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至家中,已近闭坊时分,佛奴正在前院焦急候着,见风灵提着裙裾从车上跳下,他疾步至她跟前。“有一行商队,十余人上下,部曲不足,商队萨保道,若大娘能出十名部曲,便可同行。”
风灵一面大步朝内院走一面快语道:“他倒是好盘算,若能出十人,我便自己走了,要同他搭什么伙。这一趟不运送货什,也不做什么买卖,本无利可图,哪里来的利钱分予咱们家那些部曲,总不能叫他们白跑。更不必说十人一路的花销,倘途中出些幺蛾子,再折了我几名部曲,这笔帐该如何算?”
“我哪里就糊涂成这样,连这笔帐都算不来过来?这不是着急要走么,总得亏折点儿。”佛奴小跑着跟在后头,苦着脸劝道。
“却也未必要亏折。”风灵停下步子,简短地答道,却不想多作解释,“且看今夜情形,莫要四处乱窜,在家中等着我消息。”
第三十一章 移花接木(二)()
天边余光收尽,张府后墙外一株高大的老枣树,悄无声息地攀上了一团纤小的黑影,如同一只夜出的猫。
黑影在老枣树上蹲了片刻,朝张府内四下巡望了两圈,身形凝滞了半晌。
初露的月光洒在张府内,与府内灯火交相辉映,亭台楼阁,曲径游廊,皆被照得清晰分明。
风灵在树上半露了脸,犯难地观望了良久,张府一切井然有序,仆婢小厮往来如常,瞧不出哪处有异常,哪处有军兵巡防。
她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又一遍,如若自树上借力跃入张府,悄悄地逐一摸查,多费些功夫,大约也能寻出阿史那弥射的居所。
然弥射重创未愈,自进入沙州地界,便由沙州府兵接管了他的一应卫戍事务,弃驿馆而取张府,许是为了避开闲杂人等。
此刻府内面上瞧着越是沉寂安然,戍守便越慎密,偌大的张府内,必然有暗哨,若跃入府内,东摸西窜的,难免被暗哨逮到,介时纠缠不清起来,得不偿失。
正为难间,忽见靠近藏身大枣树的东南隅小院人影晃动,从屋子里走出个大嗓门的婆子,一壁退出一壁高声应答:“大娘子请留步,老身可不敢当。近日府里头多事,大娘子若一时短了什么,遣个丫头来吩咐一声便是,何需亲自来走一遭。”
屋内人不知说了什么,那婆子连连躬身,随即从屋子里走出一位手捧一绺五彩丝线的小娘子,素裙单钗,举止有礼。
风灵借着月光与灯火凝神一望,正是白日里见过的张韫娘。原来这东南隅的小院落是张韫娘的闺室所在。
她心头暗喜,目视着那婆子唯唯诺诺地辞别张韫娘,转身走出小院,再转眼看张韫娘,不紧不慢地退回屋内。
风灵横下心,将胡袍的袍裾在腰间掖紧,背靠着大枣树的枝干,纵身奋力一跃,正落到对面的围墙上。不敢多停留,她又借着花木枝条向下跳跃,几下蹿入繁盛的草木里,不见身影。
未到寝时,又刚来过人,张韫娘屋子的门并未关合,门上湘妃竹的帘子在和暖的春风里“啪嗒啪嗒”地轻晃。
风灵一闪身子,顺着竹帘的开合便溜进了屋子。
张韫娘才刚打发了随侍的婢子去取绣花的绷子,自在案前的锦垫上坐下,低头理着那一绺彩线,见有人进来并未在意,头也不抬,随口问道:“让你去取个绷子,怎又回来了?”
风灵深吸了口气,屈下膝,轻声道:“风灵在此问韫娘姊姊安好。”
张韫娘手中的彩线应声落地,她转头大睁着双眼,惊恐地指着一身男装胡袍的风灵问道:“你,你,你是哪一个?!”
风灵怕她囔起来,忙上前按住她的手,急道:“姊姊,姊姊莫要囔,你瞧我是谁。”
张韫娘定神看去,面前的人虽身穿深色男袍,却分明是一个娇柔灵秀的女儿家,这才略松了口气,心下仍是不快,遂拂开风灵手,站起身沉着脸问:“你来访我,尽可下了帖子自大门入,这黑天里,偷偷摸进来唬人,所为何?”
其实风灵也不知她年岁几何,只管一味服端端正正地予她行了个礼,“风灵自知唐突,可事急从权,一时顾不得礼数,还求姊姊莫怪。”
说着她瞥了一眼敞开着的屋门,又道:“我同姊姊并不相熟,我所说的不敢奢望姊姊全信,但事关一女子终身,事如救火,我也只得厚着脸面来求姊姊相帮。”
张韫娘沉吟了半晌,游廊上已响起了侍婢说话的声音,想是去取绣花绷子的小丫头回来了。张韫娘仍在犹豫,风灵恳切地望着她的眼睛,“求姊姊成全。”
终于,张韫娘站起身,走到门前,扶着门框向游廊道:“我脑仁发胀,想清静一会子,你二人往别处说话去,晚些再回来。”
两个小丫头应了声“是”,脚步渐渐远去。
张韫娘顺手阖上门,转身淡淡地对风灵道:“说罢。”
“白日里集社时,索家大娘所说,姊姊也听着了。音娘同我自小交好,胜过亲姊妹,如今她就要被当做舞姬赠人,连个寻常姬妾都不如,她在家中是怎样的情形,姊姊也在一旁瞧得真切,今日于她恐怕便是绝路了,我岂能坐视不理?”风灵凝视着张韫娘的脸,见她神情寡淡,既无动容亦无反感,心里也拿不准她究竟肯不肯信。
“你救助姊妹,同我有何干系?”好半日张韫娘方悠悠地接了一句。
风灵深吸了口气,也不打算多绕弯子,干干脆脆地把话道明。“原是与姊姊无关,可眼下弥射将军客居贵府,我欲面见将军一叙,无奈人微言轻不得见,想求姊姊助我一见。”
“你想见弥射将军,替音娘讨情?”
风灵点头道:“正是。”
“你又怎知弥射将军愿见,即便见了,你能确准他肯听你陈情?”张韫娘唇角露了几丝嗤笑。
风灵不便同她说弥射曾收了她一匹价值不菲的越锦,她这是要向他讨回这个人情,不说又怕张韫娘不愿相帮,迟疑了片时道:“咱们皆是女子,向来女子想要替自己谋算都不是易事,万事由不得自己,家族父兄要咱们嫁便得嫁,拂袖一挥,绝壑恶水也得去,虎穴狼窝也得去。危难时若无人肯伸手拉一把,就再无人会理一个微弱女子的存留了。”
张韫娘似乎怔住了,定睛瞧着风灵,隔了一会儿,忽又绽开眉眼,无声无息地笑了笑。“顾娘子所言甚是,只是韫娘想请教,今日是音娘遭了事,他日倘或韫娘,甚至是昭娘有危难,顾娘子可愿援手?”
风灵未想到她有这一问,却也并不想拿话哄骗搪塞她,直言道:“与我无害者,纵然是素昧平生,求援于我必会相帮,与我自身相害者,风灵少读圣贤书,大约是做不到胸襟宽广了。”
张韫娘宛然一笑,撇下风灵步入内室。片刻之后,手捧了一袭素色素面的半旧襦裙出来,递予风灵:“婢子的衣裙,试试合不合穿。弥射将军暂居别院,我领着你去,一路将有盘查,你便充作来取脏衣浆洗的婢子,只管低头走路,一切应答有我。”
风灵忙不迭地谢过,进内室换上婢子的粗布衣裙,取下身上一应饰物。
张韫娘在帷幔外不紧不慢,好似自语一般说道:“将军为人仗义豁达,入内后你照实回禀即可,不论他会否应承下你的诉求,都不会责难于你。”
风灵心头一动,听着口气,张韫娘仿佛同阿史那弥射相识,至少也是有过一两回往来,且不去理会一个闺阁女子如何结识的突厥贵人,单听她说弥射仗义,风灵心中顿安稳了不少。
第三十二章 移花接木(三)()
张府不算十分大,从张韫娘的小院至弥射暂居的别院,不及一盏茶的功夫。
一路上平静如水,不见戍卫,行至某个拐角,突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名便服的府兵,低声盘查。
风灵暗自数了数,共过了四次盘诘,才看见园子深处闪出别院的拱形门洞来。她悄悄抚了下心口,亏得方才没有自行摸寻。
张韫娘停下脚步,猛然转过身,直直地注视着风灵的眼睛,“你果真只是来替音娘说项的?”
风灵觉得她神情古怪,再想想她何尝不是冒着极大的风险,谨慎些原也是该的。“果真。”风灵用力点了两下头。
张韫娘定定地瞧了她几息,微挪开了步,侧过身子让出道来,“将军就在那里头,你且去吧。”
风灵顺着脚下的小径往别院走了几步,回头见张韫娘不再跟来,便加快了脚下步子,不消几步,已走进别院。
别院小而精巧,仅相对的两间屋子,一眼便能认出哪一间是主屋。屋内烛火高燃,却寂静无声。
风灵走上木阶子,在门框上轻叩了几下,屋内传来闷沉的一声“是谁”,风灵一听便知是受过重创的。
“婢,婢子是来拾掇换洗衣裳的。”她慌忙应道。
“自便。”屋内人说话似乎费力,不愿多开口。
风灵推门进屋,返身又阖上门。
半挂的帷幔后头摆着一张半榻,半榻上似有人半卧着,烛火将人影投射在帷幔上纹丝不动,自成一股威慑。
她提了一口气至胸腔,上前一步敛衽屈膝作了个礼:“民女见过右监门大将军。”
半榻上的人似乎惊了一跳,却只动了动腿,侧过头望向她,并未下榻来,风灵揣度他大约是伤在胸腹,将养许久仍动弹不得,想来是伤得极重,怨不得要由唐兵将护送回处密部,守卫得这般小心。
“顾娘子?”阿史那弥射哑着嗓子惊异地问道。
看来他还记得自己,风灵心底里颇为满意那匹价值千金的越锦的效用。
“将军恕罪,暗夜冒昧来访,实属无奈。”风灵屈着膝不敢起身,低头言简意赅地将索良音母女之苦述了一遍。
说罢许久,不闻弥射出声,她不敢抬头去看他脸上的神色,默默候等了片刻,只觉自己方才所述不够至理动情,心下一横,补道:“风灵愿以十名绝色胡姬换索良音一人。”
胡姬价值甚高,绝色胡姬更是奇货可居,风灵说完屏息在心中飞快地默算了一笔帐,甚是心痛地咬了咬牙。
半榻上传来艰难却不失豪爽的一阵笑,弥射笑毕吃力地侧过身,见她仍勾着脑袋屈着膝,便向她抬了抬胳膊:“快免礼。顾娘子果不失商家本性,深谙往来之道,只是这笔买卖怕是要亏蚀了,要是多几趟这样的买卖,敢问顾娘子如何营生?”
风灵直起身子,赔笑道:“钱财亏蚀了,可赚回来,我若置之不理,不施援手,心里头亏蚀了这么一块,可就再补不回来了。还望将军体恤可怜小女子,赏面赠个顺水人情,可好?”
弥射心中暗赞她是个仗义大气的,目光凝滞在她的膝弯处,好像能透过襦裙望进去一般,“你习过武?”
风灵心里莫名,脸上仍弯着眼:“弥射将军好眼力。虽功底差些,自保却不成问题,也耐得住一路劳苦,故此行决计不会拖累了将军。”
“屈膝执礼这般久不见腿膝有丝毫疲惫打颤,该是不错的底子。怨不得一个小娘子家敢孤身在外行商,原是有底气的。”弥射点点头,又吃力地笑了几声。
“只是,你所求之事,却不大好办。你该知,索家那小娘子已定在了随行名录中,过所也已办得,我堂堂右监门大将军,总不能躬身亲问一个侍婢的事,那般有失体面的事,你叫我如何行得?”
这话正中风灵下怀,等的便是他这一问,她忙上前一步,“弥射将军不必顾虑,风灵并未求将军去过问名录。名录中定下的一名侍婢,仍是一名侍婢,不会有变,只是这名侍婢并非音娘,而是我。待咱们离城之日,将军只需命人往索府去知会一声,早已有随侍之人,让他家不必送音娘来,便结了。至西州换防验过所时,随意捏个缘由,打发了我这个婢子,也是寻常琐事,无人会多问。”
阿史那弥射听得发怔,风灵心急,催问道:“依将军看,如此可使得?”
弥射捂着前胸的伤处哈哈笑起来,“顾小娘子倒是个少见的唐家子,甚是有趣。往西州这一路若得小娘子逗趣儿,遇险时还能充作得力的护卫,想来该是胜过胡姬相伴。那十名胡姬我也不要你的,上回白得你一匹越锦,冲抵了。”
“将军爽快,风灵先谢过。”说着她又是一礼,心底里因省了十名胡姬的钱雀跃不已。两人将出发日子等紧要事三言两语对了一遍,风灵便告辞退出屋子。
从拱形门洞内转出来时,却见张韫娘在小径旁的一块大石边坐着,难不成一直在此间等着?风灵颇是意外,上前唤她。
张韫娘见她出来,起身理了理裙裾,迎上前:“弥射将军他肯不肯收音娘?”
风灵心头咯噔了一下,按常理,此时她不该先问事情有无办妥么,怎先关切起弥射收不收侍婢来?想起来别院前,张韫娘说弥射为人仗义豁达,这里头透着若有若无的暧昧。
多年从商,风灵是何等的会察言观色,有意无意地道:“莫说是一个音娘,我许以十个绝色胡姬将军皆不肯受。”
借着月光,清晰可见张韫娘脸上浮起一层清甜的笑意,似欣慰,似肯定,略带娇羞微微低下了头。
风灵心里起了早知如此的感叹:左右韫娘也是不愿弥射带着音娘回处密部的,这个忙想必即便自己不求,她也是极愿意帮的,早知如此,何必费这么些事,赔上那么多小心,欠下她人情。风灵深觉自己果然在这桩买卖中狠亏了一把。。。
第三十三章 歃血盟誓()
仅过了两日,阿史那弥射便从张县令的私宅移入折冲府内居住,彻底由折冲府的府兵接管了他的日常起居。
折冲府好像一只紧紧扎了口的袋子,透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声,府兵照常在城内列队巡视,韩孟照常每日开城门前在城楼上粗声粗气地训话。
故此,当张县令与索慎进得知阿史那弥射已离开敦煌城时,府兵们已护卫着他行了三四日。他究竟是哪一日走的,满城只有韩孟、佛奴、阿幺三人知晓,或许还有心怀了少女秘事的张韫娘。
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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