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闭目听着,唇边的笑容收不住,满溢在面庞上,惹得官媒娘子一再赞许她笑起来有福又好看。
官媒娘子在她肩头轻轻一拍:“这便妥了,娘子瞧瞧。”
先前有那套富贵俗气的嫁衣打底,她大致能料想到那官媒娘子将她妆扮成什么模样。风灵慢慢睁开眼,大铜镜中的年轻妇人仿佛不是自己,她适应了片时,方才勉强认同。
她睁大眼细看了看,整齐干净的圆髻,倒比她想得简洁。因阿幺拦阻,官媒人才未能将所有的头面都往她发髻上挂,只在发髻上对插了三对六枝石榴红镶金簪子,同色的同质地的流苏华胜在她皎月似的额上垂着。
官媒娘子从阿幺手中将嫁衣一样样地接过:浅青的绫罗衫子、间裙,深青色的锦绣罗裙,广袖深衣,一一加在了风灵身上,她从未穿过这样隆重麻烦的衣裙,裹在层层布料之下浑身不自在。
官媒人得了风灵不少赏钱,心间欢快,好听的话自然也多,一面拾掇她腰际的佩环丝绦,一面嬉笑:“娘子莫嫌繁琐,待日后都尉鹰扬加身,虎符鱼配之时,娘子的诰命服制,远比这一身来得繁复。”
阿幺“咯咯”笑出了声,风灵却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拂耽延如今正等着朝中斥责,若非为解救她于贺鲁逼娶的为难中,这一场婚仪其实并不合时宜,官媒人这样的恭维,便更不合时宜了。
穿得了嫁衣,描眉画唇又折腾了一番,日头已西偏,正是通常婚仪将行的时辰。外院青庐前燃起了柏叶,佛奴领着几名部曲在大门口持了竹杖笑闹,金伯打发了机灵的小子往安平坊坊门前去等着人到。
官媒娘子将那遮面的罗扇往她手里一头一塞,抚掌打量着她的新妇妆扮,完满道:“娘子便安心坐在此处,等着都尉前来奠雁迎娶罢。”
天色一点点沉下,外头的严正以待渐渐松懈了少许,再过了一阵,嬉闹调笑声也低了下去,眼瞧着天色将黑,探望的小子已来回跑了七八趟,终是不见拂耽延的身影。
遮面罗扇在风灵手指间转来转去,仿佛这样便能分开心,不去注意屋外暗沉下来的天色,与那迟迟不至的新郎一般。
外院的门上传来“砰砰”的捶门声,众人皆以为是拂耽延终于到了,各自提起精神。金伯一面向部曲们眨着眼,一面去开门。
大门豁然洞开,“噗”地跌进一人来,正是被遣去坊门口探望的小子。他来不及站稳,便急切高喊:“大娘!大娘!”
他身后跟了一匹马,马蹄哒哒止于门前,韩拾郎自马背上翻身下来,一迭声地唤:“姊姊,顾姊姊!”
风灵腾地自榻上站起身,扔开罗扇,顾不上阿幺和官媒人的阻拦,提起层层叠叠的裙裾,便往屋外跑。
天色虽暗,外院却是灯火通明。韩拾郎蓦地一抬头,瞧见新妇子打扮的风灵,站定在原地怔住了,脸上慢慢地显出说不明的忧伤。
“拾郎。”风灵立起眉毛,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绷着紧张,她自控不住,颤声问道:“都尉呢?”
韩拾郎如梦方醒,狠咬了一下嘴唇道:“下半晌都尉正要往这边来时,长安,长安,来人了。”
韩拾郎的官话尚未学好,急切之下愈发说不明白,半官话半高昌话地夹杂着说,急得连连比划。
风灵上前一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定了神,慢慢说。”
韩拾郎深吸了几口气,一板一眼道:“长安使者忽然到了,带了兵部的兵部的什么书,先是将都尉狠狠斥责了一番,我瞧都尉连兵符都递了出去,随后便与我阿爹一同被羁在了房中。都尉命我来告知姊姊,明日一早,兵部来者要将他押回长安。”
风灵顿顿地向后倒退了两步,院子里一片死寂,好半晌,谁也不敢说一个字。青庐前高燃的柏叶火盆突然“剥剥”连响,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这声响惊醒了风灵,她向那青庐和火盆随意一指:“收了。”
又向韩拾郎道:“你且先回去,禀知都尉,便说便说我已得知,请都尉不必挂碍,我自有道理。”
说罢转身回屋,一手高提了裙裾,一手快速地将发髻上的金簪华胜一一拔下。
屋内的官媒娘子还不甚明了究竟发生了何事,便见风灵沉着脸进来,“铛啷啷”几声脆响,一把首饰教她扔在了妆案上。
佛奴在她身后跟了进来,自怀内掏出一枚五两的金饼,塞到官媒人手中:“官娘子辛苦,今日便就此打住,天寒,这钱请官娘子打酒吃。”
官媒娘子也不是个没见识的,懵了一回后,心底也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左不过便是这场姻缘缔结不住了,临奠雁之前,崩散了。
她对风灵还带了几分好感,当下颇为怜惜地望了望她,可惜地低叹一声,向她行了一礼,“顾娘子善自珍重,老身先告辞了。”
风灵正忙乱地脱着嫁衣,回身匆匆屈膝回礼。官媒娘子极有眼力见,自知此时该悄无声息地消失,便在怀中揣好那枚金饼,跟着佛奴出了顾宅大门。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三章 依依送别(一)()
风灵好容易将一身青色的嫁衣剥扯下来,取下各处的首饰钗环,一扭头见阿幺正呆滞地杵在那儿,便吩咐道:“阿幺,莫愣着,快替我收拾行囊匣笥。”
阿幺木木地点头答应,打开大柜子,又手足无措起来:“该要收拾出多少衣裳来?”
风灵探头朝大柜内一望,随意指了几件衣裳:“这些日常的穿用备上几身,多带赶路用的袍靴,家常的衣裙有个三两袭便成。”她一壁指令,一壁自行在妆案的首饰匣内挑出几件素朴得用的钗簪,又将头上的新妇圆髻打散,编结起一条麻花辫斜斜垂在一侧肩膀。
阿幺抖出一袭石青色夹絮窄袖胡袍,一顶卷檐虚帽从衣袍里头滚落出来。风灵瞥眼望去,编结发辫的手指滞在了发丝间。
“阿幺。”她黯声道:“这一身,便在外头搁着罢,我明日可穿。”
阿幺不及搭话,送了官媒娘子回来的佛奴挑帘进屋,一眼正撞上阿幺手中的石青夹袍,听得风灵说明日要穿,他仿佛大吃一惊:“怎将这一身翻了出来?这是要作甚?大娘明日要往何处去?”
风灵飞快地结好了发辫,召了佛奴与阿幺二人来身侧坐,略沉思了一下,正色道:“方才你们也听见了,明日都尉要押送往长安。虽奠雁礼未成,却也是过了五礼的,我岂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就这么走了。”
“我明日便随他同往长安。”风灵杏眼中闪着斩钉截铁的决意:“褫夺官身也好,获罪入狱也罢,莫说是这些,纵然是刀山剑树、龙潭虎穴又何妨,左右我便陪着他一处。”
佛奴张了张口,话语在口中凝结,一句“大娘慎重”临到嘴边,成了一声叹息,一下沉重的点头。看她沉着镇静如此,想来是早已料想好了这一日来临是待要如何,只不过这一日竟是在元日,又是在她的成婚的这一日
默了片刻,他闷声道:“多带钱财,俗语说穷家富路,况且咱们家也不穷,足供得起你在长安摆阔,与人斗富大约也使得。”
风灵破了脸上的沉肃,苦涩地笑了笑。“此一去,究竟如何尚不得知,顾坊的营生却不能断毁在我手中,少不得要你们多尽心操持,纵然不看在我顾氏的份上,总该使那些世代依附的部曲管事们吃饱穿暖”
风灵的眼眶一红,一串眼泪自眼窝中滚落,轻声吸了吸鼻子。
阿幺已然泣不成声,紧攥着一方绢帕不住抹泪。“大娘到什么时候都不肯舍下买卖,如今竟肯舍下,就这么一走了之?”
风灵闷声不语,起身往内室捧来一沓子账册,交至佛奴手中。又从妆案底层的暗屉内取出她惯常用的白玉算筹,一并推到佛奴跟前。一手轻轻摩挲着账册道:“顾坊上下百来号人的营生,便都指靠你了。西州的买**这边更好些,莫要辜负了。”
佛奴眯着眼眶,紧紧收住眼底的肌肉,不教眼中的热意涌出,探手将跟前的算筹又重推了回去:“账册我能暂代着看,可这算筹,是大娘头一天学做买卖时康家阿郎赠的,大娘还是自留着罢,作个念想,到哪儿都不忘商家之本,来往之道。”
风灵的手在账册上僵了僵,稍一犹豫,还是将那副算筹收进小囊内,悬佩在腰际。揉了揉了脸,摆出笑来向阿幺道:“哭什么,不过是去长安瞧瞧,又有何大不了的事。不过是仓促了些,原想等上元那日,好好地将你二人的婚仪办了,热闹过后再走,眼下竟是不能了。好在你那份嫁奁我早已备了交予金伯收着。”
她这么一说,阿幺泣得更凶,抽抽噎噎不得言语。
“佛奴也不是外人,他自小同我一道教养,虽是滑头了些,秉性我却是敢作保的,将你交付予外人我还不能十分放心,交予他,倒是最安妥不过的。”风灵拉起阿幺手中的绢帕,替她擦拭眼泪:“我未能作成新妇子,只望你能安安顺顺地成了礼,去了西州好生襄助佛奴。过个几年,我同阿母说一说,将你们都放了良,好自立门户”
阿幺使劲摇着脑袋,扑在风灵臂弯内:“大娘莫再说,莫再说这些话。阿幺哪儿也不去,也不要什么良籍,只愿跟着大娘。”
“这便是傻话了。”风灵涩涩一笑,轻轻拉开阿幺,“五更鼓前,我便要走了,再一味哭下去,行囊收拾不及,我可当真要一路不顺遂了。”
阿幺的哭声顿小了下去,风灵递了一方干净帕子予她,帕子里头包裹了一件硬物。阿幺接过打开来看,见是一对小小的莹润剔透的羊脂玉掐金丝的耳坠子,做工并不精细,石料却是难得的半透光。
“在莫贺延碛里头捡的小块璞石,闲来自己打磨了一番,原想做得漂亮些赠你,怎奈手笨,倒教我越磨越丑了,你莫嫌它。”风灵报赧道。
阿幺捧了这对耳坠子,一面垂头低泣,一面将自己耳上的一对素银耳珰撸了下来,换上那对小耳坠子,又将素银耳珰按在风灵的手掌中:“我有的,无不是大娘予的,惟这个还算是我自个儿攒下的,大娘拿着,好歹还觉时常在身边服侍。”
主仆二人如同闺中姊妹一般互换过赠礼,阿幺再不能伤感下去,忙忙地起身去收拾行囊,细细地将那些日常所用之物,尽量地精减着收拢起来。
那边风灵同佛奴几乎对坐了大半夜,将沙州的买卖大略盘过一遍,又将西州的情形分说了一回,安排下不少事,虽不能面面俱到,幸而佛一向跟着打理顾坊,熟谙商事,风灵很是放心。
不觉已四更过半,阿幺帮着她换上石青夹袍,将她的发辫打散重又编结了一回,灯火映照着妆镜,铜镜中的面庞与二年多前如出一辙,毫无变化,连得发辫的样式都不曾有变。可风灵的日子已是天翻地覆,外头或还有惊涛骇浪等着她领受。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十四章 依依送别(二)()
“大娘,这便好了。”阿幺轻轻地将发辫搭放在她一侧肩膀,嗫嚅着才说了一句,眼泪又再夺眶而出。
外院火光通明,聚了不少部曲,有马匹低嘶,风灵听得出正是她那匹大宛黑马。
“大娘。”佛奴在门外低低唤道,却只唤了一声,便不闻底下的话。她会意,定是马匹行囊皆备妥了。
风灵自妆镜前站起身,将那顶卷檐虚帽往脑袋上一扣,披上毛斗篷,撇开手便走出屋子。
阿幺跟在她身后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大娘。”
风灵一扭头,冲她笑了笑。
外院部曲们皆见她出来,皆默然肃立,到底是死生一处滚过来的,自有千般不舍。佛奴自金伯手中接过缰绳,把那缰绳在自己手中握了片时,方才横下心递予了风灵:“多顾惜自己一些。”
风灵接过缰绳,粲然一笑:“你几时见我苦过自己?”
佛奴背过脸去,冲她挥了挥手。满院的部曲唤“大娘”声此起彼伏,风灵牵了马,在大门前回过身,含笑欠身拱了拱手:“大伙儿且跟着佛奴好生过日子,来日待我归来,那时咱们还一处走货!”
半人多高的大獒犬在风灵腿上直蹭脑袋,好似也知晓她将要离去一般,“呜呜”地低声哀吠。风灵弯腰以下巴抵了低它硕大的脑袋:“大富乖,好好地等着我回来。”
她再不能停驻一息,转身拉了马跨出大门。
因是年节中的缘故,坊门不曾关闭,整个安平坊沉浸在天明前最为暗沉的时刻中,风灵翻身上了马,坊道上留下一连串马蹄踏过的声响,黑幕中“咯哒咯哒”声显得尤为清脆。直至一路小跑出了安平坊,踏上敦煌城的主道时,她眼中蕴藏了一晚的眼泪才肆意淌了下来,滚热地落在她握缰的手背上。
眼泪淌了一会子,折冲府的灯火就在前头亮着。风灵就着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带慢了马,就在折冲府大门外的一株歪脖子的大胡杨树下站定。
夜寒侵袭,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冷颤,裹紧了身上的翻毛大斗篷。
风声低呜,细沙飞走,在她侧耳听了一个时辰风泣之后,五更早过,天蒙蒙亮起来。
折冲府的朱红大门毫无准备地缓缓洞开,从里头出来的竟不是拂耽延,亦非长安来使,却是齐齐整整列了队的府兵。
府兵列成两队,沿着折冲府外的大道左右分站,长长地列了一溜,风灵为了不教府兵们将她阻挡,不得不提马上前,才到大道边,折冲府大门内走出一个令她心头一跳的身影:略有些褪色的半旧玄色夹袍,窄袖小领衬托着他幞头下的褐发深目。
他身形较身边几人都高大些,故而即便衣着再简便不起眼,也是一眼能见的,风灵坐在大黑马上,顿滞在原地凝望他一步步自门内走出来,他却在门前的石阶上怔住,投过来的视线定定地锁住她,满含了歉疚。
过了片刻,有府兵牵过几匹马来,长安来使共两名,各自得了一匹马,另有两匹给了韩孟和韩拾郎。最后一匹马牵来时,府兵却不将缰绳交予拂耽延。
但见一名府兵屈膝趴伏在马匹一侧,闷头高声道:“请都尉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