人进来禀告,杨淑妃与高阳公主一同到了。
躲也躲不开,风灵只得理了理衣裙,从内室出来。
竹枝才刚将帷幔从两边打起,一声冷冷的娇笑便迎面冲了过来:“顾娘子如今可是大不同了,阿耶疼惜得紧,咱们得见一面也是不易,必得亲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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