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爹说他们要先往营房集结府兵,再自西边的城关出去,姊姊若行动快些,应当来得及。姊姊?”韩拾郎说着晃了晃风灵的胳膊,狠狠心:“姊姊也知都尉此次凶险,总该使他心无牵绊地放手一搏才是。”
风灵突然了悟,这一席话以韩拾郎的年纪,大约还讲不出,一听这口吻,便是韩孟教的,到底还是他更明白拂耽延。她一手撑着地,一手扶住韩拾郎的手臂,扎挣了两下,跌跌撞撞地自地下站起身。阿幺赶忙上前搂住她的腰,助她站稳。
“阿幺。”她咬着后槽牙,用力道:“快替我梳洗更衣。”
阿幺不敢耽搁,一路小跑着先往跨院去准备,留下韩拾郎搀扶着风灵,一步一瘸地跟着过去。
不过一刻钟,阿幺手脚麻利地替她绾起了一个单螺,将散发辫起,从带来的衣物中抖出一袭便于骑行的束腰胡装,净了面,抹了些许花汁子面膏,干干净净地将她推了出去。
韩拾郎早已备好了马,二人一同骑着往西城关赶。
西城关下,果然军兵集结已毕,守城的兵将见是风灵红肿着眼赶来,昨夜的事不胫而走,此时知晓的不在少数,故他们也不来阻她,任由她一路奔上了城墙楼观。
时辰恰好,飞鹰大旗将将从城门洞内出来,霍地在风中展开,大旗后头的便是领兵的拂耽延。
“都尉!”风灵将身子抵在城墙的垛口上,高声喊道。
拂耽延在马上的身子一动,转身仰头望去。恰恰见到一个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容还难看了几分,笑着笑着,眼角又闪动了一下,大约是有泪划过。
他带住马,凝视良久,忽然向她拱手一揖,回身抖开缰绳,打马离去。
“顾姊姊,都尉这是何意?”韩拾郎疑惑不解地问道。
风灵盯着他愈行愈远的背影,抹了抹眼角遮挡视线的眼泪。那一揖的意味,她心底参得明明白白,却说不上来。
所有出征的府兵都已从城门洞下通过,远远的官道上腾起了一片黄尘。风灵泪眼迷蒙中,恍若重见瓜州荒野,他便是从那团风烟黄尘中提马跃出,乍然出现在她危难之际。她耳内“嗡嗡”作响,他低沉哀伤的声音不断地在她脑中厮磨:惟瓜州救你那回,方是我此生最得意的一战。
韩拾郎瞧了瞧身边入了定一般的风灵,小心道:“姊姊,不若去千佛洞,求个平安,总好过在此枯等。”
“为何”风灵动了动唇,恍惚道:“为何只去了半数府兵?”
“姊姊不知?”韩拾郎因跟了韩孟一段日子,对军府内的事所知不少。“若要调动半数以上的府兵出征,须得朝廷颁令,私自出兵等同谋逆。”
风灵倏地转过脸,瞪住他:“当真?”
韩拾郎吃了一惊,点头不迭:“自然是真的,亲耳听阿爹说过。拾郎官话学了不少,虽尚未学好,这几句,还能听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风灵在心内冷得无以复加:贺鲁早知府兵无诏不得倾城而出,算准了拂耽延顶多只能带半数府兵前来,这会儿大约早已胜券稳操,得意地等着他去赴死了罢。
她怒极反笑,一弯菱唇犹如锋利的小弯刃,半是寒凉半是决绝,把身边的韩拾郎唬得不知所措,连声唤她不应。
蓦地,她睁圆了眼,对韩拾郎道:“姊姊带你上阵去杀突厥人,救你阿爹与都尉,你可愿?”
韩拾郎决意投入军帐,本就怀了要与突厥人一战,替大沙碛内惨死的父兄乡亲复仇的决心,怎奈无法编入军籍,韩孟又觉他年纪尚幼,本事尚浅,不允他上战场。风灵的话在他心头狠狠捅了一拳,激得他的心“嗵嗵”猛跳起来,也不想问清缘由,言语不及,只顾一个劲儿地点头。
两人急急忙忙下了城墙,风灵带着韩拾郎火速赶回安平坊。佛奴出来迎她,见她这光景,着实唬了一跳,又看不到阿幺跟着。
风灵跳下马,随手将缰绳抛予佛奴:“阿幺尚在折冲府内,你去带她回来。”
“金伯!金伯!召部曲大院汇集。”
一迭声的吩咐落下,如今人尽皆知外城廓遭屠,个个都提着心。风灵一招呼,未几,部曲们皆在大院内汇集起来。
风灵身形单弱,为不没在部曲们之间不寻,一跃上了大院的矮墙头,将部曲们扫看一圈,定定道:“今日我单问你们一句,我顾坊,往日里待你们如何?”
她的嗓音已然嘶哑,发出的声音里满是破损的悲愤,部曲们皆是一愣,间中有老资历的部曲高声应道:“咱们这些,哪一个不是顾氏的家奴,可七夫人和阿郎慈悲,教咱们日子很是过得,大娘更是从未将咱们当做奴身看待,别家的部曲,同是部曲,哪有不眼红咱们的。冲着这一条,大娘有吩咐只管道来便是。”
一众部曲跟着应和,纷纷催促着风灵快下令。
风灵心头眼眶皆是一热:“前夜突厥贼人阿史那贺鲁屠了外城廓,大家伙大约已知晓。他将壮丁男子枭了首,送至城下,留下妇孺为挟,诱都尉去救,都尉手中并无朝廷出兵的敕令,要救也只得领区区半数府兵前去。”
“那如何救得?指不定还要搭上自身。”有部曲道:“这个情形,摆明了便是贺鲁欲要都尉的性命,不论延都尉去不去,那些妇孺皆不得活的。”
“那些被擒的男丁,倒不若同突厥人拼上一拼,纵然自身难活,好歹该给妇儿争一线生机。”有人愤恼嚷道,外城廓住着的尽是些寒苦的,部曲们虽比他们稍好些,却也能感同身受,更不必说有些还认得那些凿崖画壁的匠人,早在听说外城廓的屠戮时,便已愤然。
风灵强咽下眼泪,忍着咽喉的撕痛:“都尉今早领兵前去了。”
底下肃然寂静,过了片时,老部曲一字一句道:“我这身骨头尚未老透,大娘瞧着可还堪用?”
旋即,众部曲皆振奋起来。
“大娘若要去援都尉,算上我一个!”
“延都尉在瓜州救过咱们性命,现下理应是报还的时候!”
“咱们不懂什么大义大道的,只知大娘是主,理应舍命相护。”
风灵颇为动容,立在矮墙头上,朝底下的部曲们衽敛行了个大礼:“风灵向来不曾拿大伙儿当家仆看待,今日更是无主仆之别,咱们既同战,便是弟兄一场!风灵年纪该向诸位行大礼。”
她行过礼,正瞥见佛奴牵了阿幺回来,二人眼含了泪在人群外仰望她。
风灵请部曲们前去准备,自下了墙头,走到二人跟前。阿幺乍然惊觉自己的手尚在佛奴手里牵着,忽地一羞,慌忙缩回了自己的手。
缩至一半,却教风灵一把拉住:“跟了大娘我这许久,怎还能如此扭捏?非但我是个坦直的性子,连带我身边也必得是爽爽快快的。我且问你,你心里头可有佛奴?”
阿幺的目光无处躲藏,只得看向近旁的金伯。
“你瞧金伯做什么,我只同你问话。”风灵略略有些不耐烦,她要立时便确准了这桩事。
“阿爹说了才作准。”阿幺垂头低声答道,面上的红霞一路延伸至脖颈。
“金伯。”佛奴突然上前,端端正正地向金伯一揖,“金伯瞧我人品心性如何,可愿将阿幺许了我?”
风灵翘了翘唇角,算作一笑,生出了几分快慰:终究是我身边得力的,该果决时丝毫不犹豫。
“佛奴与大娘自小一同受的教养,阿郎与七夫人的教养,我岂有信不过的。”
金伯才刚点了一下头,风灵便将拉着的阿幺的手往佛奴手中一塞:“这事我原早该替你们定下,怨我一向忙着倒疏忽了你们。此间若再不定,恐怕我也不得安心,倘若”风灵顿了顿,鼻腔内又有些梗塞:“倘若这番我回得来,便风风光光地替你们办喜事,若是回不来,阿幺日后依托着你,总还过得”
“大娘说的什么昏话!”佛奴沉下眉头:“你不回来,佛奴决计不成婚。”一旁的阿幺跟着忙不迭地点头。
风灵目光在阿幺与佛奴之间来回一扫,揪然一笑:“随夫得倒是快。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罢向佛奴一摊手:“马还我,还须得往阿兄那儿一趟。”未完待续。
第一百零六章 敦煌城破()
去的路上风灵料定康达智定然会劝她罢手莫理会,甚至会劝她避走西州,或干脆回江南道去。她想了一路的说辞,如何能说服康达智不阻她,且肯将自家部曲借予她带去送死。
到了永宁坊康宅大门前,门前车马群集,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康家的管事一脚从大门里头跨出来,见着风灵亦是一怔,转而喜出望外地上前与她作礼,“顾娘子怎才来,来了便好,正好免去一顿奔劳。阿郎召了各家大贾议事,独缺了顾娘子,快些进去罢。”
风灵小跑着穿过游廊,正厅里已坐了好些叔伯辈的商户,皆是敦煌城内的粟特大贾,康达智平日里随和亲切,此刻在厅堂内正席上坐着,沉肃着脸,倒显出了大半大萨保的威严来。
“大萨保。”风灵跨进厅堂,不自觉地将已到了口边的“阿兄”咽了回去,规规矩矩地唤了声大萨保,作了个礼。
堂内众人皆拿眼来瞧她,眼色中竟透着沉重的期许。
“风灵”康达智站起身来迎她,凝重道:“外城廓你可知晓?”
风灵垂目点点头。
“延都尉今日一早领兵出城,去解救遭羁押的外城廓妇孺,你可知晓?”
风灵将头垂得更低:“我瞧着他去的。”
厅堂内一时无人说话,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隔了几息,她抬起头来,已是泪眼婆娑:“风灵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他去赴死,今日来此,正是要向阿兄借部曲”她一度哽咽得无法再往下说,但时间紧迫,她迫着自己强镇定下,接着道:“阿兄若肯,风灵感激不尽,若是为难,风灵也懂得阿兄的难处,断无死缠烂打的道理,全在阿兄一念之间。”
康达智眼眶微红,干咳了两声,扶住风灵的肩膀:“你这便是见外的话,旁的不必多说,阿兄家部曲一百余人,你悉数领去。”
风灵反倒一怔,不置信地望着康达智。他抿着唇,一掌拍在风灵肩膀上:“盯着我发什么愣,还有那些叔伯们,还不快去谢过他们。”
她恍然大悟,康达智端起大萨保的架势,一早将敦煌城内的大商贾聚于宅中,是为向他们借部曲,但凡敦煌城内排得上号的商贾,谁家没有百八十的部曲。
风灵喜极,又流了两道泪下来,转身逐一向那些大商拜谢。那些人平素看着她巧笑倩兮、八面玲珑地在市坊间游转,当下却是一副楚楚哀戚又坚毅的模样,多少皆有些动容。
原还有人不甚明白拂耽延缘何不求高门望族之女为妻室,偏要同一介女商厮缠一处,及到此时,俱彻悟:这世道名门贵女不少,可在危难之时,敢私募人马前去同他并辔抗敌的,除却她顾风灵一人,世间再无别人。
风灵还要再拜,那些叔伯辈的大商们却不肯再担待。
“世侄女倘要再谢竟是辱没了咱们这些人。”有人领头辞道:“全托赖延都尉,自来了沙州后,商道安稳了多少,那起子吃里扒外的东西慑于都尉威严,再不敢勾结贼匪作乱。咱们靠那条商道养家糊口的,受了都尉这些年的恩惠,心中无不存着感念,无以为报,如今正是时候。”
“是了,咱们粟特人行商,虽讲究利益往来,不肯做蚀本买卖,可哪一个是少了血性的,大义当前,绝不推诿。都尉肯为那一寨的妇孺豁命,我等岂能坐视不理。”
“突厥蛮人今日敢屠了外城廓,明日便要杀进城来也未可说,咱们一家一当,买卖营生,全在此处,此时援手,也替自家谋一线生机。”
“某便是说句偏私的话,延都尉虽从不肯说自家姓氏,单从他的样貌名讳上也瞧得出,是咱们粟特种姓的族人,弃族人于不顾,某却是行不了那等事。”
众人一言一句地抒发了一通,终是康达智皱起眉头抚掌截止道:“咱们莫在此耽搁,交付了各家部曲,使大娘赶去支援方是正理。”
众商户这才散去,康达智不甚放心,一面送她出去,一面叮嘱了一遍又一遍:“万事皆以自个儿性命为要,千万小心。”
风灵辞了康达智,要回安平坊去领出自家的那些部曲。路过索府的大门,她对着紧闭的大门冷冷瞧了一回,暗道:索氏狠毒了都尉,此一番贺鲁能得手,十有**与索氏脱不了干系,只可恨抓不到实证,而今这里头大约正得意着,且容你暂先得意几日,终有索氏号哭之时。
一时,风灵竟然手握了几乎全城的部曲,近六七百人,浩浩荡荡地要出城,被戍守城门的府兵拦截在城门口,不肯放行。
风灵心焦,上前与府兵交涉,府兵却只一个劲儿地要风灵与部曲们稍候片刻。
大约两盏茶的功夫,几驾牛车远远地驱来,到了近前,当首的牛车上跳下一人,一行一跛地向风灵走来,无比懊丧道:“我丁四儿坏了腿,若不然,定然是要跟着都尉一道去的。”他提起拐杖,指向身后的牛车:“部曲们不比府兵,虽有兵刃却无坚甲护身,车上那些甲胄也不知够是不够。”
“丁仓曹”风灵这一日谢过太多人,欠下太多人情,到了此时已不知该如何道谢。
丁四儿笑着摇了摇头,不容她道谢:“顾娘子若果真感念,待凯旋时,都尉追究起私开军仓的责来,还赖顾娘子在都尉跟前多通融通融。”
风灵抿唇挤出一个笑,苦涩与希冀交织,缠得她无法开口。
“都尉是个有福的,能得顾娘子如此待他,丁四儿替他高兴。”丁四儿靠近风灵,眨眨眼低声道,倏地又转身离开,招呼着部曲们来领甲胄。
部曲们均领用穿戴妥了甲胄,虽说是在库房内临时拼凑出的,各色样式皆有,到底好过肉身向刀刃的惨烈。风灵重集了部曲的队伍,守城府兵开了城门,六七百的队伍踏马扬尘,循着拂耽延走的道追去。
距城门最近的一间酒肆内,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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