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孟似有些恼了,将嗓门更拔高了两分,“实证自然有,故来请顾娘子往折冲府一叙”他顿住深吸了口气,咬牙接着道:“阿史那氏予顾娘子的求聘书,自有人见过,其中的缘故,顾娘子自去折冲府说道。”
话音一落,外头一片哗然,众人面面相觑,都似打量生人一般瞧向风灵。
风灵面色僵冷,再不言语。韩孟侧开一步,让出道来,她便垂头走了出去。十数名府兵立刻围上前,将她团团围住,寸步不差地紧跟着她的步伐。
从自家门前至安平坊的坊门,这一路极不好走,周遭围观议论、指指戳戳,说什么的人都有,众人脸上的表情皆十足。
好容易出了安平坊的坊门,转到大道上,迎面直冲过来两人,一个唤“大娘”,一个唤“风灵”。
风灵不必抬头也知道是佛奴和康达智回来了,踏得倒是及时。
佛奴冲至跟前,却被围着风灵的府兵拦开,他只得隔着府兵,一面向后退一面急道:“大娘,大娘!这是怎么说的?才刚进城,眼前便是这一出。”
风灵只望着他摇头,说不上来一句话。
康达智见一旁押送的是韩孟,忙转到他跟前,“韩校尉,这究竟是要作什么?多大的事不能好好说,何必整出这样的阵仗,怪唬人的”
“多大的事”韩孟闭紧了口,只管走路,一眼都不肯去看康达智,一旁瞧热闹的“呵呵”冷笑两声,“自是天大的事,这小娘子好大胆,竟敢勾搭城外的突厥人”
“你且再浑说一句试上一试!”佛奴一改平日的绵软性子,嘶声大吼一声,蹿至搭话的那人跟前,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脖子上暴起了一条粗大的青筋。
“佛奴。”风灵终是抬起了头,无力低唤了一声,“与旁人并不相干,还不快撒手。”
佛奴松开紧拽着的衣裳,不理那人的骂骂咧咧,奋力挤到风灵跟前,红着眼眶伸手去拉她,“大娘,莫急。我这就想法子去。”府兵又上前两名,将他与挤上前的康达智一同推开。
“清者自清,不过是去折冲府问个话,怕甚。且回去等着我。”风灵劝慰佛奴与康达智道。
康达智暂无他法,只得顺应着她点点头。佛奴却是一怔,他仿佛瞧见风灵朝他有意无意地眨了眨眼,一瞬即逝,似乎是他的幻觉一般。
第八十七章 将计就计(三)()
顾、康两宅在焦虑忐忑中过了两日多。
佛奴与康达智将能疏通的环节都寻了个遍,能与折冲府扯上些关联的也都问了一圈,却是一无所获。折冲府仿若水泼不进的岩石,连一丝消息都传不出来。
就在风灵被“请”入折冲府的第三日上,时值正午大市,康家酒肆中来了一人,进门捡了酒肆正中最显眼的一张案坐下。
酒肆中有机灵的酒侍认得那人,正是拂耽延的裨将韩孟。酒侍是个有眼力见的,知晓自己阿郎这两日在为什么事燥乱着,忙跑到后头去找康达智。
康达智一听韩孟到了,顿觉有了希望,赶忙从壶门榻上跳下地,飞快地穿戴齐整了出去见他。
他在店肆后门截住一个小厮,指着韩孟问道:“那人要了什么酒?又要了些什么酒菜?”
小厮想了想道:”不过是一壶寻常的葡萄酿,两样酸藠头这样的下酒小肴,两枚胡饼。”
“换!”康达智低声吩咐道:“酒换最好的毗梨勒,下酒的菜式,予他换成白切羊肉、焖驴肉,胡饼那样的东西莫拿出来显了,若有现成的肉羹汤饼,拿一碗来。”
小厮“哎”了一声,麻利地置办去了,不一会儿功夫,便备齐了韩孟的酒菜。
康达智亲手托捧了放置着酒菜的木盘,揉了揉面颊,打起笑脸,端向韩孟。“韩校尉休沐?”
韩孟正坐着等吃食,乍一见是康达智亲手端了来,忙起身礼让。再一瞧那木盘上,哪一样是自己所要的?心下立时明了,康达智是要向他打探风灵的消息。
他也不推让,笑点了点头,由着康达智笑眯眯地在他对面坐下,亲自将那些吃食一一布在他跟前的食案上。
“康阿郎这是何意?”韩孟瞥向食案,摊手问道。
康达智布下吃食,递上一双筷箸,“韩校尉明白人,某不敢在校尉跟前弄花样,只求校尉略松一松口,将风灵的情形说上一些。”
韩孟略一沉吟,伸手接过筷箸。他肯接筷箸,康达智心口顿时一松,想来是念着旧交情,还肯透些风。
“我说”他重重一叹,痛心疾首道:“顾娘子什么性子,咱们府兵弟兄无人不知的,挺好挺爽利的一个小娘子,长得也俊。只这一回,她怎就犯了糊涂。阿史那氏是什么样的人,也是她能随意招惹的?”
“校尉有所不知,咱们在商道走货,为求个安稳,结交个把姓阿史那的也是寻常,那些都是早已归了唐的。贺鲁那样的逆贼,莫说结交,他不来寻我们就是万吉的了,咱们见了如同见了瘟神,避还来不及,怎会同他有往来。”
康达智拍着腿叹道,他生就的宏亮嗓门,即便可以压低了嗓音,话中提及“阿史那”、“贺鲁”,仍是引得周遭吃酒的人皆支楞起了耳朵。
“这话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韩孟仰头灌了好几大口酒,“得顾娘子自个儿说,还须得看看都尉是否肯信。”
韩孟这话说得真切实在,康达智一时也无话可说,默默地替他空了的酒碗中重新斟满。两人皆无话,康达智一碗碗地斟,韩孟便一碗碗地吃下。不多时,酒气便上了韩孟的脸面,黝黑的脸上蒙了一层红,脸色转成了绛红。
“也罢,也罢。”康达智长吁道:“我虽不知内里究竟是怎么个事,但风灵是什么个心气品性,我这个做阿兄的最清楚不过。说句张狂的,我敢替她作下保,她断断不会行那些龌龊背义之事。只求两桩,一求都尉秉公明察,还风灵个干净名声,二求校尉,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略照拂一二,莫教她吃太多苦才好。”
说罢他又斟满了一碗酒,高举过顶,敬到韩孟跟前。
韩孟面上发烫,眼眶子也不觉发热,忙伸手接过酒碗。“康阿郎何必如此,顾娘子与咱们折冲府也算得是有过命交情的,这一遭事,旁的不敢说,弟兄们哪个不替她着急。”
他仰头痛饮了一回,放下酒碗,抬起衣袖拭了拭唇边残留的酒液,“不瞒康阿郎,眼下倒有个法子,或能救她一救。”
康达智两眼放出了光,周边数人都打起了精神,有意无意地侧听着。
“顾娘子进了折冲府大牢里,不住喊冤,审问之下,她道”韩孟的目光向四周扫过,听壁角的虽有好几个,其中两个,却是听得格外聚精会神,绷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他唇角微微一动,接着向康达智道:“顾娘子的意思,她虽与贺鲁有过些纠葛,却绝无通敌之事。要说通敌,她知晓城中确有人通敌,贺鲁曾亲向她提过。口说无凭,她有实证在手。”
韩孟略压低了声量,倾向康达智,“她说,贺鲁曾托城中通敌之人转赠一件信物予她,玄机便在那信物上。这两日都尉便要差人去搜内宅,若果真能得那信物,找出真正通敌之人,倒能还顾娘子一个清白。”
康达智猛抬起头,脸上闪着掩饰不住的希冀,“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早些找到那信物,也好早些放归了风灵。我这就去知会佛奴,让他帮着找找”
“万万不可!”韩孟低喝道:“方才的话,康阿郎只当不曾听过。搜寻证物的事,折冲府自有道理,为顾娘子清白计,旁人皆不得沾手。按说我多吃了两口酒,多了嘴,这样的话原不该教康阿郎得知,康阿郎莫要为难了某。”
康达智一愣,转念一想直骂自己糊涂,幸得了韩孟的提醒。
韩孟闭口不再提风灵的事,将案上的肉羹汤饼端起,唏哩呼噜地吃了,便要结账。康达智哪里肯收他的钱,两人推让一番,韩孟道了几声“康阿郎破费”,便起身离了店肆,出门时脚下踉跄了两步,似乎真是饮多了些。
不多时,店肆内又有人喊结账,康达智忙不迭地上前招呼,那二人要的吃食酒水大多未动,也不说要拿走,只给了钱便匆匆离去。
第八十八章 大鱼咬饵(一)()
是夜,安平坊敲过闭坊的更鼓,坊正瞧着上夜的差役将坊门闭阖下钥,才安心归去。
坊内的顾宅,因家主出了事,更是显得寂寥沉静。部曲们居住的外院还有灯火响动,风灵的内院则无半点火星子,原还有阿幺睡在内院,风灵不在,内院便只剩了她一人,她不免骇怕,抱了铺盖被褥去外院厢房与她阿母同睡。
坊门既闭,佛奴将内院的屋门、院门一一检视了一遍,亲手落了锁。
时至三更,整个安平坊已沉入一片黑暗,惟有树枝间有几只不安分的夜鸟,咕咕低鸣,扑棱几下翅子,撩起一阵枝叶哗啦的动静。
安平坊内的围墙都不高,不似永宁坊那般山墙高砌。顾宅内院外的墙头上,倏地攀上了一团黑影,倒不费劲。
夜色虽沉,但月光皎洁,那黑影不敢在墙头上多耽搁,深深吸了两口气,便跃下了墙头,一脚踩到了一丛花木中,一个踉跄,惹出了一阵“悉悉索索”的花叶摩挲声。黑影一慌神,蹲在花木间,半晌不敢再动。
过了片时,内院里除了一只游荡的野猫从院子中间蹿过,除此再无旁的动静。黑影小心地从花木间走出,径直摸到了正房门口。那锁虽挂着,却不是什么精巧的锁头,不过是一把寻常的紫铜环锁,略一拨弄,便开了。
黑影回身望望院子,仍旧与方才一般无二,遂大着胆子踏进了屋子。
外头有月色照着,尚有些光亮,屋里却是一片无边无着的黑暗。那闯入的黑衣人半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前行,直摸进风灵的闺室。
月光透过蒙着绢纱的雕花窗棂,洒进来些许,不多不少,刚好能将内室瞧个大致。黑衣人直起腰,在妆案前轻手前脚地翻弄了一遍,除了几个素粉面脂的盒子,并几样不值什么的家常簪钗篦子外,翻不出旁的什么物件来。
摸查了一阵,终是翻到了床榻。床榻最里头设了一排暗格,并列着五个小屉,黑影伸手打开头一个,抓出一把售贩货物的券书来。
他胡乱将那些纸塞了回去,再开第二个,是部曲家仆们的身契、宅子的房契等物,亦非他所求之物。
拉开第三个暗格时,屉内两声细微的“当啷”声,黑衣人心中一喜,忙探手入内,将里头的首饰头面等物一并捧了出来,在月光下细辨。
看了一回,俱是些贵重的首饰,仍是不见他所寻。黑衣人有些丧气,将那些价值颇高的珍宝随意放回屉内,暗叹着去开第四个暗格。
哪知他因心生了气恼,手上气力重了些,第四个暗格“霍”地被他拽开,一只扁扁的小木匣子从里头落了出来,闷声掉在了榻上。
那人捡起小木匣子,借着朦胧细弱的一点亮,翻手打开匣盖。里头垫着几层白绢,正中赫然躺着一支鹿形金簪,在月光下微微发亮。
黑衣人按住狂跳的心口,将那金簪揣入怀中,哆嗦着手脚将小匣子阖上,仍旧放回暗格内,也不忘轻轻掸平榻上教他弄皱的锦褥子,顺着摸进来的方向,一点点又挪回到屋子门边。
他轻轻推开屋门,弓着背退着出了屋子,顺手将屋门带上,因心头的狂喜,一时竟觉得今晚的月色也是极好的,不浓不淡,恰恰好。
待他重新将屋门上的紫铜锁扣上,一回身,整个人却木木地呆在了原地。
一息间,整个小院刷地被点亮,火把、院中的石灯,一齐亮了起来。木阶底下站了一院子手擎火把的兵卒,无人说话,只有火把上的松脂燃烧时发出的“啪啪”声响。
领头的郎将一步步地走来,面色在跃动的火光中阴沉不定。黑衣人双腿止不住地打颤,终于“噗”地坐在了地下,险些顺着木阶滚落下来。
佛奴持了一支火把,不知从哪处快步走了出来,向走来的郎将拱了拱手,“韩校尉辛苦。”一面顺手撤下黑衣人面上的纱帛,故作惊讶道:“索家大公子?深夜造访,怎也不知会小人来招呼?”
瘫坐在地下的,竟不是旁人,正是索庭。
韩孟看着他惶遽的模样,皱了皱眉头,不愿与他搭话,指了阶下的一名府兵。那府兵会意,上前扯住索庭的衣襟,探手入他衣领中掏了两把,摸出一支金簪子来,回身递予了韩孟。
佛奴咬着唇,怒极反笑:“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索公子想要能不得?犯得着三更半夜摸进别家的后宅行偷盗之事么?还是这簪子于你有别一层的深意?”
索庭心灰意冷,心中又是懊恼又是骇怕,整个身子僵冷,身子和脑子都动弹不得,只得任佛奴尽兴地讥讽羞辱。
韩孟收了金簪子,指着索庭,向府兵命道:“捆了带回折冲府。”
便有两名府兵上前,将索庭从地下拽起,三两下捆了个结实。索庭的双腿早已麻木不听使唤,不用说走路,连站也站立不住,府兵便一边一个架住他的胳膊,一路拖拽出去。
且说索庭一时受了惊,懵住了头脑,被府兵架上了囚车,行了一段之后,反倒渐渐清醒了过来。心知这一遭逃脱不掉,进了折冲府,必定要先审过一遍,自己这副身子骨,又不堪受刑,究竟要如何是好。
这一路,他迅速地想了一个又一个应对的籍口,却一个又一个地推翻。末了,他横了横心,决意一味装傻充愣,直至父亲与表兄得了信来搭救。
一支金簪又能作得什么证,即便有顾风灵指证,也只是一家之言,混赖了又能怎的。那半胡都尉,总该顾及柳家情面,谅他也不敢如何。
囚车“吱吱嘎嘎”地开进折冲府时,索庭已静下心气儿,缓缓地又摆出他索家公子的款来。
府兵果然未将他投入牢内,只推着他进了刑牢外的一间厢房。索庭进门抬头望去,拂耽延正负手立在窗边,屋内灯火通明,照在他铁青的沉毅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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