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教他这一通打趣羞得微微脸红,口里仍是爽快道:“义兄是风灵的恩人,只怕两席也难对付,义兄若不嫌风灵的酒劣,日后有的是畅怀痛饮的时候。”
二人在屋内说笑了一回,直至驿丞亲自前来请他二人前去用膳。风灵路上呕吐得厉害,一时也吃不进什么,但经年的行商走货经历使得她明白一则道理:该吃时不吃,该歇时不歇,饿死累死也是怨不得天怨不得人。
于是她遣了杏叶去将吃食端进屋来,在避开人处,忍住干呕一点点地,将一碗肉糜粥、一枚填了炙肉馅的蒸饼、一碟酸溅唇齿的醋拌葵叶,送入肚中,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一餐用毕,已是大汗淋漓。
杏叶瞧着她直叹气,她也不曾生养过,原只知晓将为人母的欣喜,从不知还要熬过这些苦楚,她看着风灵蜡黄的脸色,连平日里灵动的眼珠也淡了光泽,心里不免着急难受。
越是往西边去,天气越是古怪。白日里烈阳高照,仿若要将土地上的水都蒸干了一般,到了夜间,气温又骤降,送亲队伍中病倒了半数,走得不免慢了下来,一路苦熬了大半月,终是临近了敦煌城。
风灵倒逐日安稳下来,这冷热交替剧烈,又干旱无雨的气候于她而言,便是如鱼得水。渐渐地,胸闷欲呕也消停了,食量也增了起来。只是眼见着肚腹日夜不停地长起来,风灵也不敢四处走动,不是在桐木车中闷坐着,便是在驿馆房内闭门不出。亏得束胸襦裙宽大,再以帽裙垂至腿膝的皂纱幂篱略作遮挡,勉强能不教人留意到。
这日暮时,浩浩荡荡一行人便抵了敦煌城。风灵撩起车上的帷幔,遥望着暮色中浑重高大的城墙及楼观,同杏叶感慨道:“那城墙,还是阿延任沙州军府都尉时加高的,为的正是防贺鲁来袭。”
须臾,桐木马车自城门洞缓缓驶入,敦煌城的县令领了众长吏在城门口迎候。风灵放下帷幔,眼眶一热,一颗滚圆的泪珠子便落了下来。
杏叶唬了一跳,忙问她缘由。
风灵拭了拭面颊上的泪滴,手按在隐约抽痛的胸前:“当年,我踌躇满志,从爷娘手里接过顾坊的营生,头一回独自押着白绫绢绸到达敦煌城时,康阿兄便在这城门洞口等着我。我自余杭至敦煌,一路扎挣过来,又在瓜州遇贺鲁残兵突袭,到了城门口时浑身的气力都抽空了一般。偏我阿兄在这儿重重地拍了我一掌,险些教他掀翻在地。”
风灵抬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一下,仿佛康达智还在人世,还在这城门洞口等她,还照旧在她肩头拍了一巴掌。“转瞬已过了六载,物是人非。”说着她垂头低笑起来,一息之间,又有一颗泪珠掉落在了襦裙上。
杏叶曾听她说过敦煌城的那些过往,知她故地重游,心里难免有些酸楚,遂递了一方绢帕予她:“要在往日,我也不劝了,可眼下你到底是双身子的人,伤怀苦叹于孩儿不利。想来那位康阿郎若得知你将为人阿母,也该是喜欢的,不愿见你掉泪。”
风灵攥着绢帕拭过面颊眼角,吸着鼻子连点了好几下头,待她稳住了气息,同杏叶吩咐了几句。
杏叶推开车壁上的窗格,向车旁随行的侍卫道:“公主有命,请柳公子过来说话。”
侍卫不敢怠慢,忙忙地驱马上前,请来了柳爽。
风灵不愿见他,只将话交代予杏叶,由杏叶从那小窗格向外传话。
“公主原就体虚,连日赶路,熬不过这辛苦,须得在敦煌城中休整两日再行。”杏叶照搬了风灵的话。
柳爽一挑眉头:体虚熬不过只觉这样的字眼与风灵格格不入,却也回绝不了,只得应付道:“眼下已到了沙州,请公主暂且忍耐忍耐,若要休整,也该到了西州再说。”
风灵在车中冷声道:“此间歇息与西州歇息有何不同?我既是和亲去的公主,到了你这儿怎就成了押送的人犯?况且,倘若我熬受不住,出了什么好歹来,你又要如何向贺鲁部,向圣人交代?”
柳爽在车外沉默了几息,干咳了几声,似乎在掩饰压制他心头的烦躁。“下官不敢。”他终是带着些郁气,没好气道:“便如公主所愿。”
马蹄声在大车旁踏过,风灵依稀能听见柳爽在下令,心头顿觉一阵舒畅,唇角弯起一个凉凉的笑,无声自语道:在沙州的事便该在沙州了,去西州作甚,三年前就该行的事,却教阿兄一家白白等了这些年。
“杏叶,你去传话,到了敦煌城,我不住驿馆。”风灵只觉自己的心在腔子内“砰砰”直跳,将要从口里跃出来。若非柳爽存着险恶之心,非得要亲自押送着她去庭州,又岂能有这样的机会。
“不住驿馆,那咱们要宿在何处?”杏叶掀帷幔的手一滞,不解地望着风灵。
风灵眼眸暗闪:“住城中永宁坊,康家旧宅。”
杏叶大惊失色,磕磕巴巴道:“康康宅不是满门都”
“怕甚,我阿兄阿嫂生前最是和善近人。而今该骇怕的,另有其人。”风灵淡淡道,催着杏叶去传令。
第二百六十一章 故地重游(二)()
永宁坊的大石坊门,风灵很是熟稔,柳爽亦不陌生。他在坊门前下了马,抬头朝坊门横楣上掠过一眼,上头洒脱得意的“永宁”二字,正是索慎进手书。
柳爽心底轻蔑一笑,背着手在坊门下候着风灵所乘的桐木马车过去。她弃了驿馆不住,偏要在这人人避之不及的凶宅里头住着,其用心柳爽自是明白。只不过他向来不信鬼神之说,无所惧故无所忌,倘要有那等敬畏惧怕,恐是一事无成的。
康家宅子关闭了三年,虽有那些昭武九姓的粟特商户时常来拾掇,毕竟少有人气,前头又有冷森森的索府挡着,颓败之势甚重。
因风灵指明要在此处停歇两日,敦煌县的县令岂敢怠慢,匆匆遣人先进去打扫收整了一番,待风灵一行人到达时,康宅虽不复昔日光景,却也有了六七分模样。
风灵自车上下来,端着手挡在肚腹前,一双朦朦胧胧的泪眼藏在了皂纱帽垂后头,在杏叶的搀扶下,一面走一面在心底暗呼:阿兄阿嫂,风灵回来了。
昔日堂前,有康氏族中远亲替他一家立起了往生牌位,供桌上油灯长明,牌位、桌案擦洗得一尘不染,风灵心头安慰,想着康达智生前待人仗义豁达,做着大萨保时也颇具威信,到底还有人念着他的好。
康宅虽不挤进了这么些人,倒也驱走了阴森之气。
一夜无话,次日清早,柳爽过来问安好,风灵已在前堂坐着了。他以为风灵故意要宿在康宅,是为唬他一唬,然人多势众,夜里他屋里睡了两个长随,并未有恐惧扰他安眠。一早来见,神清气爽,满面掩不住的得意之色。
风灵浑不在意,笑问:“敦煌城于柳公子也算得是故地,左右这一日无事,何不重游一番?”
柳爽摸着下巴,不置可否,说不上两句便要请退。
“柳公子且稍驻,再吃盏茶。”风灵开口拦道:“尚有些事要请柳公子助我一助。”
她终归身份贵重,有所求柳爽不能不应,他沉心静气同自己道:且再忍她一回,这些日子都忍将过来,眼瞧着便要抵达庭州,切莫功亏一篑。
“但凭公主差遣。”他笑嘻嘻地抱了抱拳,果然便坐下定心吃茶。
不足一盏茶的功夫,杏叶一手提了个食盒,一手挽了个竹篮施施然地进了屋子,见了柳爽,放下食盒与竹篮同他行礼。
柳爽往那竹篮子里瞥了一眼,见白烛线香俱全,再看堂上的供案,供物皆是旧的,想来她大约是要给康达智一家上供。
“柳公子。”风灵仍旧坐在矮脚圈椅中不动,淡然吩咐道:“劳烦柳公子替我将那案上的旧供物撤了,换上这些新置的。”
柳爽一团郁气冲到了胸口,在喉间忍了又忍,强压着往身后去唤候在屋外的长随,想着让长随进屋来侍弄这供案。
风灵将脸一沉,“柳公子贵重,倒还罢了,可外头那些是什么东西,也敢不避忌着些,竟要与我同处一屋。”
屋外已奔至门槛的长随一听这话,为难地望了柳爽一眼,又悄然退开两步,探头探脑往屋内窥望。
“杏叶,去将门阖了。”风灵朝门外一指:“如今庭州将至,柳公子还该多多约束底下那些人,莫要失了敬重才好。于我倒也没什么,只怕贺鲁部的人不喜呢。”
杏叶忙跑去门边,清了清嗓子道:“公主的话可都听见了?外男皆退出内院,无诏不得擅入。”说罢她便将屋门阖上。
适才风灵在屋中所说,屋外人都听得分明,那些人并不知晓风灵究竟是何来历,既是和亲公主,便都当她是李家宗室女。从翠微宫出来时,圣人亲送,又是红绸铺地的,全然是帝女的派势,想来到了庭州也必定要做个可敦的,心中俱不敢轻视。眼下她薄怒微含,岂有不惧的,便都听着令退到了内院外。
屋内只剩了风灵、杏叶与柳爽三人,柳爽忽就慌张起来,起身往门边走,“既如此,在下亦不便留在此处。”
杏叶亲眼见过柳爽领家奴对着风灵刀剑相向,此刻亦觉一口恶气已涌至胸口,必要出了才好。她几步蹿至门边,张开双臂挡住柳爽去路。
柳爽恼羞成怒,正要开口叱责,风灵却悠然道:“柳公子慎重,此间并无外人,倘若我叫嚷起来,再有柳公子一向在外的风流名声,只怕是无益呢。”
“你”柳爽当真是怒急了,伸臂指向风灵:“你不过是送予贺鲁的一件礼罢了,莫真将自己当做劳什子的长公主了。”
“我不当真,你不当真,皆无妨,突厥人当真便成了。”风灵轻笑道:“弥射将军居所距此不远,一旦叫嚷起来,他赶来不过瞬息,我奉劝柳公子还是快些照我说的做罢。”
柳爽僵立了几息,到底是有所忧惧,便回转身,将供案上的供物一件件撤换下。纵然百般不愿,却也无可奈何。
待他摆完最后一件,转向风灵摊了摊手,半讽半笑道:“公主可还满意?还有甚吩咐?”
风灵站起身,一步步踱到柳爽身后,端详着供案点头道:“摆放倒还仔细。”
她口中说着话,陡然伸出腿在柳爽膝弯内飞快地各踢了一脚,快得柳爽来不及反应,“噗通”便跪下了地,膝盖磕在硬冷的青砖上,身子把持不稳,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下。
柳爽又怒又怕,咬紧了牙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这是要作甚!”
“我要作甚,你岂会不知?”风灵探出足尖抵住他的喉口,令他在地下动弹不得,“你便先在我兄嫂的牌位前,将昔年血洗康宅的前后,说个明白。”
柳爽怒瞪向风灵,将面颊两侧的肌肉咬得起伏不定,死活不肯开口。
风灵只觉怒火自心底拔起,附身一把拽住柳爽的一条胳膊,手腕上一用劲,便听得他胳膊上“喀拉”一声,沉闷强抑的呼痛声随即而来。
柳爽捂着一条脱臼的胳膊,龇牙瞪目,怒视着风灵。他自知绝非风灵的敌手,此时又落了单,倘一味与她拧着,只怕她一怒之下害了他性命也未可知。
思及这一层,柳爽心头不由发颤,咬着的后槽牙也渐渐松了开来,再不敢硬抗着,遂在康达智一家的牌位前,将三年前作下那桩惨绝人寰的恶事说道了一遍。
第二百六十二章 扬吐恶气()
风灵立在牌位前听着听着,便阖上了眼,两道泪线缓缓自睫毛底下滑了出来。连杏叶在一旁听了都拢紧了眉尖,不住摇头。
柳爽自是不肯认下全部,他一面说一面将大多罪责推向贺鲁。风灵并不在意他如何狡辩,自顾自地点燃了三支线香,敬拜过康达智一家的牌位,拭着眼角道:“阿兄阿嫂,阿团,你们可都听见了,你们都是教这恶贼所害,如今已是明明白白。只恨风灵如今造不得杀业,不能手刃了这贼人,还你们一个公道。”
柳爽乍一听风灵不愿造杀业,顿时长出了一口气,只这颗心尚未完全放下,臂上尖锐的疼痛便又袭来。
风灵一脚踏在了他脱臼的臂上,手里执了一条破旧的马鞭,目光冷冽地盯着他,“这马鞭是我阿兄随身多年的旧物,今日便先替他讨回一分利。”
话音一落,马鞭劈头盖脸地照着柳爽甩了下来,风灵顾忌腹中的孩儿,未敢使上全力,倘若使了十分的气力,只怕要活生生地将他打死,但只一半的气力,于只会摆弄些花拳绣腿的柳爽而言,已是痛不欲生。
他抱了脑袋,在地下打转躲闪,哀嚎惨叫连连,偏风灵的鞭子落得刁钻,避开他的脸面,专挑那身子上最受不得痛的地方落鞭,如骤雨急下,一鞭紧过一鞭。
她每挥下一鞭,脑子里便闪现出往昔康达智与米氏的一颦一笑,还有那白白胖胖的稚儿阿团晶亮无邪的目珠子,故每一鞭上都带了她的怨恨,一气儿狠抽了一炷香的功夫,柳爽的惨呼声已是气力渐弱。
杏叶担忧起来,绕到她身后,轻声提醒:“仔细莫要坏了身子。”
柳爽只当是杏叶恐他遭打死,替他说情,忙冲着供案上康达智的牌位求告:“康大萨保对不住,委实对不足……我也是因父亲之命,贺鲁之威,不得不……不得不做下那等错事。待我回至长安,必定,必定供奉一场法会,以表愧疚。”
他不说这话尚且罢了,他一提这话,风灵愈发搓火,紧甩下三两鞭:“谁要你那腌臜钱帛来做法会,恶贯满盈之徒,要你来供奉,岂不污了我阿兄名节。”
柳爽自小跋扈惯了,哪受过这样的辱骂苦打,方寸全乱,一时讨饶一时又咒骂,风灵怨恨他入骨,此刻根本停不下手。
院外的众人均听见了柳爽在正堂内嚎叫,心惊肉跳,又因公主吩咐,左右为难,进退不是,有机灵的便去偏院请了弥射过来。
自打风灵一说要宿在康宅,弥射便料想她大约要予柳爽吃些苦头,他本不愿插手,可传话的报称柳爽几近垂死,弥射略一思索,便觉不对劲。柳爽死活于他无干,可他若是死在了敦煌城中,长安势必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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