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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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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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也使得,如何又不做?”拂耽延背靠着墙,仰头眯眼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模样。

    “倘只我一人,便依着我的脾气这般做了。可我顾坊那些管事、部曲、仆婢,并他们的家人,哪一个不是指望着我吃饭过活,我纵然是一时泄了愤,终究于事无补。”风灵颓丧地坐回拂耽延身边,“眼下虽说西州的买卖好些,封了沙州的店肆也没甚要紧,但这消息若是传去了西州,当真是”风灵晃了晃脑袋,唉声叹气不敢往下想。

    “既为营生所迫,你又为何不肯服低去求他一求?你不喜索慎进,不喜张伯庸,不也能与他们同席谈笑么?”拂耽延自知问得唐突,不过是借了夜色和这一囊袋龙膏酒的酒劲,比平素越发直白了些。

    风灵也不恼,“我自是不喜他们。他们是官僚士族,我不过是略有几个钱的商人,这天底下官民本就高低有别。莫说我不喜与他们同席,只怕他们也不十分情愿与我共室,不过看在钱帛的份上虚应着。我馈遗奉礼,并不因亲爱交心,只为买卖上的便利,各自原就在不同道上,买卖之外,互不干扰,各守着心知肚明的规矩,大家皆有脸。柳爽却是不同,他持强凌弱惯了,心无法度,践踏为乐,这样的人,并非我赔个笑脸赠些好礼,他便会罢手的,只怕会愈发激起他的恶性,一发不可收拾。先前我也想着息事宁人,可他既不依不饶,我又何苦赶着去让人作践脸面?”

    拂耽延半晌不作声,提起酒囊吞下一大口,抬袖掖过唇角,“在理。难得你年纪不大,想得倒是澄澈。”

    风灵忽然觉察自己所说有些不妥,忙扭身坐到他跟前,纠正道:“延都尉却是与他们不能相提并论的。当日你初至敦煌,索府设宴洗尘,列席的每一位,我皆赠以越锦,越锦之价人皆知之,惟你一人不为所动,却径直充作了军资。彼时,我我”

    一双晶亮的眸子穿透沉重的昏黑,在拂耽延跟前竟是比夜空中的星子更闪耀。许是今夜饮多了烈酒,头脑晕晕乎乎,胸口有不可名状的温暖涌动,他浑不在意她方才说了些什么,只一味注视着她那对黑暗遮盖不住的明澈眸子,脱口问道:“我也是你口中的官僚,亦在他们之列,你是否也不喜与我一处?”

    风灵几乎未加分毫思索,“断然不是。我自是欢喜”一语未尽,猛然醒悟,急急收住口,亏得天色未明,互不能见。

    两人静默了好一阵,风灵耐不得这番尴尬,索性横下心,低声问道:“都尉可喜可愿同风灵在一处?”

    “爷娘新丧,边陲不安,未敢思及这些。”一段难熬的沉默之后,拂耽延长长吐了一口气,带着醇香的酒气拂过她的面庞,风灵咬紧了下唇,一手抠弄着另一只手的掌心,脑中已然空了一大片。

    隔了片刻,她把稳了情绪,忽觉这事哪里不对劲,分明是他先挑起了话,探问她是否心悦于他。她大方承认后,又遭他婉拒,这算什么事?枉她平素机巧善辩,这会子却糊里糊涂教他耍弄了一番。

    她在心里将自己狠狠嘲笑了一番,口中淡然道:“都尉只当风灵饮多了酒,说了一篇昏话罢。大约,大约待天明时分,醒了酒,便什么也记不得了。”

    “我原在长安丁忧居丧未满,圣人一道敕书夺情,称西陲不稳,商道难行,我便来了此地。朝中有人说我出身寒微,阴山驱了东胡后便再无用,被赶来这风沙之地驻守。亦有人说圣人信重我,欲加鹰扬衔,有意遣我来历练建功。这些我浑不在意,横竖皆是份内之事。可我当真从未料想到会在此地识得你”拂耽延黯哑的嗓音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似醉语。

    他突然一手轻抚在风灵的面庞上,手掌中硬茧带出的触感异常清晰,如同在她心头摩挲,“予我些时日,再过半载丁忧期满,西域平定,且我尚存于世,若彼时你还情愿,我必定不相负。”

    “你说什么?再说一回可好?”他的话音虽轻微又带了几分含糊,风灵仍是听得清清楚楚,她却直疑心自己酒气上头迷糊了,忙央着他再讲一回。

    拂耽延却缄口不语,站起身,走到塔外,满天的繁星暗了不少,浓重无边的黑暗褪去了一层,略淡了些,风愈发急了,呜呜地围着塔身呼啸。他重回塔内,往缩在地下的风灵跟前立定:“五更鼓将击,走罢,送你回安平坊。”

第六十八章 否极将反() 
风灵自地下站起身,揉了揉发麻的小腿,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下塔,解了马缰,仍旧是同骑着回去。

    昼夜交替之时最是凉意沁骨,风灵上马时被凉风一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拂耽延跟着跨上了马,随之而来的暖意迅速将她包裹住,似乎是有意靠近她,将自身的体温传予她,却又怕唐突了,小心翼翼地隔了一拳的距离。

    “柳爽那边,你若着实为难,我替你去说个项也使得。”拂耽延在她耳后缓缓道。

    “你莫去!”风灵忽然拔高了声音,震得拂耽延一愣。

    她亦因此呛了一口风,连着打了几个冷嗝,掩着口断断续续道:“此事与你有甚关联?你堂堂一郎将,抗敌卫国才是正经,掺杂进这堆乌糟事中我不愿见。”

    “这便作罢了?你那店肆要如何是好?”

    风灵在黑暗中凉凉一笑:“都尉觉着我是那等老实好欺的?”

    拂耽延不答,心里头同自己道:一言不合犹不肯让半步,几时又肯饶过人。

    “我自有主意,他柳爽不顾身份体面,尽行那卑劣龌蹉之事,左右左右我也非君子,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罢了。如今他暗地使坏,封了我的店肆,横竖无买卖可作,恰好腾出空来与他分辨分辨,难不成这世道还无个是非曲直了”

    “莫再说了,仔细灌了冷风。”拂耽延低声打断她的话,心里暗笑,来时她还是心灰意冷的形容,此时说起话来又是惯常的不依不饶、滔滔不断的架势,可见是纾解开了。

    “都尉?”默了片时,风灵忍不住又开了口,“往后,莫再顾娘子、顾娘子地唤,可能应了我?我阿爹阿母阿兄,连同那两位义兄,皆直唤我闺名。”

    拂耽延忍俊不禁,俯首在她耳后轻微微地笑出了声,“怎就不忘这茬话?我记下了。”湿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朵面颊,淡淡的酒香里还酝着些醉意。

    风灵却是迎着冷风脆声笑起来,“你原是会笑的,亏的女社的小娘子们皆说都尉的脸是石头里琢出来的,生来不会笑。”

    这么一笑,又教冷风呛住,连连打了十来个冷嗝,这才老老实实地闭了口。

    头一声五更鼓在城中鼓楼响起,整个沉睡中的敦煌城微微一颤。虽是一夜未睡,虽是烦事缠身,风灵心头却只有天光将亮的欢悦,那必定会有的喷薄而出的日光,仿若就在五更鼓后头跃跃欲试。

    数声鼓声之后,安平坊的坊门已在眼前,轮值守夜的徭役打着哈欠将坊门拉开,手尚未从门上放下,一骑便带着晨间的清冷从他身旁掠过,正使他醒了神。

    安平坊的顾宅门前,金伯正持着大笤帚低头洒扫,一大清早听见马蹄声在坊道内响起,满怀诧异地抬头望去,探头辨望了好一阵,直到马将至跟前,方才瞧清楚马上之人,这一瞧惊得他掉了手中的大笤帚。

    却见自家小娘子裹在一袭宽大的绫袍中,被人周密地揽在身前,而那人也不是旁人,正是折冲府的都尉。情势显而易见了,这一夜未归,必定是同他一处了。

    风灵瞧着他神色便知不对,正要吩咐他莫声张,却已来不及。金伯慌慌张张地转身回院子,磕磕巴巴偏还大着嗓门唤道:“佛奴佛奴!阿幺!大娘,大娘回来了。”

    “金伯,一清老早瞎嚷什么,仔细搅扰了大娘的觉”佛奴揉着惺忪的眼从院内跨出,迎面正对上从马上下来的风灵,见了鬼似地惊叫一声。“大,大娘,几时出去的?”

    转脸又见拂耽延在马上坐着,心下了然了七八分,上前抱手揖礼,“延都尉。”

    拂耽延漠然地点了下头,拨转了马头便走。

    风灵掩口打了个哈欠,自往里走,金伯捡拾起地下的笤帚,重重地“唉”了几声,跺了跺脚,仍旧一下接一下地洒起了地。

    佛奴呆了一呆,拔腿跟着进了院子,追在风灵身后怨道:“大娘,这话原不该我说,可怨不得金伯叹气,你清白人家的小娘子,如何就能同外男一夜不归。这一路过来,少不得教人瞧见,传了出去传了出去,唉”

    “传了出去如何?”风灵脚下步子不停,口中抢道:“坏了名声,无人敢娶?你几时见我有婚嫁之想?”

    “便是方才。”佛奴反唇相讥道,“我现在拿了铜镜予你照照,满面满眼的桃花,必是动了春思。你再瞧瞧,你身上,那是何人的衣袍?”

    风灵停下脚步,回头瞪了他一眼,“这不是结了?你既说我思嫁,我同所思那人一处,哪里就能让旁人来坏了我的名声?”

    佛奴还待要说,风灵一连串的吩咐便落了下来,“你若是太得闲,即刻去寻长安来人探听探听兵部柳侍郎同江夏王的官司,越仔细越好,悄默声地,切莫张扬出去,探得了速速来教我知晓。另再挑两个机灵得力的,盯着柳爽与索庭。”

    “你可当真是我的祖宗了。”佛奴垮塌着脸,哀求道:“这又是要作什么?他不来招惹你,便是菩萨保佑了,咱们悄悄儿地沉寂几日,待过了这一阵便揭过了,怎的你还要迎头硬抗上去?”

    “你知道什么!”风灵狠声道:“咱们忍让了两回,可见他饶过?这一回我若再不警醒,一味避让,遭他逼死也是活该的。但凡这样的人,手底下必不会干干净净,好好地起起他的底子,看看有什么咱们意想不到的,必得要痛击得他自己罢了手,方能算揭过。”

    佛奴慢慢地点着头,自是觉着十分有理,可心内却一阵阵地忐忑。

    “对了,再多加两人,索慎进与张县令那边,亦松懈不得。”诸事吩咐妥当了,她才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扶着腰要进屋补眠,临进门又加了一句,“莫教阿幺进来吵我,金伯那边,随你拿什么话去搪塞,总不教他再提这一茬便是。”

    佛奴诺诺应下,一面转身出去,一面琢磨着如何应对了外院金伯的仰天忧叹。

第六十九章 开窟典仪(一)() 
贞观一十八年,九月最末的一日,城外千佛洞前的胡杨树林子前所未有地齐齐地成了一片金黄,碎金般地闪耀在强烈的日光之下,好佛者皆道这是佛光浮动。

    敦煌城的百姓倾巢出城,自五更鼓之后便往千佛洞赶。更有些自甘州、瓜州远道赶来的信徒,早几日便在敦煌城内安顿下,只为九月三十千佛洞前的一场盛会。

    沙州守将替麾下阵亡将士开窟造佛,设坛供奉,本就是一桩前所未闻的奇事,偏遇上天竺求佛法一十七年归来的高僧,要亲自主持这开窟的加持仪式,日子就定在九月三十,药师琉璃光如来佛诞这一日。沙州一带信徒众多,传开了去,顿时成了一场盛大的佛会。

    这样的日子,自是女眷最为起兴。康家的夫人隔夜便活拖硬拽地必行要风灵在她家宿了,好次日一早一同出发。风灵拗不过只得带了阿幺宿在了永宁坊。

    果不其然,四更刚过,房门上一阵急叩。风灵只当是康家的婢子来叫,朦朦胧胧中没好气地囔道:“催命也不见这般急的。回你家娘子,这便起身了。”

    房门“嘎吱吱”地被打开,阿幺在外间边打了个哈欠开门歉然道:“米娘子见谅,大娘晨起向来心绪不佳,过一时半刻,待她醒透了便好了。”

    米氏抬腿进屋,嗓音高亮地笑道:“我还道成了顾坊之主便是个老成稳重的了,谁想进了被窝竟还是个孩子,还得人哄着起身。”

    风灵被她这么一搅,已醒了一半。米氏笑眯眯地在榻沿坐下,伸手隔着被衾推了她几把,“你莫怨我没说,折冲府的大门可是半时辰前就大开了,这会子估摸着延都尉都带着人出城了,你还不起?”

    “阿嫂好没正经。大约是天还未亮,还在梦中说胡话呢。”风灵将被衾从脸上拉下,露出一张嬉笑着的脸,倒是全醒了。

    米氏怜惜地拂了拂她姣好的面庞,“开窟的事操持起来可不是顽的,连日来劳累了你,小脸都见尖儿了。个中情意,也不知延都尉领会得了几分。”

    “也未见得全是为他。”风灵下了榻,从阿幺手中接过净面帛帕、揩齿香膏,一样样地摆弄洗漱。

    米氏坐在榻边怔了一会儿,见她要更衣梳妆,登时亮了眼,忙凑到她身边拿起衣裙来比划,亏得风灵过来时只带了寥寥几件衣裙,一阵七手八脚加唠叨劝服之后,玉色、水色、月白的素淡衣裙都被米氏丢在了一旁。

    终是藕色的素面小衫,系了一条明艳的水红色卷草纹银泥襦裙,因天已微寒,外头又加了件菱花半臂。在风灵绝然的推拒下,米氏才罢手未将一领松绿色的帔帛缠上她的手臂。

    风灵站在铜镜前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扭脸再看看身旁大红大绿,穿得很是热闹的米氏,也不觉自己这一身有多晃眼了。

    米氏满意地拉着风灵原地转了一转,越发地得了趣儿,又一把将她按坐在妆镜前,梳髻涂脂,插钗簪花。

    足足大半时辰,风灵闭着眼在妆镜前又睡了过去。直至米氏在她肩头猛拍了一巴掌,将她惊醒,“瞧瞧,瞧瞧,满沙州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人尖儿来。”

    风灵睁开眼,铜镜里头珠玉堆砌的发髻衬着她茫然的脸,教她打从心底里一哆嗦。身边的米氏又从妆匣里挑出一条水晶宝珠掺镶的璎珞圈子来,阿幺与康宅的婢子正满眼佩服地望着她娴熟地往风灵脑袋上堆叠头面。

    风灵慌忙推开米氏的手,“阿嫂再往上加物件,风灵的脖颈可是要受不住了。”

    米氏似乎尤为兴奋,“咯咯”地笑到捂腰。几个回合的避让,风灵终是从头上摘下了一对赤金满地雕花钗,一圈垂了珍珠流苏的华胜,并几枚五瓣散花的小金发钉,露出了一个斜斜的俏皮螺髻,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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