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烟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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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传-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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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灵的目光掠过那些房屋,落在那各坊之间的大小集市上。整个城犹如一个大市,随处可见邸店铺子,一路载货往来的驼队不断,商户呼喝连连。

    她自幼随着阿爹阿母走过不少大小城镇,惟有这座城,早春风沙弥漫,夏季酷热严晒,又极其干旱,却因这店肆林立、买卖不绝的景致,比别处更令她着迷。

    “大娘也不是头一回来,不过这两年不来罢了,怎像头一遭来似的?”阿幺探头在另一侧的窗口望了望,也瞧不出有什么惹眼稀奇之处。

    风灵也不理会,痴痴地望了一路。马车拐进永宁坊中,体面宽阔的大宅渐多起来,又走了一阵,马车“吱呀呀”地停在一座大门最是气派的宅子跟前。

    门前已停了不少车马,几名家仆来回颠颠地小跑,拉马驱车,忙着安置那些骏马大车。风灵唬了一跳,一时猜不透索家究竟要摆什么样的筵席,造出这么大的声势来。

    有家仆上前请了她下车,风灵跟着那家仆从侧面入了府,并未往正院里去,只从一侧花木扶疏的小径拐入了后院。

    那家仆大约是新买进来的,瞧着风灵脸生,便卖弄道:“这宅子格局倒还在其次,草木养得好,亭台水榭还有些看头,人称沙州小江南,在别处怕是瞧不见这般景致。”

    “你也是个少见识的,这是江南道余杭顾家的大娘子,还稀罕什么小江南么?”低柔带笑的话语从小径旁的一丛低矮花木边传出,继而叶影微晃,一名笑吟吟的小娘子从后头转出来,一头浓密的红褐色头发,头顶紧紧扎了个单螺髻,左右各一支赤金镶宝的双股发簪固住,一袭淡黄色的水晶串子在发髻前盘了三匝,最后一匝恰到好处地垂在她饱满白皙的额头上,太阳底下光彩晞晖,衬着那满头曲卷红发煞是夺目。

    风灵目光烁烁,拉起她的手前后上下打量了一番,戏谑道:“哪里来的美人儿,莫不是从我家石窟的壁画上飞下来仙女?”

    “长远未见,昨日又在城门口巴巴地等了你大半日,乍一见你就这般拿人打趣儿,可见你没心没肠惯了的。”艳色的胡人小娘子扑闪了两下浓密的睫毛,涨红了一张面皮细声佯嗔道。

    风灵捂嘴笑了起来,又将她从头瞧到脚,见她胡粉斜红,绛唇黛眉,眉心还贴上了花子。又窄身裹腰的薄衣,上好的绸料,轻飘飘的裙裾上坠了几枚小银铃铛,随身而动,铃声细微清脆,再携了她冰凉的手,风灵脸上的笑慢慢敛了去,“音娘,你这一身可别说是为着迎我的,眼下秋凉,穿得这般单薄……”她转了转眼珠子,眸光一闪,嬉笑重回脸上,“难不成今日有人来相看?那位新到任的折冲都尉……”

    索良音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嘴角,暗暗拽了一把她的手,目光却瞟向风灵身边那名家仆,“口里没一句正经的,再浑说我可不依了。”

    风灵知她性子忸怩,虽觉她今日这番耀目的妆扮有些古怪,却也打住了笑闹。索良音打发了家仆,领着风灵和阿幺往后院去见索府的正经女主人柳夫人。

    江南巨贾顾氏,柳夫人虽早已听人讲得烂熟,却因顾氏夫妇深居简出,不曾有过交往。风灵儿时她倒是见过几回,一则风灵的义兄康达智的宅子正在这永宁坊中,且与索府仅隔着条后巷,她时常过来顽耍。另一则,风灵与索府的庶女索良音自幼结识,一个从无年纪相仿的姊妹相亲,一个是卑贱胡姬所出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合该有这样的机缘,凑做了一对,常顽在一处。

    日前柳夫人从康达智的夫人米氏那处得知,顾家独女将回敦煌来把持顾家在西域的经营时,大吃了一惊,心底难免有一番盘算,便迫不及待地布置下了这一席接风宴,生怕被旁的什么人抢了先机。

    丝绸的营生获利巨大,却不是人人都做得的,向来敦煌城中流水般运往西域诸国的丝绸绢绫大出处只有两处,一是从长安贩卖过来,二便是顾家自江南道运送来。长安来的货色运至敦煌,经了转卖,可得的利已然盘剥过一两层,然顾家依仗着部曲强健善武,只须一次运足三二年的货,径直自江南道原产处将货运来,少了间中盘剥,所获之利皆落入自家钱袋中,干净利落。

    豪族子弟多为官僚,按说商户较之索氏这样的高门大族原有着云泥之别,可那几个巨贾,要究起根底,晒出财资来,情形却又翻了个个儿。

    世间为人,少有不爱财的,故而便是孤高如沙州第一高门大户索氏者,也不得不仰仗一二,间或暗地里促成几桩大买卖的,抑或托赖官中关系走了便利的,少不得也抽几分利来充盈家底。

    这般受豪族在心的巨贾,昭武九姓胡商的大萨保康达智算得上一个,而今要包垄西域丝绸买卖半壁江山的顾风灵也算得上一个。

    柳夫人显然深谙个中道理,一见着风灵便绽出满脸的疼惜,左一声“我的儿”,右一口“好孩子”地唤,仿佛离散重聚的亲母女似的。

    风灵原不大习惯,柳夫人上前拽她的手时,不由自主地想要往后退两步。可转眼瞥见柳夫人身后索家那位尊贵骄矜的嫡女,正虎着脸垂手肃立,不时掀起眼皮朝她飞来一记眼刀,风灵促狭心起,反倒任由柳夫人握了她的手,亲亲热热地与她同坐一席。

    索家嫡女微微鼓起腮帮子,有些气恼地低唤:“阿母!”风灵猜想着自己所坐的席位,大约是她平素的专属,索性娇声一笑,作势轻握了一把柳夫人的手腕,“风灵可不敢冒认了阿母,昭娘姊姊要恼我了。”

    柳夫人掩口笑了几声,指着康达智的夫人米氏道:“快瞧你这妹子的嘴,当真是伶俐不让的,若不是生就了唐人的样貌,与大郎竟像是亲兄妹呢。

    “夫人是不曾见过风灵亲阿兄的品貌,岂是我家那粗粝货可胡乱攀亲的。”米夫人挥了挥手中的绢帕,伶牙俐齿地接了话,惹得一众作陪的夫人小娘子们皆掩口转脸地笑了起来。

    风灵一面在柳夫人身侧坐下,一面跟着一同笑了一回,眼波流转间却见柳夫人斜斜地向索良昭递去一个责备的眼神,索良昭紧抿了嘴,狠狠地剜了风灵一眼,欲言又止地坐回了靠边的一张席案前。

    自小跋扈张扬的索氏嫡女,今日一反常态地着了一身素净衣裙,简练的发饰,比阿幺尚素淡了几分,竟还肯吞下暗亏。

    倒是卑微不争,惯受索良昭欺辱的庶女通体华贵,妆扮得如同一朵盛放的鲜花。风灵愈来愈觉得不对劲,又怕是自己多心。悄悄四下环顾一周,恰见索良音那胡姬生母曹氏,正眉眼不展地独坐僻静角落的一席,心下几乎能肯定其中必有古怪。

    说笑了一阵,几名提着食盒的婢子鱼贯而来。女眷的筵席就设在园子里的一间宽敞亭子里头,日间阳光甚好,并不觉冷意,且有秋菊红叶可赏,不失风雅意趣。

    待女眷们相互轮着敬了一圈酒,风灵命阿幺取出带来的桃花面脂,一一分送了,年轻的小娘子们围着风灵听她细说江都时下盛行的妆容,辈分高些的夫人们则含笑合议各家儿女间的事。

    园子东边忽远远传来几声笑,风灵循声望去,原是东面另一处小园子内阁子的窗尽开了,男客们皆在那阁子内吃酒谈笑。

    那阁子两层高,朱栏画栋,与女眷们所在的园子仅隔了一道矮墙,有几名男客有意无意地俯瞰过来,这边女眷们的情形当能瞧得清清楚楚。

    风灵正诧异着索家宴客的怪异布置,身上的帔帛突然被轻扯了两下,回头见身边的阿幺正冲她递眼色,她扫看一眼别的小娘子们,她们仍旧低头说着自己的话,这样清晰的笑声似乎谁都未听见,也不知矮墙那边阁子里头有人正在瞧向这边。

    再细看各人的形态,显然较之方才矜持了不少,有一两个羞怯的甚至微微红了脸。

    忽然间,风灵恍然大悟,果真是有人在相看,却不知是谁人,在相看哪一个。

第六章 无姓都尉(二)() 
“我瞧着音娘的身姿模样,竟是一年盛过一年,她们姊妹里头,便属她容色最好,曹娘子好福气。音娘的胡旋舞,可是学成了?”一位风灵不认得的夫人笑眯眯地侧过身子,亲热地问向角落里头沉默不语的胡姬。

    曹氏楞了一愣,低眉顺眼地回道:“她哪里能同昭娘比,夫人谬赞了。舞也舞得不成个样子。”

    那位夫人却不容曹氏自谦,“谁不知道音娘得了曹娘子真传,那一手琵琶箜篌奏得甚美。再说胡旋拓枝,浑脱舞,浴佛节那日在千佛洞外设乐奉佛,音娘那一舞,可叫全城的人瞪裂了眼眶。”

    “阿曹何必藏拙。”柳夫人干笑了两声,亦侧头看去。风灵就坐在她身旁,她眼中的凌厉一目了然,逼视之下,曹氏若有似无地瑟缩了一下。

    “夫人既想看,音娘便厚着脸皮献丑了。”碎碎的一阵银铃响动,索良音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绸裙,向曹氏微微一颔首,似在安抚。

    风灵在一旁瞧得真切,想是音娘生怕曹氏受柳夫人责难,索性挺身而出,又或是说,柳夫人拿曹氏为胁,迫得音娘不得不舞。

    事态至此,风灵脑中已一片清明,今日被人相看的,正是索良音,只是不知对方是何人。

    风灵忍不住又抬头遥望了一眼那两层楼的阁子,倚窗而坐的有三人,家主索慎进正与一突厥人打扮的贵气男子交头低语,另一人只露出半侧宽阔的肩背,瞧不真切。

    在她猜测相看之人的当口,席间已琵琶撩拨羯鼓阵阵,风灵将目光自那边的阁子移回来,只见索良音婷婷地立在席中空处的一张圆毡毯上,拈起十指尖尖的素手,轻移纤腰,缓缓起舞。

    席间寂静一片,时不时有人发出轻轻的倒吸气声,风灵虽不是头一回见索良音跳舞,不禁也失了失神。每每她一起舞,整个人便似脱胎换骨了一般,浑身的曲折委婉中仿若另有一种坚定,哪里还有丝毫平素里怯懦小心的影子。

    风灵偶一扭头,忽见边角席上的曹氏向阁子快速地遥望了一眼,又冲她点了点头,她疑心自己看花了眼,也转头望那阁子,雕花窗边不知何时多出了几个身影,再回过脸来,席上已不见了曹氏。

    风灵略略地扫视一圈,席间众人俱凝神观舞,无暇他顾,于是她悄悄站起身,没入距离自己最近的小径。

    柳夫人骤然发觉时,已再寻不到她半分人影。“你家大娘怎不见?”柳夫人蹙起眉问向侍立一侧的阿幺。

    阿幺正痴瞧着索良音的舞姿,冷不防被问话,惊了一跳,四下环顾,茫然地摇摇头,“并不曾同婢子说去处,想是”

    柳夫人目光投回索良音身上,显见心思并不在风灵那边,“罢了罢了。”

    风灵沿着幽径行至矮墙边,果见曹氏在挨墙根边立着,满脸的焦急,见风灵前来,忙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风灵,好孩子,瞧在阿音自小同你好的份上,万要救她一救”曹氏的嗓子里含着泪音,言语哽塞不清。

    “曹娘子莫急,慢慢说。”风灵反握住她颤抖的手,温言安慰。

    曹氏用力深吸了几口气,勉强算是稳下,“今日阿郎请了右监门大将军前来相看阿音,她这一舞之后,这桩事怕是,怕是便要成了。”

    幽径那一边的羯鼓的节拍已急如骤雨,想来索良音的舞步也该是急转如飞了。

    “右监门大将军,可是统帅处月处密两部的阿史那弥射?”风灵迟疑了一息,又道:“依我瞧,这未必不是个好去处。曹娘子请细想,音娘在敦煌城内婚配,能配怎样的人家?若随阿史那弥射去了,好歹也是个可敦不是”

    话未说完,便叫曹氏急急打断,“若真能做个可敦,我也是一百个愿意。她父亲的意思,是是将她送予阿史那弥射,充作舞姬。”她的眼泪顺着脸庞滑下,热热地落到风灵手背上,异色的眼眸中盛满了哀求。

    “啊?”风灵脑中一声轰响,“曹娘子暂先回席,我且尽力试试。”放下她的手,甩开步便往矮墙那一头,通往隔壁园子的拱门走去,一路心中冷笑不止,怨不得柳夫人不许索良昭出头招摇,原是为了这个缘故。

    家仆进来向索慎进禀报顾家小娘子求见时,索良音正在一块羊毛圆毡上急速旋转,轻软的绸裙随着身子的飞旋,怒放出一朵浓丽灼烈的花。几位男客正在窗边眺望,毕竟女眷相聚,却也不好失礼直盯着瞧。

    恰索慎进身边的华服突厥男子正处于这瞧与不瞧的两难境地,听见家仆的禀报,趁势将视线从窗外收回,笑道:“索阿郎又有客至了。”

    索慎进怔了一怔,心内暗叫不好,阿史那弥射鲜少来敦煌城,错过了今日,下一回还不知要待到何时,这商家女早不来晚不来,偏挑了这当口。心中虽怨,面上却显不得,索慎进无奈地端出笑脸,命家仆将风灵请进来。

    阁子内的男客见状闻言也只得各自坐回席案后。此地商贾云集,邸店遍地,有个把女子行商原不足为奇,但索家向来一副簪缨清贵的姿态,各处规矩做得极到位。

    也不必索慎进吩咐,听见有女客要进来,两名家仆自去抬了一架薄绢单幅的屏障来,好将女客与在座的男客隔开,不叫人将女子的面容全看了去。

    风灵在家仆的引领下缓步走入阁子,迎面赫然一架在薄绢上绘了药师经变图的屏障,不禁微微皱了皱眉,这样的人家最爱摆弄这些劳什子,显弄高贵。将各人的眉目脸面皆遮挡了去,这还能瞧出什么山水来。

    她跨前一步,隔着屏障盈盈屈膝,“诸位阿郎,风灵在此见礼了。”

    索慎进知她是康达智的义妹,年纪虽长,却没脸端长辈架子,方要起身客套,却听她脆声道:“风灵在此既算得是晚辈,亦是个商客,日后少不得要仰仗各位阿郎。隔着个屏障,倒显得晚辈不尊重,且为商不诚,不若请索阿郎撤去屏障。”

    索慎进因风灵打断了他向阿史那弥射引荐自家女儿的筹划,心头原就不快,听她这般不拘礼数,自更是不喜。

    偏阿史那弥射在他身边低声笑道:“这位小娘子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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