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不禁想起柳爽,在沙州时亦总爱在腰际悬一柄中看不中用的长剑,原是长安风貌。
西市之盛,风灵与韩拾郎二人四目来不及望过来,再往下走,骆驼马队渐稀疏,热烈的气氛在身后慢慢淡了去。当前一条宽阔得可令八驾马车并行的坊道横在眼前,怀远坊的高大石坊门便在坊道另一边。
怀远坊的位置颇为微妙,夹在魏王旧宅延康坊与胡人聚落崇化坊之间。一边是朝堂失利人去楼空的荒芜寂寥,一边是喧闹欢愉的市井百态,正中的怀远坊便如此不尴不尬地存在着,既不能远离庙堂兴辱,也离不了尘世喧嚣。
风灵正打量那坊门四周情形,却觉门下有人探头探脑地朝她不住探望。她扫去一眼,见是两名体面家仆。见她望过来,年长些的那家仆反倒大方上前,冲她欠身问道:“敢问娘子可是姓顾?”
风灵不置可否地偏头打量了他几眼,那老仆又向下压了压腰:“可是沙州来的顾娘子?”
风灵犹疑着点了点头。
老仆身后年前些的那一个高兴起来,跻身上前向风灵行礼:“娘子安好,一路劳顿。”
风灵与韩拾郎互望了一眼,她便笑问道:“二位认得我?”
那老仆忙也跟着行了个礼,“娘子莫怪。前两日有商客到家传话,说我家阿郎不日将回京,途中相遇,遣他先来报个信,因带了娘子同归,好教家下得知,先洒扫庭院,安置卧房。”
说着话他朝风灵身后张望了两眼,“怎不见阿郎?”
风灵心中一动,只当武人粗疏,不想拂耽延却能替她想得这般周到。她不知该不该同他的家人说羁押兵部一事,便将行囊中的书信取出予那老仆瞧。
老仆识得字,字字句句阅看下来,面色变了几变,又对着书信略怔了几息,方抬头向风灵道:“娘子既已到了,咱们归家再说。”
年轻些的那名家仆忙接过风灵手中的缰绳,替她牵了马,与韩拾郎一同走在后头,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问话。
“老奴贱姓何。”老仆勉强开了笑脸,向风灵道:“阿郎书信中已告明,原与娘子还差了奠雁礼。这也不打紧,阿郎基业在此,本也该回长安来成礼。娘子若是不弃,不妨交由老奴来操持,待阿郎待他自兵部归来,正好成了礼。”
“何管事辛苦。”风灵含笑略回了一礼。
“使不得,娘子使不得,怎好向老奴作礼。”何管事忙侧开身躲让。虽是忧心自家阿郎境遇,又替他高兴了一回,阿郎而立冒头,家室尚空虚着,如今眼瞧着家中将有主母主持,也算是完满了。
说话寒暄之间,便到了宅子门前。再寻常不过的宅子,门楣上连一块门匾都不见,若不是何管事唤住,风灵险些要无视这宅门,径直从门前走开去。
虽说宅子寻常,却也是正经的官家私宅的规格,门前马桩石阶俱有,大门洞开,影壁上石雕的大马四蹄腾飞,既昭示着这家的家主是为武官,又取了“马到成功”的吉祥寓意。
风灵走到影壁前,心底忽然动了一念:他好歹也是个正经有官阶的,家宅中自然少不得有人伺候,她虽非官宦之家出身,却也结交见识过不少,哪一家没几个贵妾美姬的。转过这影壁,只怕会有些通房侍妾之流的上前迎接,这该要如何面对。
她暗暗头皮发麻,凝步不前,何管事从旁催了一声:“娘子进家罢。”她也只得硬起头皮抬步转过影壁,走向前院。
前院倒是杵了一些人,风灵悬着心,顺着何管事的指点,一一打量过来:短褐健仆两名,养马管车驾的老实本分的杂使两名,作些洒扫修葺的杂活年纪十五六的小子一名,专在书房做活另有粗使仆妇两名,皆是家仆之妇,大约是做些拭灰浆洗、厨下的细致活。
风灵看了一圈,受了一圈的礼,却不见一个婢子,她又扫看了遍,仍是不见。她突地哑然失笑,暗暗自嘲: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这宅子简洁得紧,家仆也就简简单单的几人,莫说是姬妾,除开两名仆妇,连个婢子也不见。
何管事将她带进后院,统共也就两进三间房,正房并左右厢房,配了东西两处小偏院,西院家仆居住,东院闲置客居,也就是整座宅子了。
这一路过来,好些驿馆都比这宅子要宽大气派些,更不必同余杭的顾府相较了。风灵倒不在意这些,这家宅内拂耽延若不在,于她也不过是个住处罢了。
家中那些人接了口信后便严正以待,一心以为风灵到了之后,必是行囊好几车,规矩一大筐,还会另带了婢子之类。却不想她所带来的,不过一匹马一个行囊,倒是松快得很,也不必人来忙。众人心里虽多少有些空落,却也乐得轻松,不必碌碌地忙上几日。
得了闲,自是围聚在一处磨牙,妇人好事,当即便低声议起了风灵的来历。因她素面无华,通身也不见有什么贵重之物,便一致咬定她必定是出自小门小户,再见她一副见什么都新奇的形态,不免又多了一些轻视,西陲小城所出,不曾见过大世面。
直至养马的小厮跑出来惊叹道:“娘子所骑的,是大宛马中都难得一见的乌金,一匹马便能抵下咱们这一座宅子,只怕还有得多。”
众人这才重新打量猜测起她的来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初见长安(三)()
是夜,韩拾郎便宿在了东边闲置的小院里头,他本意是要同马厩那两名养马的家奴一处,尚还觉得自在些,又与那二人比划着聊谈那些养马驯马之事,甚是相投。这却唬着了何管事,不拘他从前是什么人,眼下却是韩校尉之子,岂有与马奴同吃同住的道理。
言语不通,分说不清,折腾了好一阵,请来了风灵,方才劝着他去东偏院歇觉。韩拾郎不情不愿,趁势提出白日里要与两名马奴一共侍候马厩里的那十来匹马。风灵连哄带许诺的,终是将他劝走了。
她自回了正屋去歇,进了屋子,偌大的正房内只她一人,烛火却是通明。仆妇在净房内置了浴桶,请她去沐浴,宅中无婢子,梳洗诸事,还得靠她自行应付。好在她也不是那等娇贵的,无人服侍也过得。况且她才惊喜地发觉,长安城不似沙州那般干燥缺水,每日用水要节缩着来,此处水源丰足,每日都可随意沐浴洗濯,仿佛重回江南道。
待沐浴更衣后,她回到屋内,百无聊赖,将屋子里的每一寸细细地瞧过来,揣测着拂耽延去沙州军府之前,在这宅子里头,有着怎样的日常。
屋子收拾得极简,不见摆放八宝玲珑柜一类饰物,同沙州折冲府内他那间卧房如出一辙,只以一扇单屏屏障,将正屋外间隔开,屏障以绢作底,满地的荷叶莲花纹,全是手绣。屏障一侧设了胡榻矮几,几上端砚笔架,却是许久不用的。
榻上齐整地摞了一沓书册,风灵上前拈起一册,是一册鬼谷子,再往下是手抄成册的张仪列传、尉缭子。她顺手放下书册,却一眼瞥见最底下压着的水经注。
这一册与那些兵书格格不入,她拿起书册,随意翻看了几页,倒有些意趣。风灵重新规置好书,心里轻笑:这却是有意思,武将不识字的比比皆是,他分明做着武官,还要如此勤于书册,难不成做腻了武官,想改做文臣?
风灵下了胡榻,倚在单扇屏障边,朝那书案望去,仿若拂耽延就在那处坐着看书一般,仿若下一息他便会抬头冲她似有若无地一笑,招手唤她过去。
怔了片时,她轻轻地低叹一声,上前将那烛台上的烛火一一熄灭,无声地同自己道:敦煌城郊流民遭屠,城内富户乡绅灭门,朝廷无法向已归顺的阿史那贺鲁发难,总也要责成兵部给个交代,兵部不过是要拿人来做个姿态,走一走过场罢了,终究也不会真降下什么大罪,在突厥人跟前打了自家脸面,不过月余,他便也得归了。
怀着这样的心绪,风灵将正房内的烛火一个接一个地灭去,屋子沉入一片昏黑中,惟有屋外院中石灯照射出的火光,透过窗棂上的厚纱挤进来,朦朦胧胧地将屋内照了个大概。
风灵借着这片朦胧,撩开内室的夹幔子,一股薄薄的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一如她惯在拂耽延怀内嗅到的。她突然想起,这屋子从前也该是他所居罢,故而虽隔了三年有余,却仍留了几缕他的痕迹、气息在。
她循着那气息,缩进被衾里,用力吸了吸鼻子,好像窝进那总是温热坚实的胸膛。
转眼风灵在怀远坊内已住足了一月,每日开市而出,闭市而归,将那商道上传得赫赫扬扬的西市细细地筛了一遍。西市胡商众多,少说有半数是贩货到沙州去的,亦有从沙州运了西域的东西回来贩售的。
风灵混迹在西市,自往来商客那里打听着有关沙州的只字片语,获知敦煌县令年节后,果然因外城廓流民及城内大户遭屠的事领了罪,就地解职,徒三千里。风灵暗暗一算,徒三千里,正是弥射的领地内,流徙于张伯庸夫妇而言,倒也不算太坏,好歹能与韫娘共聚天伦。
又一日,她在食肆内,自一名布商口中探知,沙州最大的布坊顾坊忽就闭门了,全盘的经营皆转去了西州,如今将要开春化冻,全西州都在等着顾坊今春的新锦,生意很是做得。
风灵听了心下安然,不动声色地掩下欢欣,可又隐约觉着现下听人说起的顾坊,同自己并无十分关联一般,五千里之遥,将她与西疆隔成了两界。
再过了数日,总不见拂耽延归来,风灵开始生了急切。她在西疆如鱼入水,能游刃有余地探听到想探听的一切消息,可身在长安却好似眼盲耳聋,全无方向,只得干着急。
问了何管事,也是两眼一抹黑,尚不如西市人多口杂,消息多。可西市的消息再通达,也通不到宫墙内的尚书省。且长安住了多少达官显贵,那些人的闲言碎语市坊间尚且论不完,有谁会如此关注一名离京三年的都尉。
这日晨起,风灵在院中练过一路拳舒展筋骨,引得仆妇与杂使的家仆在廊下驻足观望。风灵耳力好,轻易就能听见他们的细声低议。
“原是阿郎每日要练拳,不想娘子也有这惯例。”
“娘子好身手,与阿郎倒是无双的良配。”
风灵暗忖,只怕他们想得知的是她怎会有这样的身手,又是什么样的来历,如何婚配了他们阿郎。
想到拂耽延,风灵忽然泄了气,手脚提不上力,便胡乱地收了势,坐在屋前的木阶上,抓了帛帕拭汗。
有仆妇堆起笑脸上前与她问安,又讪讪地问她是否信释教。
风灵点点头,那仆妇便愈发高兴了:“今日有弘福寺的高僧来咱们这一坊的法云寺,娘子去是不去?”
“自是要去。”风灵毫不犹豫道:“正是要去替阿延求个安顺早归。”
“哎。”仆妇一听风灵亦是信释教的,心里很是高兴,忙催道:“娘子不妨快些沐浴更衣,时候也不早了,若去晚了,寻不到个好坐处。”
风灵此刻无计可施,能做的大约也只有虔心礼佛,求佛法加护了。遂往净房去洗濯了一番,随意挽了个螺髻,垂下发辫,换了一身素色襦裙,加了一领帔帛好御早春寒。
两名仆妇皆已在前院候等着她了,见她出来,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她发式上,仍是在室未嫁女的发式,皆愣了一下,却也不敢多言,忙拥着她出门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一章 他乡故知(一)()
风灵在西疆听过拔苦法师**,亦领教过玄奘法师四两拨千斤的提点,此时再听僧人俗讲,不免有些入不了心,身旁两名仆妇却听得极仔细。
某家先人偶做下了一桩恶事,子孙皆病弱难保,后因虔心发忏,每日念经礼佛积下了福报,遂子孙得了太平,开枝散叶,入仕为官。这样的俗讲显见很是得人心,法云寺大殿内的妇人娘子们无不听得聚精会神,时而扼腕叹息,时而双目炯炯,时而叹息抹泪。
风灵耐着性子,勉强听完一晌午的故事,自忖:下回再不同她们来凑这热闹,挤挤挨挨地坐在大殿内,昏昏沉沉地听着最粗浅的佛理,哪里能同宽广山崖上铺列开来的千佛窟相较,哪里能同西域往来**辩经的高僧相较。
俗讲已毕,因人太多,风灵也没心思再留在寺内用斋饭,打发了两名仆妇归家,自己又往西市转去。
她暗自盘算,方才在大殿内望见好些高门大户做派的夫人娘子,怀远坊这一场俗讲,大约是将她们都引了过来。俗讲过后,好些车马都往西市去了,恐怕今日西市的布坊、食肆、宝器铺子里少不了她们的身影,不若去撞个运道,或能探听到些什么也未可说。
西市的盛况,果然未出风灵所料。她仗着这一月来的摸索,熟稔地游走在各家店肆之间。虽是如此,可要听到些有用的,犹如大海捞针。
转了一大圈,风灵暗悔自己在沙州时为何不多结交些在长安有营生的商户,若是有,此时便能求着他们向相熟的官家娘子探听探听。
正懊丧间,忽有泣声传来,在一派祥和喧嚷的市中显得很是突兀。
风灵循着泣声走了几步,便见有好些人在围看热闹。她探身朝里头一望,一名胡女倒坐在地下,胳膊肘勉强支撑起自己的上半身,一副愁苦的眉目。
此时此刻不宜多理闲事。风灵暗暗告诫自己,转身欲走。可“啪”的一声皮鞭脆响落在她耳中,教她难挪半步。
胡女哭声又起,哀哀求告,说的像是突厥话,又像高昌话,仿佛是说身子不适,求牙子莫再逼她作胡旋舞。
“贱婢躲懒,你不舞,怎有贵人来买?若再装腔作势,便将你径直卖去平康坊妓房,理你身子适不适的,每日皆要侍候人,瞧你如何拿乔。”牙子满口污言秽语地叫骂,随之又落下一鞭。
风灵又回过身,那胡女的样貌与索良音有些相仿,皆是红发雪肤,她不自禁地想起索良音也善作胡旋舞,而今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一时心下不由怜悯大动。
那胡女看来确是带了病容,乏累不堪,眼见那牙子又高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