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想扯开喉咙呼救,可呛人的浓烟不仅熏住了她的眼,亦锁住了她的喉咙。她跺了跺脚,别无他法,只得以胳膊护住头面,一闭眼,猫着腰,穿过那被撞开的大窟窿,向外跳出。
炽热的火好似一双双伸长的恶鬼的手,想要将她抓住,却又都抓了一把空。她像飞燕一般灵巧,缩着身子弹出了火窟窿。
一出殿门,风灵便眯缝着被浓烟熏迷了的眼,摸下石阶。那条令她觉得熟悉的身影在石阶下顿滞了几息,见她摸索着下了石阶,好似吃了一惊,转身便往外跑。
门外是上风口,所有的浓烟火头都往屋子里跑。风灵一把扯掉覆面的帔帛,深吸了一口没有黑烟的空气,放开喉咙大喊“快来人,走水了!”
一面喊,一面脚下也未停歇,任凭眼泪流得再汹涌,也半睁半阖地紧跟着那人追撵过。
那人穿过一道葫芦形的月门,钻入昭庆殿后头的园子里。他身子在花草中穿行发出悉悉索索的响动,风灵眼不能见,耳朵却仍旧好使,凭着辨听那花草摩擦的响动,一路紧撵不放。
跟出一段路,大殿方向陡然响起刺耳的“哐哐”声,有人正使着浑身的劲拼命敲击报事的铜锣。转瞬又有几面铜锣加了进来,混着“走水啦”的奔走相告声。
那些声响顿时覆盖住昭庆殿,风灵正跟至一半的细微动静霎时便隐没入黑暗中,再无处可循踪迹。她懊丧地立在原处,对着脚下的草木狠狠地踹了几脚来解气。
“娘子!顾娘子!”前院有数人在疾呼她,风灵听出杏叶与竹枝的声音,从月门那边摸索着出来,眼尚不及睁开,便听见杏叶奔到她跟前,带着哭腔道“你可是要将我生生唬死了才罢。”
竹枝压着嗓子责道“娘子好端端的,你乱什么方寸,什么你呀我呀的,出的话连个体统也没了。”
杏叶不理睬她,抹了把泪便来瞧风灵的眼。两人七手八脚地搀扶着她,将她带到完好的厢房中,取了净水过来予她洗眼。
洗了一半,有内监在厢房门外道“顾娘子,配殿中的那几口大箱子都焚坏了,里头的簿册也成了灰烬。”
杏叶低低地“呀”了一声“那些,可都是查抄回来的账册,都成灰了……”
风灵淡然地将眼角最后一丝不适拭,睁开眼眨了几下,若无其事地向外头内监问道“这么,该是那配殿存放大箱子的屋子先起的火?你们怎不先救那处的火?”
内监以为风灵要怪罪,忙在外头请罪道“顾娘子恕罪。配殿与前殿同时教人发觉走了水,可大伙儿知晓娘子在前殿安寝,便都想着要先将娘子救出,那配殿里横竖并无人,便耽搁了。”
风灵默想了一阵,脸上浮起一抹冷清的笑。此事并不难解,今夜来纵火的人,目标实则在配殿那些装账册的大箱子上,谋害她性命还在其次。正殿纵火,不过是料算好了众人情急之下,皆会先奔解救她的,而忽略了配殿的账册,好腾出时间来教那些账册焚个干净。
风灵的眼睛虽肿得如同核桃,但视物已是无碍。她走出厢房,往院内一瞧,火已然熄灭,昭庆殿却一片狼藉。黑烟未全消,烧过的殿门成了断壁残垣,丑陋的焦黑断木扎眼地横躺在地,浸泡在满地横流的污水中。
“今夜辛苦你们了,扰得你们不得安歇。”风灵向救火的众人致谢,目光在人群中扫视过一遍,火场中瞧见的那个纵火的熟悉身影并不在列。她走正屋,检视有无紧要物件毁坏,瞧着她笃定的模样,似乎并不将配殿那些已成灰烬的账册放心上。
阿盛带着数名强健的内监宫人从殿外赶来,隔了老远便紧张地呼问道“顾娘子可有碍?”
风灵轻巧地跳过几根焦木,从屋内出来“阿监不必挂心,风灵好着呢,只可惜焚毁了存大木箱的配殿。”
阿盛连一个放下心来的神情都来不及做,便睁圆了眼惊叹道“顾娘子妙算,妙算呐,老奴算是服了。”
“这有何难,对付龌蹉之人的雕虫技罢了。”风灵回头望望杂乱不堪的正屋,叹了口气道“阿监先莫要赞我,予我再觅一住处才是正经。”
阿盛连连点头称是,屋子是早就收拾出来的,便在昭庆殿近旁的一处幽静院,称鹿鸣苑。自有宫人忙忙地将风灵日常得用的物什,搬往那鹿鸣苑。
杏叶迷惑不解,寻了个无人在近旁的机会,拉着风灵问缘由。
风灵不以为意地笑道“我大张旗鼓地抄了人家的店肆,查封了人家顶顶紧要的账册,难不成那些人便会乖乖地束手待命?自然是要蹦上一蹦争回生机的。我不过是顺着他们的心思略想了一想,在配殿内放置了几箱子无用的废纸,专等着他们来弄事。那些账册根本就未曾进过宫墙,查抄那日便悄悄地送了翠微宫。只可惜,教那贼人给趁乱跑了。”
杏叶敬服得五体投地,顿觉自己眼光甚好,赞叹不住。风灵却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这算不得什么,许多商队都是以这法子防匪盗的。”
。
第二百三十一章 旧时堂前(一)()
昭庆殿一众宫人,皆跟着风灵挪到了鹿鸣苑。风灵原疑心那纵火的系昭庆殿宫人,移居时特意将那些人一一过目,昭庆殿宫人也就那几个,皆非她瞧见的那个身影。
折腾了半夜,诸事安定时,五更鼓又击响。风灵索性也不睡了,梳洗收拾妥当了,往两仪殿。她记得今日拂耽延归朝,圣人是要举大朝的。罢朝后大约会要摆膳,她须得早准备。
前几日天气闷热,圣人不思饮食,偶用了她亲手制的一道江南道的醋芹,配了米粥,用得甚好,这些日子便一直由她侍奉着饮食。
风灵往两仪殿后头烹茶制茶果的厨转了转,检视宫婢是否将要用的食材器具备妥,依旧是粟米凉粥,配几样清淡肴。
未几,果然见内监急匆匆地跑来道圣人散了朝,回殿歇息,这便要传膳。风灵便亲端了食案,更着内监过。
她行至两仪殿门前,殿门半开半阖,里头有话的声音。李世民在见臣下,她也不好端着一桌案的吃食贸贸然进殿,只得在殿外候等着传召。
殿外宁静,风灵立定不多时便听清了殿内是何人在话。她咬下嘴唇,努力辨听那声音里可有什么不安妥的。嗓音沉稳,言语甚少,许是连日赶路的缘故,听着略显疲惫,气息却还安稳。
风灵在心里头默然道“阿延,对不住,我未能守住答应过你的话。你莫要怨我,你虽能护我,我却不愿整日心翼翼地躲藏避祸。柳氏父子这一桩,我必要亲手了结了方才能安心。”
过了片晌,殿内不闻话声,脚步声却步步靠近,只差几步便要到殿门口。风灵深吸了口气,垂下头,不敢抬眼。
乌革靴跨出门槛,在她跟前停了一息。风灵心里亏虚,本打定了主意不抬头望他,却忽然改变了主意,心底同自己道我只瞧一眼,望望他有无负伤便好。
这般想着,目光便顺着乌革靴往上移。一双含着薄怒的金褐色眼眸正等着她望过来,从这神气上瞧,身子骨定是无恙的。风灵一个瑟缩,便又压下了目光,微动了嘴唇嗫嚅了一声“对不住”。
阿盛出来传她,风灵端正了食案转身进殿,从拂耽延身边落荒而逃。
风灵将食案在李世民跟前放下,替他布上筷箸。李世民偏头瞥了她一眼,也不知有否觉察她神情有益,只看似无心地闲闲道“阿延已是三品下的郎将,此战虽有功,品衔上却不宜再作封赏,财帛上的赏赐不亏了他便是。”
“圣人爱惜郎将,我大唐军兵必能体会了圣人这份用心,骁勇四海,肝脑涂地。”风灵接不下这话,便只一味称颂,好移开话头。
李世民似乎能看透她的窘迫,呵呵笑了几声,风灵却勾着脑袋陪不出一个笑来。
“今日脸色甚是难看,是因昨夜昭庆殿走水未得安眠?”所幸李世民也不在这话上纠缠下,转而问起了昨夜昭庆殿的火情。
风灵将昨晚的情形细述了一遍,提及她瞧见的那个熟悉身影坑害了她两回,皆未得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这一两年旧疾常犯,身子骨当真不如从前,倒教些鬼魅魍魉得了机会,一个个跳蹿出来作怪了,竟还敢动昭庆殿,只当这大兴宫中无主了么!”李世民“咚”的一声丢下手里盛着粟米粥的鎏金莲纹碗,碗里翻溅出一半的粟米粥来,泼洒在食案上。
风灵慌不迭地来收拾食案,细声劝道“圣人莫要动怒,且保重了身子,待风灵将那些账册查实了,翻出案来,便能将那些邪佞之物绳之于法。”
李世民扔了粥碗,平息了一股急涌上来的怒气,转眼又瞧见风灵眼底的淤青,想来昨夜也唬得够呛,便软了声调问道“昨夜里可有伤着你?”
风灵摇摇头,摊开手掌予李世民瞧“倒没甚大碍,只手心儿教铜锁烫了一下,起了红。”
李世民瞧了一眼她手心里的一片红印,转头吩咐阿盛尚药局唤人鹿鸣苑候着,又安抚风灵道“再过些日子,待大军回朝,犒赏过众军将,便移驾翠微宫罢,你也得个安生,好生审看账册。这几日鹿鸣苑外多加两班巡防,不教人随意进出。”
风灵谢过恩,李世民便不再教她跟前侍奉,命她早些回鹿鸣苑将手心治一治,歇觉补眠。
她确是乏累,恨不能抬脚便能到了鹿鸣苑,爬上睡榻足足地睡上一觉。她极想有一架辇子能抬着她回,可以她如今道不清的身份,在宫中行走顶多只能算是个女官,无赐岂能随意乘辇代步。
好容易拖着步子走到鹿鸣苑外,却忽又想起昨夜里慌乱中似乎丢了那柄压在枕下的匕首。那匕首虽不金贵,却锋利异常,是阿母赠予她防身所用,曾在瓜州荒原伤过阿史那贺鲁,保过她的性命。
任凭眼皮子有多酸沉,身子有多挂念睡榻,她也不能将那匕首丢了。于是她便改了道,不往鹿鸣苑走,转回近旁的昭庆殿寻她的匕首。
她进了昭庆殿的门,院内一片沉寂,看来尚未有人来收拾这一院的残破,风灵暗喜,若有人来拾掇干净了,恐怕还未必能找到她那柄匕首。
她快步绕过影壁,一抬眼,却见一人独自立在正殿的石阶前,背对着风灵,瞧不出是何人。
“你是何人?在此作甚?”风灵一壁走上前,一壁提嗓问道。
那人从容地转过身,目光淡淡一扫,倒将风灵惊了一跳。
她忙衽敛行礼称罪“见过太子殿下。民女糊涂了,一时失言,殿下恕罪。”
“你本就粗鄙无礼,何须同你计较。”李治冷冷地抛出一句,并不打算搭理她,转回身,继续对着那石阶发怔。
风灵委实好奇,又觉好笑这石阶莫非是玉石砌就的,还是石阶上有什么异宝,他怎看得如此入神?
李治在石阶下立着,正挡了她进殿寻匕首的道,她也不好越过太子,径自进,便硬起头皮问道“敢问殿下可是在寻什么?风灵愿替殿下效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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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旧时堂前(二)()
李治连头也懒得回,只挪了挪脚,腾了条道出来好让她走过。“顾娘子如今担负着国之经政,时辰宝贵,怎可耗费在替人寻物此等宫婢做的功夫上?”
风灵走过时,偏他还凉凉地送了这夹枪带棒的一句。
风灵长于市井,生性好强,岂肯容人当面挑衅,偏巧因方才两仪殿前拂耽延责备深切的那一眼,心头正不痛快,她索性停下脚步,立在石阶上向李治端端正正地作了个礼“殿下此言差矣,风灵是女儿身,建功立业,封侯拜官这样的事,自是同我无缘。这般不辞辛劳,不顾险难地致力税商,还不是为了我大唐军兵能军资充沛,横扫四海疆域。风灵句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到头来得四海来朝八方振威的,终究是你李家,能有我顾家何事?”
李治终于将眼自石阶上抬了起来,转向风灵“你这话虽不错,可你这番表白所为何?是想我李家给你一声隆重的谢么?”
“风灵不敢当。”她屈了屈膝,转身跨上一级台阶。她借着胸口蕴藏的一口怨气,转身转得太过利落,步子也跨得豪气,丝毫未留意阶上有处凸起,而这处凸起上回在她失魂落魄时也狠绊过她一遭。
风灵的身子向前倾,狼狈的摔跌转息将至。
突然从旁伸出一臂,将她的胳膊拽住。这一把拽粗重生硬,觉不出丝毫的好心好意。风灵借着这把力,稳住身子,奇怪李治何来的好心肯放过见她出丑的机会。她呆了一呆,醒悟过来该向太子道谢,便有屈了膝。
“你不必谢我。”李治冷清清地道“这石阶曾因此处的凸起惹下过大祸事,一晃一十八年了,竟一直无人来修葺平整。”
风灵心头一跳,猛忆起上回绊倒时的情形,模模糊糊地又将幼时的一次摔跌想了些片段起来,膝盖上那道泛白的疤痕似乎隐隐跳痛。
她伸出一只脚踏了踏那凸起,并凸起四周的细裂缝,仿若自语道“是呢,结结实实的一顿夯砸,碎裂了石阶,也未曾夯平这凸起,甚是顽固。”
“你将那话,再予我一回!”李治平静如水的眼眸陡然升起了光亮,上前拉住将走的风灵。“什么夯砸,什么碎裂,你予我清楚。此事是什么人告知你的?”
风灵教他无端而起的激动唬了一跳,连往后退了两步,无奈手臂又被他拽住,她只得斜斜地仰着身子,尽可能地远离他“来殿下可能不信,也可只当风灵梦呓浑。岁风灵也曾在此绊过一跤,自那时起便觉这石阶分外熟悉,好似幼时也摔过一回,还摔得不轻,至今腿膝上仍有道疤痕在。”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还特意撩起襦裙,将膝上那道伤疤展露予他瞧。李治自深受宫规礼教,哪见过这样随意的女子,敢毫不顾忌男女大防地将自己的肌肤展露人前。他匆匆瞥过那道果然存在的疤痕,便放开了抓着她胳膊的手,急切地命道“下。”
风灵揉揉胳膊,心底翻了他数个白眼,接着道“仿佛记得有人举了重锤来砸这石阶,要将它夯平,可凸处未平,石阶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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