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川》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陈川- 第3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然后砰地一下,电话挂掉了,从听筒里传出阵阵忙音。

    陈川机械地把话筒放到电话上。他一时间浑浑噩噩,根本反应不过来刚才三叔话里的意思。他爸在工地从楼上摔下来了!?骗谁呢!?他爸明明前几天刚给他打了电话!

    他就这么呆傻地站在办公室里,已经听出端倪的老师们不无同情地看着他。

    陈川班主任姓秦,是他们的语文老师。刚接到陈向前电话时他也吓了一跳,但毕竟是个成年人,和事故当事人也没关系,很快反应过来。陈川接完电话一脸茫然,他小心翼翼地问:“陈川,你父亲出什么事了?”

    陈川的眼神终于聚焦起来,他将视线落在一脸担心的秦老师身上,原本麻木的身体有点儿缓过来了——双脚立刻发软站不住,一个踉跄,差点摔地上。秦老师吓了一跳,赶紧把他拉到椅子上坐好。

    “我爸,我爸从楼上摔下来了……”陈川六神无主地看着班主任,仿佛现在才彻底明白这个事实一般,他嘴唇不停哆嗦,脸色苍白,自言自语好像说给自己听一样:“我爸……我爸出事了。”

    秦老师倒吸一口冷气,他来不及多想,赶紧问:“你爸现在哪儿呢?”又劝陈川:“你要冷静,冷静,不要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万一你父亲没什么事儿呢?你毕竟不在现场,现在就开始慌了,自己吓自己啊。”

    班主任的态度给了陈川一个定心丸,他反反复复地深呼吸,渐渐冷静下来,然后他冷静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他必须马上去父亲身边。

    “我要去医院。”陈川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他慢慢地开口,他的手指神经质地绞弄着衣角,指节用力到发白,眼神发亮,“秦老师,我请几天假,我要马上去医院看我爸爸。”

    秦老师匆匆忙忙地扯过假条笔迹潦草地为他批假,想了想又从钱夹里胡乱扯出几百块钱不由分说地塞到陈川手里,态度坚决地说:“你先拿上钱,有什么事等你到了医院之后再说。”

    陈川现在无心也无力,来不及推拒,他只能感激地点点头,然后转身朝外跑。

    秦老师一把拉住他:“假条!假条!”

    住校生没有假条是不能出校门的。

    之后陈川实在记不清楚他都干了些什么。印象里他出了办公室就直接往校门跑,差点被门卫拦住,好在他还没有彻底糊涂,交了假条冲出去,生平第一次主动打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长途客运站,所有这些他在一个小时之内全部完成,等到他坐上前往县城的客运大巴时,才发现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全部打湿,而他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漉漉的。

    他在裤边上蹭了蹭汗湿的掌心,第一次感到了恐惧和无助。陈川不敢想象如果父亲真的出事了他该怎么办,不,应该是他和他妈妈李秋萍该怎么办。往日里陈川并不相信寺庙中泥雕木塑的佛祖菩萨,但今天他却忍不住在心底为父亲向诸天神佛虔诚祈祷。

    在那个炎热的午后,少年陈川呆呆地坐在汽车上,看着窗外的景色飞逝,炽热的阳光将一切照得发白,高热让车窗玻璃即使有空调降温仍然显得温热。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设想着种种最为糟糕和悲观的结局,一方面不断告诉自己凡事要往乐观的方向想,一方面,陈川忍不住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清晨,姐姐发青僵硬的脸色,死不瞑目的样子,哭嚎的母亲和愤怒嘶吼的父亲。

    他忽然有些分不清现实和回忆的分隔到底在哪里。原本他以为死亡能为他分辨过去与现在,但这个午后陈川突然开始质疑这个原本自己深信不疑的守则:一个全新的死亡很有可能再度降临到家庭当中,到了那时,他又要怎么告诉自己,过去和现在毫无关联。

    高速公路通车之后市里和县城的行车距离就大幅剪短。只用了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他就顶着大太阳往医院赶。那些与时不符的多愁善感,恐惧和担忧被他暂时遗忘,现在陈川********往三叔所说的那个病房赶去。

    三叔陈向前在手术室前焦虑地团团转,陈川大踏步向他走来都没发现,还是另一个陈爱国的堂兄弟看见陈川,叫了陈向前一声他才醒觉过来,愁眉苦脸地同侄儿打了个招呼:“川娃子,你来得好快啊。”

    陈川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他匆匆和几个长辈打了个招呼,来不及说更多,就单刀直入地问陈向前:“三叔,我爸爸到底怎么回事啊?”

    陈向前叹了口气,扯了扯陈川,叔侄俩一前一后走到僻静的楼道里。陈向前找了个台阶一屁股坐下,有点了根烟,狠狠地嘬了两口,伸手耙了耙头发,神色疲惫地开始述说始末:“我和你老汉都在一个工地上,”他扭头看陈川一眼:“你晓得吧?”

    陈川索性在叔叔下首的阶梯上也坐下来,闻言嗯了一声。

    “你老汉的木工好,这几天工地上头忙得很,喊你老汉上楼弄夹板,结果有个遭瘟的哈麻批(傻瓜)浇了水泥板子把隔板拿开老,外头连个护栏都没得。”说到这里陈向前生气起来,骂得口水四溅:“****仙人板板,那哈麻批拿了板子,你老汉就正好去搞夹板,他还以为外面有板子,直接往边边一靠,哦豁。”

    陈川难受得很,说不出话。

    陈向前显然是气狠了,他神情激动地边骂边说:“那哈麻批,看到你爸爸掉下来了,这才骇住了,还好那个楼不高,就三层,下面是搭的工棚,你老汉摔到棚子顶上,挡了一下,当时还坐得起来,就说个人脚杆痛,胸口痛,老板赶快喊送医院。”

    他叹了口气,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二哥真的是命大啊,真的是命大!”

    陈川的心终于从半空中放下来。他大喘两口气,闷闷地说:“我在学校听到了,差点遭骇死!”

    陈向前点了根烟,狠抽了两口才开口说:“刚才我和老板谈了,他说你爸在工地出的事,起码现在的医药费工地肯定要拿,后续的费用……”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侄子,弹掉香烟烧完的烟灰,他站起来,在往外走之前跟陈川说:“恐怕就不好说了。川娃子,你现在最好想一下,要啷个办。”

    陈爱国的手术在几个小时之后终于结束了。肋骨骨折还是小事,腰椎粉碎性骨折才是最大的问题。而诸如擦伤割伤之类的完全不值一提。陈爱国工地的老板出现了一次,交了押金和第一次的医药费,和陈川打了个招呼就匆匆离开。

    因为麻醉的关系陈爱国还处在昏睡当中。医生为难地看着陈川,再一次问他:“你妈妈没来吗?”

    陈川摇摇头:“我妈妈也是病人。”不想多说,他的神情疲惫沉重,对医生苦笑着说:“医生,我家就我一个。”

    医生同情地看着他,摇摇头,低头看看手里的病历,抬头严肃认真地嘱咐他:“你真的得找个大人来,你一个人照顾不了你爸爸,或者是直接在医院找个护工。你爸爸是腰椎粉碎性骨折,侥幸没有瘫痪,但是后续的治疗和护理非常重要,这关系到病人的恢复问题,”他打量陈川两眼:“你还是学生吧?高中还是大学?”

第四十八章() 
陈川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低着头嚅嗫着老老实实地说:“高中。”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高三。”

    医生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犹豫了会儿终于还是委婉地开口,先问:“你叫什么?”

    “陈川。”

    “那个,陈川啊。”医生先自我介绍:“我姓刘,是你爸爸的主治医生。你爸爸这个伤,没得三四个月莫下床。你现在是高三,学习这么紧——对了,你学校是哪里?”

    “市里的。”陈川回答,然后又赶紧解释:“我晓得,但是我家里是真的没人了。”

    市里的。刘医生看这个男孩的眼光顿时有些复杂。农家出身的孩子能在市里上学,成绩和天分肯定是一等一的好,他家里也有正在念高中的孩子,不由有些爱屋及乌;不考虑这个因素,如果陈川来照顾他爸爸,肯定短时间是上不成学的,县里和市里,毕竟中间还有将近一百公里,哪怕是高速也是个把钟头。

    刘医生语气更温和了:“陈川啊,你爸爸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是真离不开人,而且还不是一天两天,起码头一个月是必须在医院里过的,你现在高三,学习也紧,怎么来得及回来?听叔叔一句话,还是请一个医院的护工,你有空的时候回来看看你爸爸,平时还是喊你家里的长辈过来帮忙吧。”

    说完这些,又叮嘱了几句医嘱,刘医生说有事就直接去办公室找他,然后带着护士医生继续巡房去了。

    陈川茫然失措地站在原地,他知道医生一片好心,但他之前也去打听了护工的价钱,论天计算,一天五十,每周一结,一个月下来就是一千五——在两千年初的时候,西南内陆城市的平均工资也就这么多了——陈爱国喜欢跟陈川显摆他又在红色小本本的存折里存了多少钱——五千六——陈家所有的存款。

    但是就今天,陈爱国的伤药费就要三千多,工地老板还算有良心,给陈川打了招呼说医疗费工地给出七成,剩下三成归那个粗心大意的工人负责,但是那个工人又哪里来的钱呢?工地上的农民工,哪个不是穷得叮当响?陈川到医院还见了对方一面,那人和他爸陈爱国一样,面容木讷手脚粗笨,眼睛里全是惶惑不安,翻来倒去地念叨不是故意的,又说他一定给陈爱国赔钱,但得容他些日子——他家里,也是上有老,下有小。

    刘医生也给他算了笔账,零零碎碎的陈家还要准备一万有余,毕竟陈爱国伤到了腰,那是要命的地方。再往下一点,这辈子别想站起来了。

    钱就像一个巨大的磨盘死死地压在陈川的背上,他坐在陈爱国的床前,心里默算着费用——医药费自家总得先垫上几千,他现在高三,也正是花钱的时候,如果没有这个事,陈爱国也跟他说从这学期开始要涨生活费,还有……陈川脸色苍白起来,他死死地咬着嘴唇——因为还没有正式开学,所以他还没交学费。

    许多年陈川想起来,也叹息说那时候怎么会那么苦,那么难。陈爱国在工地做木工,早上八点上工,晚上六点下工,遇到赶工,点着氙气大灯做通宵,他手艺好,人也实在,吃技术饭,一个月下来也才拿一千出头。两千年初那几年,尤其在西南内陆,人工当真是不值钱。

    高中第三年刚刚开始,陈川不得不认真开始考虑辍学或者休学的可能。一想到这个,他浑身抖得像筛糠,秋老虎的天气,浑身冰凉。

    陈向前送了工地上的人回来,就看见陈川垂着头失魂落魄地坐在陈爱国病床前面,整个人颓唐得很。他想了想,叹口气,把烟别在耳朵上,走过去轻声同陈川讲:“川娃子,你跟我出来下。”

    陈川头重脚轻地跟着叔叔往外走。走到附近的楼道里,陈向前站住脚,转过来问他:“川娃子,你有啥子想法没?”

    想法?他能有什么想法?他想让父亲好好治病,不要落下病根;他想要回学校上课,担心着自己跟不上进度;他操心着陈爱国的医药费,又担心母亲李秋萍无人照顾。这些原本不该他挂念的事,现在占据了陈川脑海中的每一个角落,杂糅混合在一起,一时间,陈川竟然说不上他到底在想什么。

    半天,他才勉强开口:“我在想老汉的病。”

    陈向前脸色沉重地点点头,他默不作声地摸了根烟出来,又从裤兜里翻了打火机出来点上,吸了一口,才开口说:“你老汉这回,要花不少钱哟。”

    陈川没说话。

    陈向前径直抽着烟,他陷入自己的思维当中,一笔一笔地算起账来:“今天都遭脱三千哟,还好工地上还认账,不然你老汉怎么办?我问那个医生,还要花好多钱,你晓得他啷个说?喊屋头把钱准备好!这是啥子意思?这就是花钱无数啊……”

    陈川闷闷地开口:“花钱我不怕,但是爸爸不能有事。”

    陈向前怜悯地看着侄子,他好些时候没见这孩子了,和上回比起来,陈川似乎又长高了一截,蓝色的T恤挂在他身上空空荡荡像个麻布口袋,腿杆跟两根麻杆一样又细又长,瘦得没几两肉,陈爱国在工地上和他聊天,总是说陈川读书辛苦,现在看,怕确实是辛苦。

    陈爱国家确实是不容易。陈向前想起他这个堂兄弟家里那一堆是是非非,想起他早逝的侄女,又想起现在也算不上是个好人的兄弟媳妇,他想,就这样,陈爱国还一定要陈川读书,读书,又有啥用?他家里老大,十六岁就走深圳打工,现在每个月已经拿两千多的工资,一年下来要给家里寄一万多回来,陈川现在呢?一年倒要花屋头一万多!

    想到这里,陈向前在阶梯上拄灭了烟,带了商量的口气同陈川说:“川娃子,你现在又啥打算没得?”

    陈川摇摇头,说:“先把老汉的医药费拿回来吧。”其他的……他确实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陈向前感叹一句:“肯定是要先拿钱。”想了想,终究没忍住,又对侄子说:“川娃儿,我晓得你嫌你三叔没读过好多书,不是文化人。但是今天你听你三叔一句劝,现在你屋头这个样子,川娃儿,你在那个教室里头,还坐得住啊?”

    陈川呆了呆,心头浮起一个不敢置信的猜测。

    陈向前自顾自地继续说:“你不要怪三叔话多,川娃儿啊,你也是十七八岁将二十的人了,你看你哥哥他们,初中毕业出去打工,现在哪个不是每年一两万地往屋头拿,你屋头楞个困难,川娃儿,以前你老汉嘛还是供得起你,现在,你老汉这个情况,怕是为难。”

    “我晓得你懂事,川娃儿,反正你个人好生想一想,你三叔为你好,说的这些,没有哄你。”

    陈向前没有多留,等到陈爱国终于醒过来,和陈爱国说了两句,就匆匆忙忙地离开了,工地上事情还很多,他能一直呆在这里是因为要帮着陈川处理陈爱国的事情,现在陈爱国醒了,他自然得赶紧赶回去。

    麻醉药效还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