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痛哭,耗尽了她的气力,她终是无力地瘫坐在浸染了血水的积雪中。一转头,入眼的便是拂耽延溅满血污的脸,她自是不肯教他如此狼狈,忙撑持起来,挨到他跟前,抬袖想将他的脸擦拭干净。
才擦了两下,她突然停下了手,从衣袖中伸出手在他脸上狐疑地摸了两把,许是在雪地里呆久了,一双手冻得发麻无觉。她忙撤回手,两手互搓了几下,寻回些许知觉,径直将拂耽延戎袍的领口撕开,探进手去。
惊喜陡然在她心口爆开,他的脖颈仍然温热,脖子上仍有微弱的搏动。
“阿延!阿延!你莫要睡!”风灵快速地将他脸上的污血拭去,一面拍打他的面颊,一面使劲地拨开他的眼皮,“你快睁眼瞧瞧,是我,我来了!”
她费劲地将他的鳞甲解开,俯身贴耳在他的胸膛前,胸腔中分明有低弱的心跳声,昭示着他的生命仍旧停留在身躯中,可折腾了良久,还是不见他有丝毫反应。
风灵抱起他的脑袋揽入自己怀中,在他的后脑摸出了一把几近半凝的血浆,她借着火把的光,朝他方才头枕着的大石上一望,赫然一滩血渍,登时便明白了拂耽延伤在了何处:他未带银盔,必定是后脑磕撞在了石头上才受的伤。
她将他搂在怀中却毫无办法,若要拖着他走,莫说她力所不逮,便是能走,大约走不出几里地便将遭循着血腥气而来的饿狼围攻;若要坐等天亮,一来不知拂耽延能否撑持到天亮时分,二来听着狼嚎由远及近,只怕不到天亮便将赶到。
她握起拂耽延的手,惊觉他的手越来越凉,再去探试他的脖颈,温热正悄无声息地流失,绝望却一点点地漫上了她的心头,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打落到他胸前。
才刚起的惊喜和希望,顿时成了对她的迎头痛击。人确还活着,却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慢慢死去,无计可施。
过了片刻,她反倒不哭了,拭了拭面颊上的残泪,低头向拂耽延苦笑道:“我真真是糊涂了,菩提萨埵待我总算不薄,原是再见不着你的,现下非但见了,还能一直陪着你,这已是天大的恩惠,我怎还能不知足。你且安心,我再不离开你半步,你去哪儿,我便跟着去哪儿,今生来世,皆是如此。菩萨若是要责你杀孽太重,我便陪你一同堕六道轮回净业障。”
大富在他们身边低呜了一声,垂下脑袋。风灵探出手臂,解开了它脖上的铁链,抚着他的背毛,缓缓道:“你已陪了我大半生,我却未能替你做些什么,你可怨我?狼群就快来了,你赶紧逃命去罢,咱们此生就此别过。”
大富似是能听懂,低低呜咽,围着风灵打转不愿离去,风灵在它后背拍了一巴掌,恼道:“去罢,快去罢!”
大富“嗷呜”一声嚎,蹿出几步,又回头朝风灵望了一眼,这才撒腿跑走。
风灵望着大富消失在暗色中,略宽了心,长吁了口气握住拂耽延渐凉下来的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你原本打算要撇下我们母子去认那劳什子的欺君之罪,我便说了要与你同担共赴,你偏不应许,瞧见了不曾,天也不容许你这般冷心肠,非送我来陪着你。”
“阿延,对不住,你出征那日,我还惹你气恼,是我对不住你,我原该……原该……”方才明明已止住的眼里此刻又扑簌簌地滑落了下来,风灵哽着嗓子说不下去,她忽然忆起了以往流泪时,拂耽延粗硬的手掌抚在她脸上的感觉,他从来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以温热的手掌心捧住她的面庞,粗手笨脚地替她拭干眼泪。
“阿延……阿延……”风灵拉起他已无温度的手,盖在自己不断流着泪的眼睛上,长泣道:“你替大唐浴血了二十七载,可你才给了我短短七载,我从不懂忠义报国的大道理,只知晓你不负大唐,却负我半生,才七载,这怎么够,怎么够……”
长庚星出现在天际,漫漫长夜将尽,火把早已尽。风灵只觉已流干了全部的眼泪,她的手与拂耽延的手一般冰凉,俯身听听他胸前里的心跳,微弱得几乎寻不到。
附近的山头上狼嚎此起彼伏连成一片,听声音至多还有一炷香的功夫。
风灵费力地拖起拂耽延的身子靠在大石上,依偎在他胸前,将他的一只手搭在肚腹上,安抚她腹中不安地扭动的孩儿:“莫诃不怕,阿耶阿母都在。”
她从怀中掏出随身的小银刀,努力把稳剧烈抖动的手腕,拔了刀鞘,紧握住刀柄,对准了自己的心口,静待着远处第一头狼的出现。
。
第二百九十二章 绝处逢生(一)()
身下的地面传来若有似无的震颤,风灵凄然一叹,这是将整个西疆草原的狼都引来了么。
她稳了稳手腕,闭上了眼,心中默然道:阿爹阿母,风灵不孝,辜负爷娘教养一场,只求来世若得再见,为奴为婢还报恩情。
突然之间,她似乎听见远远传来的不止狼嚎,还有几声犬吠夹杂期间,就似有人带着许多猎犬在行猎。她丢下小银刀,拂开身旁的积雪,贴地倾听,地面隆隆震颤,这绝非狼群,是马队。
她陡然振奋起来,再去辨听拂耽延的心跳,虽细微,却还在努力扎挣着。
狗吠声越来越近,黑暗中果然显现出几点火光,狼嚎稀稀拉拉退去了不少,全无方才的气势。
马队更近了一些,火光摇曳,好些人在高呼“顾娘子”,间中有高亢的女声在唤“依勒”。风灵背靠着大石,咬牙撑起早已麻木的双腿,竭力回应。既有人在唤她“依勒”,不论是谁,定然不会是贺鲁部的人,贺鲁部无人知晓她有这个名。
风灵一壁声嘶力竭地作着回应,一壁在近旁的尸身上寻找打火器物,唐军都会随身带火折,她摸过几具尸身,果然就摸出一枚火折来,顺手再扯下尸身上的衣物,包裹在过的火把上,打火点。
幸而那火把上尚残存了些松油,火光虽微,却也足够在黎明前的浓黑中划出一道光亮。另一头的马队中跃出几点火光,撇下众人当先朝她策马奔来。
片刻功夫,已有四五匹马避着地下的横尸往她这便靠过来,领头的那匹马上,有女子颤抖着声音探问:“依勒?可是依勒?”
风灵泣哑了嗓子,嘶声力竭地应她:“是我,正是我。延将军负了伤,快……”
那女子翻身从马上跃下,擎着火把走上前,见了风灵呆了呆,“依勒,你怎,怎会在这个地方?”
“快救……救延将军。”风灵也不问来人是谁,一把抓过她的衣袖哀求道。
“依勒,是我,龙四,你可还记得我?”那女子将面上遮着的纱帛往下拉了拉,露出大半张脸来,火光映衬下泪水涟涟。风灵顿住了口,借着火把光仔细瞧了瞧她的面容。
“玉勒弘忽……救阿延。”她只说了这么一句,便安然地仰倒下去,耳边只闻得火把烧的“呼呼”声,和玉勒图孜尖声向不知什么人叫道:“她有气厥之症。”
风灵生怕来人忽视了拂耽延,在仰倒下去失去意识前一息,一把拽住他的戎袍一角,死死握在手心里头。
……
风灵醒转在一股酸涩浓重的药气中,她睁开眼,头顶乳白的毡帐顶首先撞入她眼中,教她心中一惊,只当自己尚在贺鲁的牙帐中。
“依勒娘子?”有人在她身侧低声轻唤,焉耆口音甚重。
她徐徐转过头,一张微胖的妇人的脸在她睡榻之侧,关切地盯着她。
“依勒娘子可还认得出奴婢?”妇人见她醒转,舒了口气,小心地探问道。
风灵的目光迟缓地在她脸上转过,“你是……玉勒弘忽身边的近侍?”
“幸好,幸好……”睡榻另一侧有人拍着手掌一迭声地庆幸:“幸好人还算明白,这便要大好了。”
风灵动了动手脚,出了酸痛,皆无大碍,她试着从睡榻上撑起身子,睡榻两边的人立时伸手托住她的腰背,将她扶起。
她坐起身才看清身处的毡帐里有好几名女子,她身侧的是玉勒图孜与她的婢子,在对面忧心忡忡地盯着她的正是张韫娘。
张韫娘红肿着一双眼,从座中站起身,一语不发便朝她拜下。
“韫娘姊姊……”风灵一张口,喉咙里一阵撕扯的疼痛,她一手捂着嗓子另一手直摆,“姊姊莫要如此。”
“你便教她拜过罢,若无这一拜,她后半生心里头怕是不能安稳了。”玉勒图孜在风灵身侧轻轻按下她摆着的手,俯在她耳畔低声道:“你当得起。”
风灵只得在睡榻上垂了首随她去拜,张韫娘行过大礼,便坐到了她榻旁,抬手轻触了触她浑圆的肚腹:“你且安心,请了女医来瞧过,你这孩儿在里头甚好,不过是受了惊,略有些不安稳,开了安胎宁神的药,吃两剂便无事了。”
风灵的唇角微微漾开一丝笑意,在肚腹上轻抚了几下,倏地又敛起了笑容,切切问道:“阿延呢?阿延如何?”
张韫娘的笑容僵在了面颊上,目光不自然地躲闪开,支支吾吾语焉不详。
“阿延究竟怎样?他现下何在?”她心口发紧,一把推开扶持着她的婢子,作势就要下榻去寻。
玉勒图孜使劲箍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回睡榻,“依勒,依勒,你听我说,延将军尚活着,只是……只是……”
风灵停下想要挣开的手臂,睁大眼看向玉勒图孜:“当真?”
玉勒图孜肯定地点点头:“我几时诓骗过你?眼下延将军就在近旁的毡帐内,只是你去见,也是白见的。延将军……自咱们将他救回,便不曾醒过,算来已有两日。教医士瞧过,他的伤不在皮肉,却在颅内,医士……也没法子。”
“大娘莫急,好在延将军并非水米不进,米汤汁水尚能喂进一些去,医士说能进水米便有望,只要人还在,假以时日,总能想出法子来。”玉勒图孜言语里不懂掩饰,说得直白,张韫娘恐风灵受不住,忙柔声安慰道:“你也将近临产,且替孩子想想,也该定心保养着些。”
风灵脑子里一时一片轰乱,静下心神来不觉她二人所说全在道理上,遂缓缓平了心,便勾起了未来得及化解疑惑来,向玉勒图孜问道:“你怎会在此?又怎会来寻我?”
玉勒图孜瞧了瞧张韫娘:“这起头的事儿还得小可敦来说。”
张韫娘点着头道:“那日佛奴领着咱们一路奔投至唐军驻地,平壤县伯并不在驻地,他已引兵往南堵截贺鲁的退路去了。延将军正与苏将军商讨战事,闻得大娘孤身一人将我换了出来,很快便自请往曳咥河去,我也听不明白那些兵家的说道,只听从了苏将军的安排,便到了玉勒弘忽这儿。”
“我夫君原是弥射将军旧部,此番跟着一同出征,临行留了些人马予我自保,小可敦在兵营终究不妥,恰我这儿距驻地不远,延将军亲自将他们送了来。”玉勒图孜接过话道:“我也是后来听佛奴同我分解,说延将军得了探报,贺鲁粮尽,雪夜带人行猎,他便带了区区三百人,赶往曳咥河去突袭贺鲁,诱引出贺鲁主力,好教苏将军与弥射将军一举将贺鲁部围剿肃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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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绝处逢生(二)()
贺鲁集兵十万,风灵是知晓的,拂耽延舍身去做了套狼的那块肉,听得她心里很不得味儿。“苏将军便舍了他出去诱敌?”她咬牙问道。
“倒也不能怨苏将军不念同袍生死,都知道是延将军执意要孤注一掷,他在帐前向苏将军力陈,这天寒地冻粮草不逮的境地,突厥人不敢置信唐兵会冒着暴风雪行军,毫无防备,必能速战速决。我倒是觉着,他是不愿你在贺鲁的牙帐中多呆一刻,求战心切了。”
玉勒图孜同她解释道,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中带着歆羡:“你可真会挑人,尚记得从前在长安那会儿,你想尽法子要将他从兵部牢里拽出来,果真是值当的。延将军来时郑重相托,嘱我带人晚他一步往处木昆去寻你,务必要将你带回。可等我赶到处木昆,贺鲁的牙帐已空空如也,只剩了几名残兵奴仆,有个女奴说你带着一头獒犬跑了。我也未曾想到你会去曳咥河参战,正一路寻你不着,偏遇着一头古怪的大獒犬,我私猜着,别是你带的那头,便一路跟着它来了,果然就找着了。”
风灵抚着心口垂下眼:“我哪里是去参战的,只是听见营中有人奔走疾呼,始知贺鲁行猎途中遭了唐军突袭,我听得他们说是阿延领的兵,便拼了命地循着突厥骑兵行过的道跟了过去,不论生死,总要见着他才好……”
她的声音又不禁细细颤抖起来,鼻尖发酸。玉勒图孜与张韫娘一个拍抚她的肩膀,一个握起她的手腕,想要宽慰她一些。“战况如何?拿住了贺鲁不曾?”待她稍稍平静,玉勒图孜忍不住问道。
风灵硬是将已涌出的眼泪咽回,摇头道:“待我到时,已是你见着的那幅模样了,遍地横尸,战死的将士也无人收敛烧埋,并不见贺鲁,阿延却在……”
玉勒图孜忙拢了拢她的肩膀:“莫再说了,这不是都回来了么。说来,多亏了那头大獒,竟从未见过那样的獒犬,极通人性,若非有它引路……”玉勒图孜不敢往下想,连连摇头。
“那是我的大富,韫娘姊姊也认得它。我与阿延结识那一年,他因嫌我身手低劣又爱生事,送予我防身作伴。”讲不清是因为提及了大富还是同拂耽延的旧事,风灵终是舒开了眉头。
玉勒图孜忽然语塞,支支吾吾道:“那大犬,似乎是上了年岁,拼尽气力领路……”
“算来该有一十四了。”风灵接道:“昨夜狼群将至,我本放了它逃命去,哪知它却引了你们过来,当真是不肯负主。”
“大娘,大富若能听见你说这话,也不枉此生了。”张韫娘狠了狠心,轻声道,玉勒图孜着紧地盯着她的神色。
风灵一呆,继而长叹了一声:“昨夜撵它走时,我还同它说今生就此别过的话,一语成谶了。可替我好生安葬了它?”这些日子来大忧大惧、大悲大喜交替着在她心口撞击,反倒使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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