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醉药效还在,陈爱国说话费劲得很,他含含糊糊地问陈川怎么在这里,陈川按照医嘱用棉签蘸水往陈爱国嘴上涂,听见他爸爸问话就小声在他耳边说是三叔陈向前给他打的电话。
陈爱国一下就发怒了,他勉强提着绵软无力的手往陈川头上扇过去,特别费力一字一顿地说:“你,是不是,没有,上学?”
陈爱国在陈川面前就是天王老子,十几年积威下来,陈川脸色发白地点头,没敢说话。
陈爱国喘着粗气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你给,我,回去上学!”
陈川拼命咬着嘴唇,防止哭腔从喉咙里漏出来。他不敢看陈爱国,说不出话,却固执地摇头。
陈爱国现在到底还虚得很,遭了大罪做了手术的人,他骂了陈川两句就喘得不行,浑身一阵一阵地冒虚汗,难受得很。陈川记起医生说陈爱国醒了必须静养,“尤其别让他移动,也不要让病人情绪波动太大。”
陈爱国胸膛起伏得厉害,陈川过来给他用棉签擦嘴,他费力地抬起手一起把儿子打开,又颤巍巍地指着门口说:“你,马上,回,学校。”
陈川不敢说话,但是也坚决不走,只是站在陈爱国床前面拼命摇头。
陈爱国差点气疯了。胸口和腰部的钝痛非常难受,但是好在腿还有知觉,他听说伤到腰就很容易瘫了,他们大队就有一个年青时候从山上摔下去最后变成偏瘫,到现在还是光棍。他知道自己腰摔着之后就一直陷入了巨大的恐慌,直到做完手术,确认双腿还有知觉之后陈爱国才缓过来。
然后就差点被儿子陈川气死了。
他向来不和孩子讲道理,也讲不出什么道理。当年陈川姐姐招娣还在的时候,两姐弟犯错了,陈爱国都是一顿打,唯一的区别可能是招娣是女儿,小时候陈爱国打打屁股,大了之后最多说两句,陈川男孩子不用顾忌到这些,从小到大,陈川记忆里就是陈爱国两句话说不对,劈头盖脸地就打过来。
第四十九章()
陈川拧开卫生间里的冷水龙头,也不管水珠溅到衣服上,就这么痛痛快快地洗了把脸。冰冷的自来水将那一股子散不去的热意和烦躁都洗刷掉,他吁出一口气,关上水往外走。医院里冷气太足,刚走到过道,头顶的冷气出口就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个寒颤,尤其是被水打湿的衣服,贴着皮肤,简直透心凉。
他看了看护士站悬挂的时钟,现在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而他一中午水米未进,全在忙活陈爱国的事。住院的事陈向前已经办好了,交了第一次的费用,还给陈川留了三百块钱,然后就匆匆忙忙地走了。陈川送他三叔到医院大门口,看他背影消失在人流当中,忍不住升起陈向前就此一去不回的灰暗念头。
陈爱国和他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如果不是刚刚手术结束,麻醉药效还在,估计能直接从病床上跳下来劈头盖脸对着陈川一顿打,非要把他打回学校不罢休。可惜现在他只能躺在病床上,连拉屎拉尿都得别人伺候,收拾陈川,想也不要想。
陈川去食堂打了饭回来,医生说陈爱国手术后暂时只能依靠流食,陈川给父亲买了菜粥,又下了狠心买了一罐鸡汤,他自己则随便吃了二两面解决问题。
陈爱国还在和陈川生气,看见陈川端了饭缸,他头朝边上一摆,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吃。”
陈川叹了口气,把饭缸摆到小桌上,过去看了看陈爱国的点滴还剩多少,又把被子给父亲拢了拢,他拉了个凳子在床边坐下来,好声好气地同陈爱国商量:“爸,现在你这个情况,你说我在学校怎么安心?”
陈爱国把头扭回来看他,他这会儿麻醉药效终于消退得差不多,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似的疼,但他这会儿顾不上这个,只是一脸愤怒地盯着陈川说:“你,现在翅膀,硬了,”到底人还虚弱,说不了几个字头上就冒出虚汗,“不听你老汉的话了。”
“我不是不听你的话,但是你现在啷个办嘛?”陈川也着急,他以前就知道他爸脾气急,性格倔,但什么时候都没有现在觉得焦虑,叹口气勉强将心火压下去,陈川勉强扯出笑容来同陈爱国商量:“你早点把身体养好,我还可以早点回学校。”
“不,需要。”陈爱国顽固地拒绝儿子的好意,他唯一的目的就是撵陈川回学校念书,“你三叔晓得照顾我,你自己给我回重庆。”
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就像正在充气的气球那样在陈川胸口鼓胀,他大喘几口气,勉强将大喊大叫的**重新压到心底,因为愤怒陈川的手在轻微颤抖,可是他现在顾不上这个,他脸上再也挂不上笑,彻底板起了脸,心里头浮动的居然是巨大的失望。
他看着一脸固执的陈爱国,刚经历一场手术,身体因为缺水的关系嘴唇已经开始干裂翘皮,胡渣拉茬的脸上面色青黄,额角贴着纱布,颧骨上也有刮伤,因为肋骨骨折,所以胸口打了石膏,又伤了腰椎,医生说,想要养好,不在床上躺上个把月想都别想。
绷带是白的,石膏是白的,因此衬得面色格外的灰败。陈川努力将涌到眼睛的泪意逼下去,他离开凳子,在陈爱国身前蹲下来,一开口声音了就带了嘶哑:“爸爸,你就别说好不好?我就你一个老汉,妈还在屋头啥子都不晓得,你要是出事,我和妈妈啷个办?”
陈爱国红了眼圈,他知道陈川难受,他恨那个不长心的工友,更恨自己不争气,不中用。他读书不多,但是亲戚邻居的的羡慕总是让他高兴的,别人都说,陈爱国,你命好,你川娃儿争气!他不懂什么成绩名次的,就知道陈川再念一年高中,就要考大学,要当大学生了,现在不去学校读书,守着他干什么?
“你守到我,又有啷个用?”陈爱国憋着气说,不然,他怕一放松,眼泪就要流出来,“你不去读书,怎么对得起你老汉这一身伤?怎么对得起你妈?”
陈川的嘴唇都在哆嗦,他眼神哀伤地看着父亲,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哀鸣着试图从父母那里得到保护,但是陈爱国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他固执并且刻板,不相信除了自己的任何人,他不相信陈川能够照料他,他不相信陈川除了念书还有第二条出路,因此,尽管暴烈的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滚,但是陈爱国还是固执地,长久地看着陈川,直到陈川将头彻底买进了曲起交叠的手臂当中。
最后父子俩谁也没说服谁。陈爱国希望陈川回学校,但是陈川却希望能留在医院照顾父亲,毕竟受伤颇重又做了手术,陈爱国折腾半天累得睡着了,连麻醉失效后的疼痛都没能阻止他入睡。陈川这才拖着沉重的双腿去盥洗间洗了把脸,又打来水给父亲草草擦了擦身体,然后,他去护士站拜托护士替他照看一下护士,自己去了医院的小卖部给班主任打电话。
“对,所以我想请一个月的假,对对,我知道,但是没办法,我家没人,不用麻烦老师,我知道,好,好,嗯,老师再见。”挂了电话,陈川无限疲惫地耷拉下肩膀,总算还记得问老板:“打电话好多钱?”
抖了抖报纸,老板看他一眼,“你拿个两块嘛。”他说,然后又问了一句:“小兄弟,你屋头人出事了嗦?”
陈川有点惊讶地看他一眼,迟疑地点点头:“是我爸爸……”
老板来了兴趣,他从烟盒里抽根烟出来,又问陈川:“来不?”看到陈川木讷地摇头,这才给自己点上,吞云吐雾一会儿,弹掉烟灰同陈川讲:“小兄弟还在念书吧?”
“嗯。”陈川老老实实地点头,又补了一句,“高三。”
“那就快考大学咯,跟我儿子差不多大。”老板笑了一声,翘起二郎腿说:“刚才小兄弟打电话,我也听了几句,你家里没人啊?”他看陈川跟个木头杆子样杵在大太阳底下,又好心说了一句:“进来嘛,来坐,外头这么热。”
陈川连忙摆手,“算了算了,我爸身边没人,我还得上去看他。”老板却格外热情,连拉带扯地按着陈川坐下说:“就几分钟,不碍事不碍事,何况,这对你们家,恐怕还是好事?”
“好事?”陈川迟疑地反问了一句,“怎么个好事啊?”
“是这样,我家呢,有人专门做护工,你晓得护工是啥子不?”陈川在对面点头说专门照顾病人的,老板一拍大腿说:“说得对头!”然后他在烟灰缸里杵熄了烟头,看着陈川笑着说:“我家有人专门做这个的,他照顾的病人刚好出院了,现在手头没活,我看你是学生,又是高三,来照顾你爸爸肯定不方便,你又说家里没人,要是你愿意,我给你做个中人。”
陈川吓了一跳,直接从凳子上站起来,连忙摆手,他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谢谢!谢谢好意!”少年吞吞吐吐地开口,“但是,我们屋头……”
后面的话,他讲不出来了。
老板是个精明人物,一听陈川这话就知道他意思了,不由觉得有点遗憾,不过他也没兴趣做赔本生意,客客气气地笑着跟陈川说:“那就可惜了,只不过我家头的人收费公道得很,比医院的护工要便宜!你先回去跟你们屋头大人商量嘛,要是愿意就直接过来找我。”
讲到这里陈川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不是医院的啊?”
老板嘿嘿地笑了一声,又点了根烟,“我老婆是医院的护士长,”他吐了口烟圈,随随便便地开口:“医院那个护工贵死人!但是你要想在医院头做生意嘛,没得关系嘛也不行。”
陈川一辈子没和这种人物打过交道。他年轻,读书读得快迂了,他听说过关系人情,却做不出来,也不知道哪里能托付,他的胆子只有鹌鹑大,那些条条框框外面的,他乍着胆子踮脚看一眼就心惊肉跳。
原本他能一直安稳下去,只要好好念书,考大学,然后找一个像样点的工作,踏踏实实,勤勤恳恳——陈爱国总是跟他说,学门技术,吃手艺饭,哪里都饿不死人。陈川就听进去了,也认了这个死理。但是这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现在为他遮风挡雨的陈爱国受了伤,躺在床上不能动,那些风风雨雨,半黑不白的东西现在就得靠他自己扛下来。
陈川深吸口气,他将手捏成个拳头背到背后,试着问了一句:“老板,那你们这个价钱啷个算嘛?”
老板原本以为这单生意不成了。原本他多这一句嘴,只是因为这个午后实在无聊,又多听了那么几句,知道这个男娃娃是个在市里头念书的学生,他也有个在念书的儿子,却是个天棒一样的人物,不懂家里的辛苦。知道他为难,心里头那点同情就翻起来,忍不住给他指了条路,不过再多也就这样了,聊胜于无,他毕竟要做生意,要吃饭。
第五十章()
“一个月七百,做不满一个月也要七百。”老板吐了个烟圈,慢悠悠地问陈川:“小兄弟,要得不嘛?这个价钱跟你说,哪里都没得了。”
确实是这样,陈川想着在医院里打听来的价格,这边确实要比医院的护工少三百块钱。他咬着牙想了想,到最后还是缩了胆子,自己不敢下这个决定,嗫嚅着同老板讲:“我得去问我爸爸,”他又怕老板误会,急急地同老板保证说:“我肯定是愿意的!我先跟我老汉讲,最迟明天早上我就跟你回话!”
得到老板愿意为他专门留一天的承诺,陈川赶紧往住院部跑,他腿长脚快,几分钟就跑回了陈爱国的病房,在门外扶着门框喘了半天气,稍微平复了呼吸陈川才敢轻轻推门走进去,看见他爸还睡着没醒,不由庆幸般长出一口气。
他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自己扳着指头盘算起来,医药费这边有工地的赔偿,然后存款好像还有五六千,能应付过陈爱国住院的这个月,等他出院了,就直接向学校请两个月的假……陈川想到这里下意识地不愿再多想了——在高三一连请上两个月的假,他很能知道这意味什么。
大不了……今年休学,明年再读一年。陈川暗地里给自己鼓劲儿,就当自己多读了个高二,其实也没什么,还能跟着出去打打工,挣点学费钱,给家里减轻点负担……这么一想,好像前途也没自己想象得那么黑暗,陈川难得乐观了一把,虽然想到暂时不能上学觉得有些难过,但是和父亲陈爱国比起来,他觉得其实这也没什么。
夏日的午后,其实算不上安静。尤其是在医院,窗外的蝉声此起彼落,应和着担架床滚过走廊的辚辚滚轮声,心电图跳动的滴滴声,医疗器械碰撞的金属相碰声,病人偶尔发出的呓语和呻吟,有时还有哀嚎与哭叫。
陈川的眼皮开始变得沉重,他用手撑着下巴,试图保持清醒,但疲惫像海浪一般一浪一浪地打过来,原本清明的大脑开始变得迷糊,身体发软,手脚沉重。中央空调冰冷的冷风让室温保持在一个令人感到舒适的温度,最后,陈川终于没撑住,他趴在父亲的床边,带着忧虑和尚未消散的痛苦,睡着了。
陈爱国醒来的时候,点滴已经快要滴完了,他费力笨拙地按照护士告诉他的方法按响了急救铃,很快一个年轻的护士过来帮他拔掉了点滴针。他稍稍一动,胸口就传来一阵钝痛,而腰部以下更是没有知觉。陈爱国想起医生在手术前告诉他的重重问题,虽然害怕,好歹没有保持了镇定。
然后,他才注意到已经在床边睡着的陈川。
陈爱国长久地注视着儿子即使在睡梦中依旧愁眉不展的脸,他想像以前那样为儿子搭一件衣服,但是疼痛让他什么都做不了。在这一刻,陈爱国从来没有如此痛恨自己的粗心大意。
“啊,老汉,你醒了啊?”毕竟不是正经睡觉,陈川的觉又轻,他趴了一会儿就醒过来了。抬头看见陈爱国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陈川先吓了一跳,一直以来对父亲根深蒂固的畏惧让他很难直面陈爱国。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带了点不易察觉地讨好说:“爸,现在觉得怎么样?”
“痛得很。”陈爱国淡淡地跟陈川讲,然后他让陈川坐下来:“你先不要管那些,坐下来,我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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