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他爷爷拖家带口的回来,村头都说这个地都分好了,咋办呢?就说再补贴屋头几亩地,然后直接从陈家里头分,我爷爷那阵三四个娃娃,本来口粮就紧张,结果他带起大大小小几口人回来,肯定别个就要少分。两兄弟就在村头闹起来咯,听老辈子说,还打起来了,结果嘛,我们这家人,和他们那家人,就不往来了。”陈爱国一口气说完,只觉得口感,又接过儿子端来的水喝了大半润喉咙,方才接着说后面的:“后来陈永军会读书,恢复高考那阵他就考起大学,后来嘛,就听到说在城头落脚,也没啷个看到他回来了。要说按排行,”陈爱国眯着眼睛心算了一会儿,“该是排到老七,我记得他岁数在我们这辈里头算小的咯。”
陈川越听心里越沉。等陈爱国说完,他闷闷地开口:“三叔说这个七叔叔现在是我们学校的校长,他喊我去找七叔叔帮忙。”
陈爱国脸色一沉,却没有跟以前一样冲陈川发火。他闷了半天,最后憋出一句:“你个人愿意不嘛?”说这话的时候,陈爱国有些不敢看儿子的表情。
陈川低着头扯衣角,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我不是很想去。”少年闷闷地说:“我都认不到他,就要跑去找别个帮忙。这种事,好脏班子,好臊皮哦。”
“那也不能说是外人。”陈爱国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头都发虚,“那也是你叔叔嘛,正经上了家谱的,论起来还有关系,那啷个能叫外人嘛。”
陈川忍不住就顶了他爸一句嘴:“十几年都认不到,突然有天就跑去求别人办事,好大张脸。换成我,你哪里来的个人哪里爬。”
“你这个娃儿啷个这么说话哦?”陈爱国脸上挂不住,有些尴尬。这件事上儿子的意思显然更附和正常人的处事方法,因此他也只是这么说了陈川一句,就没像以前那样把他骂得狗血淋头。陈爱国叹着气,虽然不忍心,但还是对陈川说道:“川娃儿,这件事啊,你要听你三叔的,他也是为你好。有时候,该低头的时候就要学到起低头,这个不是丢人。”
陈川一声不吭地听完,半天才低着头闷闷地开口:“我不去,太脏班子了,我不去。”他一连说了两个不去,在向来个性温和的陈川这里,已经是难得的固执了。
陈爱国没有强迫他,这种事也强迫不来。怎么强迫?就像陈川自己说的,求人不丢脸,但是这种两边几乎都断绝关系往来的求人几乎可以归类到不要脸里头去了。十来年不往来,如今想起别人了,哦,原来是要用别人,人家这是该着你了?是欠你谷子还你糠了?
天底下没有这个道理。
但是,有时候,你知道这个事情脏班子,臊皮,还是只能去做。还是只能低眉顺眼地去求人。你想不想读书?你陈川要想读书,就要学会不要脸皮。你能挑还是能拣?你陈川的爸爸就是个农民工,现在还在医院头躺起,亲戚朋友不愿意伸手,那你还想要读书,这是好奢侈的愿望!你就只能自己想办法,豁出去求人!
这是陈爱国想对儿子陈川说的,但是当他看到陈川那张少年人青涩却也干净的面孔时,他却迟疑了,他是在尘世里头打滚几十年的人,虽然被人说木讷呆板,他却也是晓得人情世故的,晓得低头是有多么的不容易,求人是如何的艰难,一个不好,这就是能彻底打断一个人脊骨的事情,让人一辈子抬不起头的事情。
最后陈爱国长叹一声,对陈川说:“事情你自己也清楚了,去还是不去,川娃儿,你也是个大人了,就自己想想吧。”
第六十二章()
所以说,到底要不要去找陈永军帮这个忙。
这个问题,陈川足足想了三天。
他在医院给父亲陈爱国擦身的时候想,回家给母亲李秋萍煮饭收拾菜地的时候想,回学校的大巴车上想,直到回到宿舍之后还在想。
他在想父亲所剩不多的医药费,在想母亲时而糊涂时而清醒,在想肇事者什么时候能给陈爱国赔偿,在想只剩下几十块钱的钱包,在想昂贵的教辅,在想同学的可望而不可即的补习,在想他还没有缴纳的学费在想所有那些他有心无力,焦虑并且无解的问题。
直到第四天,班主任秦老师委婉地问了陈川一个问题:“陈川啊,”他的表情夹杂着为难和同情,“现在开学了,全班就你一个人还没有交学费。”班主任观察着陈川的表情,叹了口气,继续说:“没事,有困难就跟老师说,老师给你想办法。”
陈川艰难地点点头,说:“我知道了,老师。”然后不等班主任回话,他就匆匆朝秦老师鞠了个躬,慌慌张张地离开办公室了。
秦老师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叹气,偶然听到一耳朵的同事悄悄问他:“这个就是你们班上的那个陈川?就是那个家里出事的孩子?”
“对,就是他。理科成绩特别好,英语弱一点,不过农村下来的孩子嘛,能理解。”秦老师一边叹气一边和同事说话:“本来都好好的,结果他爸爸听说在工地上把腰摔伤了,现在连医药费都很困难,更别说学费了。还有个妈妈,好像也是生病,总之,一家人,可怜得很。”
同事是文科班的老师,没教过陈川班上,因此一直只是听说有个高三的学生家里很困难,这次才听说了详情。女教师天生心肠软,又听秦老师说个好孩子,忍不住就开口:“实在不行就上报给学校吧,给他捐钱什么的,学费才多少啊,就整个年级一个孩子几块钱,哪里就读不起书啦?”
“他的运气就是太差啦。你们文科那边哪个班好像也是学生出事,不是才举行过捐款?所以学校方面也觉得这样做一般的学生可能会有意见。现在的孩子啊,不好说的。”秦老师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现在学生不在,他脸上一阵赛一阵的难过,“陈川真是个好孩子,人品德行哪样都好,成绩也好,怎么就他遇上了呢?”
同事也跟着唉声叹气。他们是老师,对待学生不说跟自己的孩子,实在也没有差太多,现在学生出了这样的事,学校还帮不上忙,老师那种难过的心情真是形容不出来。
陈川昏头昏脑地回了教室,还好整个下午都是自习,他都在机械地做卷子,等反应过来,已经晚饭时间。宋嘉收拾好桌子等了他几分钟,发现陈川还是愣愣地盯着卷子发呆,不由好奇地敲敲桌面:“喂,想什么你?这么专心。”
“啊?下课了?”陈川仿佛从梦中惊醒。他自浑浑噩噩中醒转过来,看见宋嘉那张皱着眉头大惑不解的脸。他勉强笑了一声,抬手往脸上抹了一把,“有道题想不明白。”陈川含糊地说,然后草草归拢了卷子,“走吧,我们吃饭去。”
宋嘉跟他一前一后地出了教室,两个人到食堂打了饭,陈川盯着宋嘉的托盘很有些吃惊地说:“你今天要吃这么多!”尤其是那个鸡腿!宋嘉居然拿了三个!除此之外还有肉丝炒菜和一大碗饭!
“我好久没吃鸡腿了,突然就特别想吃!”宋嘉在座位上嬉皮笑脸地坐下来,看似随意地说:“我要真吃不完就给你吃!”
陈川正在扒饭的动作顿时停下。他表情复杂地看着宋嘉,后者高高兴兴地正在啃鸡腿,啃得满嘴流油还要抱怨不够入味。陈川觉得眼角一阵阵发热发潮,他低下头使劲儿咳嗽两声,然后抬起头从宋嘉盘子里叉走一个鸡腿:“你吃不下就真的别拿这么多啊!我也不太喜欢吃鸡肉的!”
宋嘉立马抬头,眼睛瞪得溜圆,惊讶极了:“不对!你爸明明说你最喜欢吃鸡腿”然后他后知后觉地闭上嘴巴,在陈川的一脸无奈里低下头把鸡腿啃了个干干净净,死活不肯再接陈川话茬。
后来陈川提起来,说那是他整个高三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他们三两口吃完饭,然后又赶紧去教室,路上碰到了方平他家在学校附近给方平租了一个老师家的空房子,所以他一天三顿都能回家吃饭。
方平笑得没心没肺连蹦带跳地跑到两个朋友身边,一手一个地压到宋嘉和陈川肩膀上,宋嘉立刻觉得一个秤砣往他身上压下来了“你是不是长胖了!”一边奋力把方平的胳膊从肩膀上薅下去,一边特别嫌弃地开口说:“你肯定就是长胖了!看你胳膊比以前起码胖一圈!”
陈川也被压得整个人都弯了一下,他个子虽然算高,但实在是三个人里最矮的,还是最瘦的,所以宋嘉觉得是秤砣,那陈川就觉得是个集装箱了。所以他觉得这回很可能不是宋嘉嘴贱而是很难得地说出了真相。
“你把手拿下来!”两个人费力反抗,哪怕方平仗着体重优势不断压制,还是没能敌过两个人的同心协力,最后被宋嘉和陈川一起联手架起来作势要扔到池塘里:“还敢不敢!”宋嘉威风凛凛地喝问:“赶紧说!”
“不敢了不敢了!我靠宋嘉我真的要掉下去了你赶紧把我放下来!”因为角度关系,方平只觉得碧绿的池塘水面离自己的鼻尖就只有那么一丢丢的距离。
三个人嬉笑着打闹了一阵,陈川笑得气都喘不过来,腿都快软了,宋嘉也是衣服气喘吁吁的样子,方平一边委屈地把挣开的衬衫扣子扣好,一边顾影自怜,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幽怨的气场:“你们就是嫉妒我的美貌”他学着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里看来的动作,冲宋嘉丢了个妩媚的眉眼:“奴家我好伤心”
溽热难耐的傍晚,两个人被恶心得一起打了个寒颤,齐齐对方平竖了根中指,异口同声道:“去死!”
晚自习上完,方平突然叫住陈川,“我今晚上去你们宿舍住呗。”他笑得一脸欠扁的样子说,“反正明天教师节,白天都不上课,我们可以睡懒觉。”
“我们没有多余的床啊。”陈川显然没想到方平会突然来这一出,他呆了一下,把手里的卷子垛齐了拿上,一边推开椅子走出来,一边扭头跟方平说:“宿舍只有风扇哦,晚上这么热你受得了啊?”
听到没有空调,方平脸色哀怨地抬头看了宋嘉一眼,转过来面对陈川又是一脸的笑嘻嘻,满脸不在乎地说:“没得事没得事,就一晚上而已嘛,况且现在晚上也凉快了,吹风扇就可以了就可以了。”
陈川的视线从方平移到宋嘉的脸上,又移回来,往复两回,他“哦”地一声,然后意味深长地说:“你要来就来嘛。”陈川施施然地拿起卷子一个人往外走,“我觉得你多抗热的,晚上你就和宋嘉一起在上铺睡哈。”
方平一颗心苦得简直如同在黄连水里头泡过一样。他哪样都好,就是受不了热,也就是这个原因,所以才坚决不住宿舍要在外头租房子住。他真是十分哀怨,十分悲愤地瞪了宋嘉这个罪魁祸首一眼,悲壮地拎起自己的书包跟在陈川后头走出去。
结果刚出教室,就看见赵默手插裤兜靠墙站着,看见他们三个出来,站直身体,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说:“你们动作真的好慢。”
陈川觉得自己完全不惊讶,他木然地看着赵默,一字一句地问他:“你是不是也要来我们宿舍住一晚上?”
“我已经跟家里说过了。”赵默倒是一直住家里,他完全无视了陈川犹如贫农被地主欺压的脸色,自顾自地和宋嘉还有方平打招呼:“你们真的好慢,窝在教室里头干啥子嘛?孵蛋嘛?”
方平嘿嘿地傻笑了两声,不敢轻易接赵默的话茬,倒是宋嘉很有不怕死的精神,顶了赵默一句:“我们孵得出来,你敢不敢养嘛?”
“也可以啊。”赵默要是两句能被宋嘉为难住就不是赵默了。他一脸智障走开的嘲讽表情,斜瞥了一眼宋嘉说:“你要是有那个功能,不要说我帮你养,还帮你申请吉尼斯世界记录。”
宋嘉吃瘪,后知后觉地闭紧嘴巴,他在心里跟自己说:真的,作是一种病,得治。
“我们寝室里这么热而且你们两个去了睡哪里啊?”陈川简直哭笑不得,不过面对赵默他向来气短三分,更不敢跟这个神人讲理,只好一脸憋屈地点点头,“好吧好吧,”他最后还是无奈地妥协了,“要是不嫌热你们就来吧。”
后来到了宿舍他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人这么笃定宋嘉把他和陈川的棕垫还有席子都从床上扯下来,把地板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接扔到床上,他一屁股坐下去,拍拍席子,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对已经完全无话可说的陈川说:“今天晚上大家一起来聊天吧!”
第六十三章()
说是聊天,但其实几个人也不敢把声音放大。等熄灯以后,老师过来巡视结束,宋嘉就从床上爬下来,又把陈川拉起来,另外两个家伙从厕所里头溜出来,四个人一起动手把褥子席子铺到地面,有洁癖的宋嘉又打来水擦了两遍,四个人这才坐到上边。
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另外三个人把陈川围在中间,等他发现的时候,赵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借着窗口漏进来的光,陈川看着赵默的表情喉头动了动,吞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赵默,你这个表情看着真的好吓人”
“你不心虚那为什么觉得我表情吓人?”赵默慢悠悠地说,“还是说你有事情瞒着我们对吧?”
“没有,没有。”陈川心里一沉,他是不会撒谎的人,现在一慌,脸上就带了出来,看也不敢看赵默的表情,一双眼睛左看右看,就是视线死活不挪到赵默脸上去。
方平笑嘻嘻地说:“陈川,我们四个好久没有聚到一起聊天了,暑假的时候在宋家我们不是经常一起晚上聊天么?现在学习这么紧,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你不要又装哑巴啊。”
陈川尴尬地笑了笑,如果说之前他还抱有侥幸,现在已经彻底清楚了,这三个人就是冲着他来的。宋嘉不说了,最近那张嘴巴简直是长在了他身上,呆在文科班的赵默和最近因为考试成绩鸭梨山大的方平干嘛突然说要来他们寝室住一晚上他可算看清楚。
一个宋嘉,他还能勉强应付,那加上方平就只能选择闭嘴了,再有一个核弹级别的赵默,陈川认为自己的抵抗在某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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