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将他二人轮番瞧了瞧,笑道:“二位可曾听过琉璃王灭释迦种姓的故事?”
两人皆摇头。
玄奘正了正身,娓娓道:“昔年,天竺之琉璃王领军征讨佛陀俗家,释迦族人。佛陀三次于半途拦截劝解,未果,终是灭族。然七日后,琉璃王与其军兵皆坠河而亡,琉璃王身终后堕入阿鼻地狱。你道释迦族人与琉璃王以何因缘身受此难?”
见他问向自己,风灵摇了摇头。
第七十二章 金簪引蛇(一)()
“往昔,有一城曰罗越,时值饥馑之年,米面贵如金,城中之人为活命,便临湖而渔,以求果腹,遭捕食的小鱼不计其数。湖中有一尾大鱼能人语,哀道:我乃水族,非岸上的走兽,何故皆以我为食?众人无言可对,仍将它抓捕上岸,分而食之。其间,渔夫之幼子见大鱼遭利刃分割,甚觉有趣,伸手在硕大的鱼头上敲击三次,以此取乐,却并未食鱼肉。佛谓众弟子:彼时湖中小鱼,托世后成了琉璃王所统之军兵,而那尾大鱼,便是琉璃王的前世。”
玄奘说至此,停了下来,拂耽延仍注目于他,等着他往下讲,风灵却显出了顿悟的神情,缓缓推道:“那些食鱼果腹的罗越人,往生轮转后,便成了释迦族人,因果报应之下全族尽遭琉璃王屠戮。那渔夫幼子,许是佛陀前世,因在鱼头上那三下敲击,才有的后来琉璃王大举进犯的途中,三次劝阻皆未成之果?那琉璃王在剿灭了释迦种姓之后,与兵卒们一同落水而亡那便是说,他们自水族来,回归水中,又重新堕入因果轮回?”
玄奘赞赏地点头笑道:“顾娘子倒是个有慧根的,这便参悟得透透的了,哪里还需贫僧指点什么。”
风灵低头沉吟不语,似懂却不十分明了。她不禁拿眼去瞧拂耽延,但见他沉肃着脸,一动不动地坐着,也不知他是否听得明白。
隔了片时,玄奘法师始终含笑不语,风灵低低叹息一声,“信女终究是凡俗,此事此事仍旧解不通。”
“顾娘子心若明镜台,岂有不通的道理,所谓不通,不过是不愿通罢了。”玄奘脸上的聪慧且慈悲的微笑仿佛一成不变,“各人之间,皆以因果相连,世人俱在这因果的圈子里,无人能跳出脱逃。善因得善果,业障惹恶报。依贫僧所见,延都尉虽不崇奉释教,却是深谙其中道理。如若不然,这新开造的佛窟,缘何而来?”
风灵忽然笑得如释重负,“法师之意,风灵明白了。各人有各人的因果,既有恶因,亦有善因,业果既不可逃,惟广结善缘,多修福报,方能使得业障消弭,可是这个理?”
玄奘点头称是。拂耽延站起身,庄重一揖,“法师教诲,铭记五内,终不敢忘向善之心。还得谢过法师拨冗主持开窟事宜。”说罢便请过玄奘歇息,风灵见状忙也跟着起身告辞。
出得寺庙小院,拂耽延忽慢下步子,回头问道:“我并不笃信佛道,或不在那因果轮回的环上,你实不必多虑多思。”
风灵撇了撇嘴,“你不信,我却信,我忧我的,左右与你不相干的。”
拂耽延面上微微一动,似笑非笑地打量了她一眼,却不说话。沿着山壁上的木栈道走了一阵,风灵在他身后道:“风灵尚有些私事要了,不能相陪,还请都尉先行一步,改日再叙。”
“你家管事来接了。”拂耽延半侧过身,风灵一眼便瞧见急急赶来的佛奴。须臾间,佛奴已小跑至近前,见着拂耽延面上一紧,忙予他行过礼,转向风灵道:“大娘,柳公子柳公子教大富扑了。”
风灵却是不急,挑了挑眉毛,“他倒是急切,可要紧?”仿佛这事全在她意料之中。
“只扑腾了一下子便唤住了,没伤着他,只是跟着他的那些人囔得凶。”佛奴回道。
风灵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身要向拂耽延辞别。拂耽延本欲跟着去,怎奈风灵坚拒不受,又道,“你若去了,便是有官家人从中斡旋,哪里还有我等小民施展的余地?”她意态坚决,拂耽延也只得作罢,任由她去。
“风灵”没走两步,脑后有陌生的唤她名字的声音,她的脸上一下笑开了一朵花。转脸去望,正是拂耽延唤的她,“万事谨慎些,护好自己。”
得他如此关切,风灵心底的欢喜早已沸反盈天,却还强作不在意,草草应了便走。
“延都尉几时改的口,不敬称顾娘子,倒唤起闺名来了?”佛奴憋着笑,支起胳膊肘促狭地捅了捅她,“大娘好生利害,好手段呐”
风灵眼中唇边的笑满溢难抑,抬手反推了他一把,“倒是教你乐得脱了形,仔细教阿幺瞧了去。”继而霎时又正肃起来,“莫顾着顽笑,今日甚是要紧,该布排下的都安排妥了不曾?”
佛奴敛起嬉笑,“大娘放心,今日人到得齐全,合该教咱们得知的,一眼不会漏。”
说话间人墙已在眼前,毕竟是索家的事,寻常百姓尚不敢直勾勾地当街围看,不过三三两两远远地观望,显得这个面墙围得疏阔。
风灵一面朝里走,一面快速地打量里头的情形。她家一名胡人部曲紧拽着拴住大富的铁链,以身将大富同四名咄咄逼人的索家健仆隔开。
索庭着实激动,一面忙不迭地指挥家仆,一面着紧地去看柳爽。倒是在人后立着的柳爽神情甚是悠哉,不像是才刚受了大犬扑袭的,却似在赏看那头“伤”了他的大猎犬。
“对不住,对不住。”风灵提高了音量,脸上堆上了诚挚的笑,快步走上前,“家奴不慎,教柳公子受惊了,风灵在此先赔个不是。”
柳爽从众人身后慢慢踱步出来,肆无忌惮地将风灵上下品评了一番,啧啧道:“顾娘子那日初见,打扮得素简,不想这么一妆扮,原也是个容色风流的。”他走到近前,目光流连在她前胸腰枝上,微微摇头,“只可惜,不大丰腴,少了几根媚骨。”
风灵的面色沉了下来,但终究是忍下了眼前这口气,反也做出鉴赏的样子来,放肆地打量柳爽,“银绣满地绫纹的夹罗袍,羊脂白玉的发冠,镶金钉的蹀躞带,想必柳公子这一身便是长安的作派了,果真时兴。”
她的目光移至他腰间,如同寻常贵公子一般,华美的蹀躞带上悬着佩剑,那佩剑的剑鞘镶金嵌宝,煞是好看,她一望便知这样的剑鞘,根本不便出剑。只怕那剑不过是摆个样子,图个好看罢了,想来他大约也不曾习过武。
她一面歪着脑袋品鉴柳爽的衣着配饰,一面抬手扶了扶发髻上那支颇为惹眼的鹿形金簪。柳爽饶有兴致地微笑倾听,并不见半分恼意。
“柳公子什么作派,也是你能随意品评置喙的?”索庭气势汹汹地冲上前,手中的马鞭指向风灵,“莫讲那些废话,你那家奴纵犬伤人,且先将此事了一了。”
第七十三章 金簪引蛇(二)()
“哎,何苦摆那么大阵势,莫要唬着顾娘子,恶犬伤人,拿了那犬便是了,与顾娘子何干。”柳爽抬起胳膊,虚浮地挡在索庭跟前。
顾坊的人,上至风灵下至部曲家奴,在商队中混迹多年,多凶横嗜血的匪盗不曾见过,此时索庭手中蠢蠢欲动的那支马鞭,与他夸张了的暴戾,落在他们眼中,全然无觉。
风灵暗自好笑,索庭的身子骨单薄,偏还要虚张声势来唬人。
风灵摆了摆手,“索公子说我家大富伤了人,不知当时情形如何,可有人瞧得明白?”
“这还有诈不成?众人皆见了。”索庭气恼地瞪向风灵,“我与柳公子路中遇上你那头大犬,柳公子因识得是头上好的猎犬,不过停下逗顽逗顽,不料你那牵犬的部曲有意不控,教大犬猛扑上前,若非柳公子身手矫捷,此时那手臂不知可还能保下的。依照厩库律,畜产抵人,你便将那犬交付出来,余者一概不咎。”
“恕风灵直言,这便是柳公子的不是了。”风灵谦和地笑了笑,向柳爽屈了屈膝,“索公子既言及律例,大约只顾了前半截子,未将这一条通读。犬只伤人,饲主同罪,不假。然,若有意逗弄戏耍犬只,致使犬失控啮人者如何?索公子可瞧了这一条?”
围观者中,好些人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索庭一怔,随即失了耐心,指着牵犬了部曲,“分明是那贱奴有意放纵,顾娘子该不至为了一名贱奴,一头犬,要行得不偿失的蠢事罢?”
牵犬的胡人部曲突然梗着脖子高声囔了起来,“分明是在扯谎!扯谎!该将他拔舌割唇!”
索庭抖开手中的马鞭,照着那部曲的劈头盖脸甩了过去。忽然,他只觉手腕一麻,下一息马鞭已不在自己手中,又一息,鞭稍带着一股锐风,“啪”地一声在他脚边炸开,将他惊得一下跳开老远。
“他吓傻了,说胡话,索公子也要同他计较?”风灵收回马鞭,“他这胡话,索公子倒也能听明白?”
索庭将将镇定下来,被风灵这么一提,头皮陡然发起紧来,适才只顾着恼怒,竟未留意胡人部曲囔出并非唐人的官话,却是突厥话。
索庭当真是傻了眼,风灵趁势向前逼了一步,压低了声音,“敦煌城内能懂粟特话的唐人不少,能懂突厥话的唐人仿佛屈指可数,风灵算得一个,看来还须算上索公子。风灵识突厥话是为行商,索公子所为何?”
“你说的什么疯话。”索庭的声音透露着他的胆怯。
风灵不理会他毫无底气的低斥,嫣然一笑,抬手将发髻上的鹿形金簪慢慢扶正。索庭顺着她的胳膊抬眼望去,目光触到她发间的金簪,犹如触雷,脸色霎时一片僵白。
“索公子?”风灵柔声唤道,将方才从索庭手中夺过的银柄马鞭递到他眼前,他却呆呆地不知道伸手去接,风灵倒提着马鞭在他眼前晃了几晃,索庭这才猛吸了口气,得了些许意识。
风灵手中的马鞭终是被人接了过去,却非索庭。
柳爽依旧笑得极亲善,几步上前替索庭接过马鞭,“舍弟性子急躁,便是如顾娘子这般的娇娘子也不知道怜惜,多有得罪。说来不过是场误会,全因在下而起,惭愧,惭愧。”
柳爽一面作着揖,一面不着痕迹地将索庭轻轻推了一把,索庭恨恨瞪了风灵一眼,也只得退至柳爽身后,以求淡出风灵的视野。
“在下爱犬,见了上佳的猎犬便迈不动步。偶见了顾娘子的这头猎犬,甚是欢喜,不禁驻足玩赏一番,大约是这犬认生,亦受了惊,难免露齿。好在并无撕咬,便也无事了。”柳爽轻描点写地将前事解了一番,紧接着急转了话锋,面上的笑意也似变了意味,“顾娘子果真难得,好身手亦好心思,倒是将舍弟唬得不轻。他一介纨绔,怎堪这番惊骇。在下先领了他去歇息压惊,后会有期。”
临行又有意无意地将风灵打量了一转,却独独不去瞥她髻上的鹿形金簪。风灵抿唇笑了笑,“既同是爱犬之人,方才风灵冒失一鞭,还望柳公子索公子莫往心里去,情急之下,错手了。”
索庭狠狠地咬牙不言语,柳爽以身遮挡了他,笑呵呵地告辞,片刻功夫,索家的家奴健仆尽数随着索柳二人离去,风灵拂尘似地拍了拍手,亦召拢了自家的人一同离去。
走出老远,风灵的脸上显出些许果不其然的得意,向佛奴赞道:“这差事办得不差,我便说索家与贺鲁有鬼,今日情形看来,果然尽在料算之中。他若心中坦荡,如何一见那鹿形金簪便似丢了魂魄,分明就是认得那金簪子,亦知晓从何而来,便是由他传递入城的也未可知。可万莫教我拿住了他家的错处,若得真凭实据在手,我瞧索氏一族如何再与我为难。”
四散着瞧热闹的人见这边散了场,自然也心满意足地走开去。路边一间两层木楼的小食肆,楼上木栏边,亦有人将这场热闹从头瞧到了尾。此刻事主既散,他若有所思地轻晃着手中的陶碗,忽开口问道:“韩校尉,柳爽当真爱犬?”
一旁陪坐着的韩校尉几乎不假思索地回道:“禀都尉,柳爽虽身无半分技,却极爱猎犬猞猁之类,以往在长安时,但凡是个爱犬的,谁人不知柳府大公子的犬舍比皇家的更齐整,连得当今圣人行猎时,亦向他借过猎犬。”
风灵逞勇,主动迎击柳爽并不在他意料之外,可她探听了柳爽爱犬的消息,以猎犬作诱,将他引来,无端地当街演了这么一出,究竟所为何,他却捉摸不透。从头至尾,瞧不出什么端倪,若必要找出些不寻常之处
那便是她发髻间那支有些惹眼的金簪,她有意显露,索庭一见消了气焰,柳爽分明见着索庭的怪异神色,却刻意不去瞧那簪子。除开这支簪子,再无其他可疑的了。
第七十四章 焉耆王族(一)()
拂耽延仰头一口饮尽陶碗中的粗混的浊酒,脑中总徘徊着风灵曾同他细解过的对索氏通敌的怀疑,彼时他不愿多听,更不愿多说一句,是怕她浑浑噩噩地卷入其中。
通敌是多大的罪,一旦教索氏发觉她有所怀疑,其后果,她这样的良籍平民只怕承受不住。
而今看来,她是铁了心要投身其中,大抵是为了釜底抽薪,扳倒了索柳二人,她与顾坊便都得了活路。
倘或她果真是在刻意显弄那支金簪来试探,那支金簪便是她手握的证据也未可知。
拂耽延将饮尽的陶碗撇在桌上,在碗边留了数枚铜钱,起身下楼。韩孟将投向窗外的目光收回,忙随在他身后下楼,一面低声道:“顾娘子往后怕是要有些麻烦”
出了食肆的门,拂耽延又对着适才风灵所在之处怔了一息,韩孟牵过两人的马来,他接过缰绳翻身上马,“待回营后,你将今日这一出在营中散播出去,她与咱们营中颇有些交情,若有人愿意,你便安排安排,这几日将柳爽与顾坊都盯紧了。”
韩孟忙点头称是,他早有此意,只是未得拂耽延下令,不敢擅作主张。
药师琉璃光如来佛诞过后,拂耽延与风灵同出资的佛窟便凿下了第一锤,“叮叮当当”的凿壁声日夜在千佛洞前回响,匠人忙忙碌碌地造佛像坯胎,平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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