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曲们正在大院内习练,佛奴拳脚不通,闲坐一旁督视,领头的老部曲见风灵进来,忙一声吆喝,震得一众部曲皆提起了十分的精神,将拳脚挥踢得唬唬作响。
风灵在佛奴身旁拣了个空儿坐下,将胡饼叼在齿间,腾出双手连连抚掌,口中含着胡饼含糊不清地道了几声“好”。瞧着兴起,她随后将胡饼甩给了佛奴,跳下场过几招,不消一会儿,鬓边散碎发丝落了出来,袍裾沾了一层细黄土。
正尽兴,金伯从正中小院气吁吁地小跑来,冲她挥手。“大娘,大娘莫要耍了,折冲府的韩校尉来了。”
风灵倏地收了势,到底是送来了,究竟何为“助力的”,这个疑惑纠缠了她许久,此刻便要知晓,她心头急切,顾不得整妆,撂话予那些部曲:“大伙儿先练着,我去去便回。”说罢提起袍裾,一路小跑着往中间会客的小院去。
待她见着韩校尉时,几乎惊愣得忘记了喘气儿。
韩校尉见着她,亦是傻了眼,从未见过这样的闺阁女儿家:米白的镶边胡女裙袍,袍子上黄尘斑驳,前襟还沾着胡饼上掉落的芝麻粒儿眉目倒是清俊水灵得如同江南的水中莲,却不梳发髻,只将一把厚密的乌发编结成一条大辫子斜斜地垂搭在一侧肩头,两鬓碎发散乱,还张着口瞪着眼,风仪全无。
韩校尉的唇边逸过一丝讥笑,男子如此不修边幅尚且受人诟病,何况是十**岁正当妙龄的女儿家,也不知这家的父母如何教养的女儿。
“呜呜”几声低呜打破了风灵与韩校尉之间的怔忪,风灵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一步,抬头望向韩校尉:“这这是”
韩校尉猛回过神,将手中的玄铁链子有皮革把手的一段递向风灵,一头近半人高的狼青色大猎犬不耐烦地在原地踏了踏腿,摇头晃脑地“呜呜”叫唤。
“这是西疆山地里顶好的猎犬,能捕猎山地岩羊,能咬死数只饥狼,西疆的胡人视若珍宝,统共也就得了这一头崽,都尉特吩咐要予顾娘子送来,若遇上强敌,也好有个依傍助力。”韩校尉丝毫不隐藏口气中的不甘与不服,见风灵犹豫着不接链子,更是将脸一丢,“顾娘子莫不是是嫌它?”
拂耽延口中的助力,竟然指的是它。风灵心底苦笑一声,面上赔上诚挚的笑容,伸手接过链子,“怎会嫌它,这样好的猎犬,求也求不来。有劳韩校尉跑这一趟,回去还请替我谢过你家都尉。”
韩校尉因拂耽延将这头猎犬赠与了风灵,心里头老大不痛快,既送了犬,也不愿与风灵多话,转身带着恼意大步走了。
佛奴从后头追来,乍一见这猎犬,唬了一跳,慌忙往后躲让了两步,引得那犬“嗷呜”一声低吼,若非风灵牵着铁链的手上加了力道,非即刻扑上去不成。
佛奴竖起了眉头,“这犬倒像是延都尉送的礼,同他一般,皆是生人勿近的脾性。”
从大院赶来瞧热闹的部曲们浑声大笑起来,部曲中有一名可萨族人,扬声道:“这是咱们族里大犬,可难得得紧,春夏牧羊可守卫驱赶羊群,秋冬落雪后可深入折罗曼山行猎。这头还是幼崽,再长七八个月,待骨骼长成了,几乎同小马一般大。大娘亲手调养了,日后认了主,一根筋儿认到底,忠勇无比呵。”
风灵惊异地细细打量跟前的大犬,这么说来倒真是宝了。转念一琢磨,他顾虑她同人交手时不敌吃亏,故送了个护卫来?难不成这便是他关切自己的行径?
风灵的脸上渐溢满了心满意足的笑容,管他是什么行径,管他什么突兀的心思,左右他心里能存着她,便足矣叫她满心欢喜。且不论怎么说,他头一遭赠她的礼,她该刻骨铭记着。
再看看跟前这呆头呆脑的大家伙,焦虑地原地打着转,跃跃欲试地往前跳蹿,凶神恶煞此刻落在风灵眼中只怕也成了惹人怜爱的小模样了。
佛奴还在耳边絮絮地埋怨:“哪有这样送礼的,必得要送头牲畜来,那也该送只猞猁来,行猎玩赏皆可,也金贵些,岂有送人呆笨大犬的,还生得生得说不好是狰狞还是呆蠢”
“哪里就狰狞呆蠢了?”风灵朝他横去一眼,“我瞧着却是极好的,常言道,狗来富猫来穷,咱们做买卖讨营生的,不就是要求个大富么?”
她忽地眉开眼笑,附身摸了摸那大犬的顶毛,“咱们就叫大富,替我招财进宝,可好?”
那大犬又“呜呜”地低唤几声,竟是极乖顺地在她腿边蹭了蹭脑袋。风灵得意地呵呵笑起来,“乖大富,咱们且先洗一洗去,在我家可不比府兵营,必得体体面面的。”
她一面说着一面牵着大犬往她那院子去,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部曲。佛奴左右望望,惘然道:“方才,韩校尉说,这犬是用作戍卫防护的,还是招财进宝的?”
部曲们吃吃笑开,各自散去,重回大院习练。惟佛奴挑眉僵立在原处,风灵于拂耽延的那些心思,她未打算瞒藏,亦未挑明,部曲们不能察,他却瞧得真切分明。不同于米氏和康达智的欣喜,佛奴的心头冒出了一层淡淡的祸福难辨的意味来。
第五十三章 黄雀在后(一)()
且说自得了猎犬大富,风灵足欢喜了好一阵。每日早起,照着那可萨部族的部曲的指点,亲手将糜子面拌成半干的疙瘩,掺了生羊肉,剁开的大骨,搅弄成一大盆子,饲喂大富。
日间往店肆中去时,也拴上生铁链子,一同带去,散在店肆后的院子里。她翻看账目久了,眼眶酸胀,便至院中与大富戏耍一番,闭市后再一同归家,终日不离。偶也带着往城郊胡杨林中去,仍由它撒开腿欢跑,与树叶花草作耍,沾一身草汁叶瓣。
不过三月余,那猎犬的身架果然日日长发,越发的高大起来,模样虽憨笨,却极通人性,旁人再唤不来它,惟认定了风灵。
平常若见了风灵与部曲交手试练,必定“訇訇”嗷叫,叫声低沉慑人,竭力要往上扑。直至有一回险些扯脱了脖颈上的链子,风灵这才不敢当它面与人试练。
这一日晌午,风灵因接了西州店铺管事来的账目簿册,正于铺面后头的屋内翻阅测算。
西州店肆开设以来,一面在西州市集中收购充作货资的布帛,一面加紧运送了些丝绸佳品过去,布帛绸锦,一应货品也齐全起来。加之西州有安西都护府的震慑,地界安稳,生意很是做得。三月之内的收利,已赶上她在沙州敦煌城内一年的利了。
算过这一笔账,风灵心下松快,她一把推开案上的白玉镶银的算筹,摊开四肢,舒展了一下腰背,有丰厚的进账这桩事叫她心花怒放。
舒罢筋骨,她散腿而坐,上半身整个趴伏在案上,脑中有个念头蠢蠢欲动,想着要寻个什么由头去一趟府兵营才好。
几日前折冲府出兵剿了一处匪患,听闻斩杀了匪寇近百人,虽道是大获全胜,只那丁队正负了伤,佛奴去打听了消息,说是好几日都下不了地。
春日里混在府兵队伍中往西州走了一遭,一路受丁队正照拂不少,如今他又负伤,若不能前去望探望探,风灵心底里如何也过不去。
另,她同拂耽延说道过敦煌城内有人通敌一事,也不知他摸查得如何了,即便他不会同她说那些个军中机要,能得见他人,也是好的。
无奈府兵营的把守,她见识过,只怕是连鸟雀也飞不过去。风灵哀叹一声,索性仰面在壶门矮榻上躺着,抓了一根算筹在手中把玩。
“大娘,音娘来探你。”阿幺在屋外院内唤道。
风灵一骨碌坐起身,推开直条纹的木窗,探头出去:“直管进来便是,又不是外人,还行什么通报。”
“音娘是骇怕大富。”阿幺在院子正中站着吆喝,后头跟着索良音迟疑着不肯进来。
风灵偏头一望,果然大富跳蹿着想要扑向前。她忙趿了绣锦丝履,出门亲接她入内。
出得门她才瞧见,索良音的面色有些不太对劲,她仿佛急行了一段路,额角冒汗,气息未匀,饱满的胸脯剧烈地起伏着,还不时回头向身后张望。显然她所惧怕的并不止大富。
见她如此,风灵脑中闪过那借酒撒疯的高贵“表兄”,眉心一紧,加快了几步,行至她身边。“这慌里慌张的,是要唱哪出?”风灵一手拉起她的手腕,一手指着大富挥了挥手,示意它后退,大富听话地向后退了一步,重新趴回青石砖上。“走,随我回屋里吃口茶,好好儿定一定。”
索良音的脚定在了地面,甩了甩被风灵握住的手,“风灵,我长话短说,你听着便好。今儿一清早,阿兄说要往大市中来办事,也不知怎的就讲起了你家的布肆。不提倒还罢了,这一提正应了表兄的心思。我那阿兄你是知晓的,三言两语便将表兄撺掇了起来,两人合计着要来你店肆中转转。我恰在他院外过,听了一耳,便赶在他们出门前先跑了出来,幸而比他二人快了一程”
突然大富倏地蹿了起来,冲着前头店肆通往后院的门闷声低吼了几声,把阿幺与索良音都唬了一跳。
一条人影风风火火地跑进来,风灵定神一瞧,原是城外千佛洞的画师未生。不知是因紧张还是焦急,他面皮发红,促道:“音娘快些,索公子与柳公子骑着马过来了。”
索良音慌了手脚,抖着嗓音喃喃自语道:“怎来的这么快这么快”
“音娘,音娘!你莫慌张,听我说。”风灵晃了晃她的肩膀,稳声道:“你报信予我知,我心中有底,自会应对。眼下你从前头出去已然来不及,我这院子后头有角门,你们悄没声息地从角门出去。”
说罢她又转向未生,将角门的位置指予他看:“未生,你好生护着音娘出去,送她归家,莫要理会我这儿的动静。”
未生点点头,引着索良音急冲冲地往角门出去。
佛奴闻讯而来,他因听风灵同他讲过康家洗儿宴那日的情形,心知索、柳二人来意不善,此时后背额头冒汗如雨,“大娘,咱们,咱们闭了店,暂避避?”
风灵耸耸肩,淡然一笑,“躲得一时,却躲不了一世。他要来便来,我这店肆本就是开门迎客的,正当营生,规矩行商,青天白日下,他还能罔顾王法,打砸了不成?”
那日拂耽延在康宅偏院打发了柳爽时,风灵在竹帘子后头听了壁脚,虽不知柳爽究竟为何来的沙州,从拂耽延的话中大致能臆测出,他来沙州绝非走亲访友,却是为避事儿来的。柳侍郎动怒要将他投入府兵营熬磨,可见所犯之事不算小。
风灵依此推断他今日前来不过是为了扳回些颜面,长安的祸事未了,打量他也不敢太过肆意妄为。他终究是个显贵的,还不至弃脸面于不顾,当众欺辱一平头女子。只须小心应对了,顺势递个台阶予他下,再好言奉承两句,皆大欢喜,大约此事便算是揭过了。
既拿定了主意,风灵聚了聚神,不慌不忙地整了整头面衣衫,吩咐阿幺去将煮茶、梅浆、精细糕点等招待之物各备上一些。转眼间,管事来传话,报索、柳二位公子进得店肆。
她深深吸了口气,堆起惯常商人所有的谦恭诚笃的笑容,跨步迎了出去。
第五十四章 黄雀在后(二)()
“索公子安好,风灵见礼了。”风灵屈膝作了礼,抬头时一脸的笑径直对上索庭的生冷脸,犹如一团冰雪拍在了火笼上。
相较于索庭的冷傲僵硬,柳爽春风和煦的笑声更叫风灵胸口发紧。
风灵欲要屈膝行礼,他却虚扶着不让,口中忙着赞道:“顾娘子端的是精干,好大一副买卖拿捏于股掌之中。”不容风灵谦让,他又拈起陈列出的一匹锦,啧啧道:“顾家销出关去的丝绸锦帛果真名不虚传,当得起软金之誉。”不见分毫寻仇刁难的意味。
他这是有备而来。风灵同自己道,我家向来只在西陲经营,从不在长安做买卖,他久居长安,“软金”的诨号不过是西域的行商们说着顽的,他又从何处得知。若说起越锦,还颇有些名声在外。他倘或为越锦而来,库房内倒是还有两匹,若给了他,或能熄一时之事,却不免惹得勒索不绝。
店肆内原本无人,索、柳二人大张旗鼓地进了市集,引来不少人注目,又前呼后拥地进了风灵的店肆,当下几乎召来了小半市集的人瞧热闹。
眼见着店肆外涌动的人越来越多,风灵怎能再容他二人于店肆内招摇。她扬起唇角,万般客套:“柳公子,索公子,这大热的天,莫要站着说话,还请移步后院雅室歇息,有甚要看要寻的,只管吩咐来,我命人取了来予二位公子过目便是。”
“哎,顾娘子不必劳神款待。”柳爽摆手笑道:“也不是什么紧要事,在下乍到沙州,未带什么见礼予姑母表妹们,很是不该,今日得闲,想着来置办些好料权当赠礼。放眼整个沙州,在下不光顾顾娘子的店铺,还能往哪儿去采买?这便来叨扰了。”
话说的彬彬有礼滴水不漏,店外一众人跟着点头不迭,皆低声应和:“这话不假,顾家的丝绸彩锦,再挑不出错来。”“是了,是了,长安的新装顾坊的锦,不是浪得的虚名”
柳爽笑容和煦:“看来今日这一遭走得极对。”
才过七夕,天仍暑热,可风灵只觉丝丝阴寒萦绕,明知他不存好意,却闹不清他究竟意欲何为。
柳爽在店铺内负手悠然转了一圈,随手指点了几样寻常料子。风灵忙唤佛奴:“柳公子看上的那几样,瞧见不曾?快取下来好生包裹了。”
“顾娘子误会了。”柳爽谦和地笑道:“那几样不必,余下的在下皆要了。”
佛奴的手臂僵在了半空,管事惊得张大了口却不敢出声,风灵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店外“嗡”地一声似捅开了蜂窝。
柳爽向后一扬手,开怀大笑:“顾娘子可是怕货资空悬?大可不必,大可不必。在下从不赊欠挂账。”
他身后长随自怀中取了一只锦囊出来,恭恭敬敬地递到他跟前。柳爽掂了掂锦囊,挥手便抛向风灵。“这里头是五十金,可还够?若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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